双面大清:“军事西进”与“高船向洋”

2016-11-28 17:04

于水山

 

尹敏志/文

史学研究发展到今天,已经日益碎片化了。不同朝代不同领域之间,沟壑纵横。上世纪夏曾佑、钱穆、吕思勉等学者,还能在通读乙部要籍后,以一己之力纂写通史。如今即便是写比较全面的断代史,难度也越来越大。在新材料和新观念不断涌现、研究著作汗牛充栋的情况下,研究者只好各自为政。清史学界内部,更是直接分裂为汉文派和满文派,学术分歧加上政治影射,至今聚讼不休。

专业化、精细化确实带来了史学进步,费正清(J. K. Fairbank)主编的“剑桥中国史”系列,就是最好的例子。这套丛书所遵循的,是阿克顿勋爵(Lord Acton)留下的工作方法:每个学者都只写自己最熟悉的领域,积腋成裘,集几十人之力完成一部通史。这种写法,如今已被学界广泛接受。卜正民(Timothy Brook)主编的“哈佛中国史”系列,却似乎有意扭转这种趋势,回归“成一家之言”的传统。自2009年开始出版的这套丛书,每卷都只有一位作者,其中陆威仪(M. D. Lewis)一人,更好包揽了秦汉、南北朝、唐朝三卷。

遗憾的是,就罗威廉(W. T. Rowe)执笔的《最后的中华帝国:大清》而言,这一“复古”并不太让人满意。虽然作者有《红雨:一个中国县城七个世纪的暴力史》那样的杰作,但地方史毕竟材料集中,容易驾驭。而此书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读最近半个世纪海外清史研究的大综述,缺乏作者进一步的提炼。另外,罗氏对于新研究成果的借鉴也不充分,比如第十章“革命”介绍了鲁迅弃医从文的著名故事后,却没有引用王德威等人的研究,指出那张中国间谍被砍头的幻灯片,很可能是出自虚构。

但罗威廉在书中,还是抓住了清史的几个最关键面向,首先当然是新清史学派所强调的“内亚转向”:女真人野蛮精悍之血的注入,导致了濮德培(Peter Purdue)所说的“中国西进”(China Marches West)。罗威廉则进一步指出,清朝的征服不是简单的军事扩张,另外“中国自身历史的一些特殊产物,如父系的家庭制度、财产诸子均分制、乱伦禁忌、婚丧礼俗、定居农业、土地产权登记制度与户籍制度,对中文的读写等等”,也被移植到边疆。这是仅实行“羁縻政策”的汉唐所未曾做到的。

其次,到了清中叶,中国可能“已经是全世界最商业化的国家”,其标志是资本扩张,城市化加速以及海外贸易兴起。罗氏狠批西方中心论道:“那些19世纪来到中国自称为‘商业先锋’的西方人,认为自己教导当地人交易的好处,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宥于篇幅,罗威廉没有进一步展开论证。但从日本学者松浦章的《清代海外贸易史研究》中却可以看到:如果将目光移向东海,就可以看到清王朝在“内亚转向”之外,也发生了某种“海洋转向”;除了军队的西进之外,还有商船的纷纷出洋。

其实不论是“内亚转向”还是“海洋转向”,都是历史学家集中地看某一类材料的结果。新清史在美国兴起,就多少是拜辛亥革命所赐。因为在清帝逊位后,旗人生计无着,被迫变卖家产维持生计,包括各类书籍。当时就读于哈佛研究院、正游学北京的柯立夫(Francis Cleaves)每天出入琉璃厂书肆,大量购买廉价的满蒙文书。二战结束时,他又意外从日军手里接收了一整个屋子的相关书籍。柯立夫回国后,哈佛燕京图书馆的满文资料收藏,顿时跃居美洲第一。从史学即史料学的观点来看,今日哈佛大学内亚与阿尔泰学研究独树一帜,并不令人意外。

当时也有不少满文书通过东京文求堂等古书店,被辗转卖到日本,入藏东洋文库、京都大学图书馆等研究机构,以及内藤湖南、羽田亨、田村实造等学者手中。日本学者研究满文明明比美国学者早几十年,功力也要深厚得多,为什么没有诞生类似“新清史”那样的学派呢?一是日本学者素来有较好的汉文基础(虽然近年严重退化),不需要过度强调满文材料重要性,来剑走偏锋;二是日本本土还有更加独特的历史材料,即明清以来,在长崎等港口形成的各类“唐人风说书”。

松浦章所在的关西大学,就是日本海洋史研究的重镇,整理出版了大量中日交通史料,只是大部分还不为国人所知。谢国桢在《晚明史籍考》中,曾著录林鵞峰编的《华夷变态》,但此书在国内至今难寻。我曾在东京山本书店见到此书59年的铅字排印版,函套离析、书脊碎裂,却要价五万多日元,只能悻悻而去。除了这本名著外,松浦章在书中,还大量引用了《号外船割符账》、《唐蛮货物帐》、《通航一览》、《长崎古今集览》等书——清朝中日贸易之活跃,远超我们的想象。

在中国沿海地区,福建、浙江两省最热衷于出洋,主要是因为耕地稀少。明代人口大爆炸后,生存状况更趋严峻,为了对抗官方海禁,当地士绅、商人与日本海盗联合,组成跨国武装海商集团,被政府一律称为“倭寇”。清初为了打击台湾郑成功势力,颁布了严格的海禁政策,并将沿海居民全部内迁。但仍然有福建李楚、杨奎等商人,不顾禁令出海。1684年台湾平定后,政府放松管制,颁布“展海令”,海外贸易更加活跃。

