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中场休息,一部3D小说

2016-11-28 17:15

于水山

 

瓦当/文

胜利属于光荣的六十年代。与鲍勃·迪伦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一样,李安改编自本·方登同名小说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译本名《漫长的中场休息》)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对“垮掉的一代”及其影响下的六十年代美国文化的致敬。电影虽然还没有获奖,但已经在观众那里获得了巨大的荣耀,这无疑是最珍贵的奖赏。套用鲍勃·迪伦获诺奖时一句流行的煽情的评论:这个奖奖给了灵魂,而不是像比利·林恩所认为的那样——是对自己生命中最惨的一天的褒奖。比利·林恩的故事中跳动着一颗六十年代的灵魂,这不仅因为他所处的伊拉克战争与上世纪六十年代越南战争之间的简单对应,更因为文本与精神上的深度契合。

如果说比利·林恩的故事像很多文章一样存在一个“文眼”的话,这个“文眼”在我看来就是中场秀前一天施鲁姆的葬礼。请注意,“他们准备了道教经文和艾伦·金斯伯格的《威奇托中心箴言》”(又译《维基塔中心箴言)。道教经文看起来异常突兀,实际上却是代表深受禅宗影响的垮掉派-嬉皮士一脉的精神符号。禅宗经铃木大拙在美国推广流行,成为“垮掉的一代”的重要精神资源,道教则被视作禅宗之滥觞,垮掉派中的著名诗人如斯奈德、雷克斯罗斯甚至被誉为“美国道教之父”。道教经文和艾伦·金斯伯格的《威奇托中心箴言》显然是生前喜欢读书的施鲁姆的至爱,既是殉葬物,也可被视为墓志铭,昭示了死者的精神背景。小说中施鲁姆对比利·林恩的影响随处可见,称其为比利·林恩的精神之父亦也不为过。施鲁姆的死深深触动了比利·林恩的内心,他甚至感觉自己也随之死去了。因此,施鲁姆的葬礼也是属于比利·林恩和所有B班兄弟的,带有深刻的自我祭奠意味。

《威奇托中心箴言》是金斯伯格创作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伟大诗篇,也是著名的反战诗歌。除葬礼一处之外,小说的第二章题目“主要是你的脑子有问题,不过我们治得好”直接源自此诗。书中多处碎片式句词及诗体排列,也仿效了《威奇托中心箴言》和金斯伯格的其他诗篇。事实上,金斯伯格的诗歌构成了小说有力的注脚和潜在的互文,有些富有节奏的短句几乎可以完美地嵌入小说之中,如“语言,语言/战争语言/战争就是语言/语言已经被滥用/出于广告和宣传使用语言/就像是变幻魔法在这个地球上称王称霸争权……(《威奇托中心箴言》)”这种互文的例子同样适用于比利向现场记者谈到的出身体育报道记者的传奇作家亨特·斯托克顿·汤普森及其作品。就文本的繁复视角以及多重透明叙述的高超技艺而言,这本身就是一部3D小说。难怪李安要动用120帧的高科技手段,惟其如此,才能透析灵魂。我甚至以为电影应该复现原书中词句排列的视觉效果,尽管有变成弹幕电影的危险。但很遗憾电影不能直接表现诗行,所以我们还需要读原著。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如实反映了伊拉克战争对美国社会的撕裂,可谓无远弗届,即使久别团圆的家庭餐桌也不能幸免。人们不知道为什么打这场仗,不知道战争何去何从,更不知道这种撕裂何时终结。小说展现了不亚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繁华而虚假的美国梦,充斥着肥皂泡沫似的绚烂和瑰丽,一场场辉煌的视觉感官盛宴。像大亨诺姆表现的那样,人们沉浸于表演式的英雄主义,一种自我感动的“刻奇”。人人都自诩爱国,爱英雄,但仅仅停留在语言和表演。唯有语言的狂轰滥炸,煽情渲染,才能维持这场战争。没有人会像比利那样思考——“有没有一个临界点,有没有一个死亡人数能把祖国梦炸得粉碎?”这是美国日常生活的一天。谈论战争与真实的战争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出现在这一天的B班既是众星捧月的战争英雄,又是这场战争的局外人。他们在战场上取得了胜利,却在真实的祖国那里饱受挫败,以至于灰溜溜地落荒而逃,逃回战场上去。那是一片死亡之地,又是他们保持尊严的存活之地。

英雄自然不会轻易束手就擒,类似于库切致力于探讨伦理的前沿边界,本·方登和他的B班沿着道德的边界伺机发起一次次反攻。就像金斯伯格在《美国》一诗中诅咒美国,对这个操蛋的社会,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种粗粝是对虚假、虚弱的精致与繁华的颠覆和挑衅。值得玩味的是,小说里的性也都处于一种“中场”状态,并未深入和落地。比利“依旧是一副唱诗班男孩的模样”,并最终保留着处男之身。书中还充斥着许多同性恋的暗示,同性恋也是垮掉的一代突出的文化符号。天使,无性的生殖,与污浊的成人世界所对应的美少年神话……小说的丰富多义,使其具有无限阐释的空间。《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同时也是对经典战争小说的致敬,如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有趣的是作者本人也获得过海明威奖。比利·林恩的姐姐凯瑟琳同《永别了,武器》的女主角一个名字,且同为身体饱受摧残的美丽女性。还有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同样讲述的是一个年轻士兵回国休假的故事。如果比利·林恩的故事续写下去,谁能保证重返伊拉克的他不会像雷马克笔下结束休假的保罗·鲍曼一样身死沙场呢?哪怕是被一颗流弹击中。有一个词语贯穿《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始终,那就是“拯救”。比利·林恩扮演着战场上的拯救者,而她的姐姐却一心拯救他免于死于战争,灵光乍现的爱情则是对虚无的拯救。“拯救”这个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救赎”,事实上“拯救”很少能带来救赎,通往“救赎”的往往是牺牲之路。为保卫这样的生活和这些庸俗、虚伪、自私、夸夸其谈的人去死,是否值得?比利·林恩看到了其中的荒谬,却还是选择回到战场上去,像西西福斯承担起荒谬的命运。这使他不仅是表面上的一个国家英雄,而是一个个体的英雄、存在的英雄。“中场”意味着一种悬置的时间和无限的延展性,以至于显得无比漫长,但必须勇敢地终结其他的可能,走向确定的时间,才是真正的英雄所为。

一个不关心信仰的作品不会是伟大之作,甚至会让人感到不诚恳。“美国人喜欢祷告,上帝作证,”有意思的是比利知道基督教的圣经大部分是由伊拉克的苏美尔人的传说汇编而成。出现在施鲁姆葬礼上不但有《威奇托中心箴言》、道教经文,“还请了克劳人的一位长老来为战友的英灵祷告,结果仪式却变成了一出基督教极右翼分子的闹剧。”历史上作为美洲土著印第安人中的一支的克劳人,与面临外敌入侵的伊拉克古老的苏美尔人的命运没有本质区别。这小小的一幕像万花筒一样折射出宗教与文明的混乱冲突,这种一团乱麻的状态就是作为读者的我们今天面临的现实世界。

不但战争造成撕裂,信仰也造成撕裂,即使在两个相爱的人那里。当比利和费森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时,还没有发生什么,费森就问他信不信上帝,他只能回答“我还在探寻”,他解释,当你在伊拉克目睹了一些事情,特别是小孩子……祷告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他觉着是战争使他皈依了现实世界,这场中场秀就像一个成年礼。“我们都是受神的召唤,来做他世上的光。”费森说。可是,没有人关心光的背面,就像没有人关心这段注定昙花一现的爱情。是否一个不信上帝的人注定就要去死,因其不配享受在别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天经地义的生活,就像加缪笔下的局外人默尔索,渴望被行刑那天很多人来围观,还要向自己报以愤怒的呐喊,“比利渴望有人骂他是刽子手,哪怕只有一次”。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比利迎向死亡的瞬间,他会回想起中场秀间隙素昧平生的碧昂斯向他投去的“同样生而为人的理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