当时从宁波出发赴日本长崎,最快只需三四天,远比中国沿海与内陆之间的交通要便利。由于成本高、风险大,清朝的海船经营,通常采取共同出资的“合伙”或“合股”办法。商人一旦入伙,都能根据股份,分到船舱里相应的空间,藉此将货物运到日本。至于他们自己,则没有必要亲自渡海,只需聘用行商代理即可。这种委托和被委托的契约关系,在民间文书中被称为“倩”,当时已经非常普遍。

松浦章指出,乾隆至道光年间,唐船“由多数商人建造一艘船的初期状态,逐渐向货主与船主相分离的公司运营这样的经营模式转变,这是一个质的变化。”货主和船主,一个负责交易,一个负责运输,两者借助“牙行”,即中间商相互联系,彼此根本不需要知道对方是谁。“牙行”除了做中介业务外,还兼营仓库、住宿,同时日本方面也有类似的“批发店”存在,可与之业务对接。信用体系的发达便利了融资,中国商人若资金不足,甚至还可以向日方借贷。在这种全新的跨国商业模式的组织下,海洋贸易摆脱了熟人关系的限制,将资本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这种模式,被当时人称为“公司”。松浦章在此做了精彩的考证,指出“公司”并不是与company对应的外来词,因为在十七世纪的清初公文中,已经出现了“公司货物”一词,所以“公司”这个词汇,“至少自清初以来,即已作为一种具有企业集团、企业组织含义的中国词汇被人们所使用。”也就是说,即使不受近代西方的影响,前近代中国也可以独立发展出了公司组织。

但当时德川政权对于中日贸易,始终采取限制态度。1634年,日本规定中国船只只能进入长崎贸易;1689年,进一步限制每年中国船只的数量。1715年,德川幕府更是出台“海舶互市新例”,并一直延续到幕府末年,此法律规定:中国船只必须持有幕府颁给的“信牌”才能入港展开贸易,否则就勒令原船返航。“信牌”令人想起明代颁给日方的“勘合”,两者都是为了限制海外贸易。在此之后,唐船的出发地,逐渐被固定在以乍浦为中心的江浙地区。

但为什么是德川政府,而不是清政府限制中日贸易呢?因为对于清政府来说,国内商品经济迅速发展,铜钱需求量大,本国已不敷开采,要保证日常流通,必须依赖日本的进口。日方则担忧本国的白银和铜不断流向中国,危害到本国利益,必须加以防备。在这场“贸易战”中,清政府亲自提供资本,指定官商赴日,以货物交换铜斤,只是返航后必须全部上缴政府,禁止私自贩卖。对于其它零星百货,则放任自由。官民合作,各取所需。

鉴于一艘唐船货物的利润高达二十倍,所以无论官商、民商,都允许船员自带货物。除了伙长、总管、舵工以外,杉板工、香工、值库、押工等各个岗位的船员,都会不计一切,尽量携带货物以谋利,日方称之为“特别卖”。他们带去中药、丝织品和瓷器,换取硫磺、白银和海产品。今天中国人食用海参的传统,就是十八世纪日本的“俵物”涌入后才形成的。

从江户初期到幕府末期,总共有六千多艘中国商船进入日本。这些唐船的货主,来自中国各地,其中就有山西和徽州商人。十九世纪初,还有像刘景筠那样的杭州人,长期居住在长崎,搜集中国已经失传的古籍运回国内,包括《群书治要》、《史记评林》、《佚存丛书》等。另外,中国经师所看重的山井鼎《七经孟子考文》、荻生徂徕《论语征》,也经过他的手输入。之前一直作为中国文化学习者的日本,清朝时已经有能力反过来影响中国思想界了。

所以罗威廉才说,以鸦片战争作为划分中国古代史和近现代史的做法,是“隐含恶意”的,因为它无异是暗示,1840年前的中国“是孤立、排外的、无法接纳基于对等主权与相互尊重之上的民族国家体制,且根本上受制于对文化和仪式的要求,而非响应实际的国家利益。”在中日航线上的发生故事,足以推翻费正清的“冲击-反应”说:清政府对于海外贸易的支持,早已超出了传统的朝贡体系,不待坚船利炮来打开国门。

自彭慕兰(K. Pomeranz)提出“大分流”理论以来,学者们已经普遍相信,18世纪清朝的平均生活水平比欧洲要高。李伯重的实证研究,更是指出嘉庆末年松江府地区的人均收入,与素称富庶的荷兰齐平。离开了蓬勃的海外贸易,清朝内部的这一商业革命,是不可能发生的。而且与欧洲血腥的海外扩张同时,中国移民也开始在东南亚扎根。虽然清政府对这些子民不闻不问,但辛亥前夕,化外之民们还是通过资助革命党的方式,让“中心”见识到了“边缘”的力量。

但乍浦-长崎航线的中日贸易,为什么后来没有延续下去呢?除了1820年代的“道光萧条”、广州十三行的崛起外,还因为1853年太平军攻克南京、苏州等地后,江南地区经济遭到严重破坏。人口凋敝之下,传统的海外贸易自然也日趋萎缩。黑船来航后,日本被迫开国,横滨取代长崎成为最主要港口,但在英、法、荷兰等欧洲商人的强势竞争下,中国商人已经不可能恢复往日的荣光。永禄五年(1562),唐船第一次造访长崎内户町码头,三百年后的文久元年(1861),只有两艘唐船进入长崎港。五个甲子的轮回后,传统中日贸终于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