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心穿上铠甲

2016-11-28 17:17

于水山

 

Dante/文

阅读挪威犯罪小说家尤·奈斯博的作品《猎豹》之前,请做一个深呼吸,因为之后的体验就如过山车急速下坠,唯有在冲击和恐惧中不断战栗,却无法让一切终止,更别想从其中抽身。我们将进入一个有无数交叉小径的世界,在光怪陆离中不断被误导,不断走上死路,希望的亮光却迟迟不肯显现。《猎豹》一开篇就展示了人类关于残忍和痛苦的极致想象,绝望力透纸背,疼痛几乎触手可碰。伴随着第一位的女受害者的死亡,读者会见识超越自己认知的怪异凶器,它比卡夫卡《在流放地》中描写过的杀人机器更令人汗毛倒竖。脆弱的读者在屏息读完第一章之后,很可能需要合起书愣上好几分钟,才能从巨大的震撼中清醒过来。《猎豹》继承了尤·奈斯库一贯的冷峻风格,但上一部作品《雪人》中那种飘渺的噩梦氛围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实感。在寒冷的故事外壳之下,一股股像岩浆般炽热的感情在翻涌,嫉妒、愤怒、暴虐、悔恨……它们奔腾恣肆,处于“世界边陲”的奥斯陆已无法承载,于是小说的背景延伸至香港和乌干达两个“外景”地,人物纷纷走上更大的舞台。场景的扩展令书中人和读者之间的安全距离不复存在,真实的恐怖在书页之间呼之欲出。奥斯陆虚构、微观的罪恶和我们这个世界真实、宏观的罪恶有了接驳点,噩梦似乎溢出了梦幻的边际,慢慢浸润了现实,翻开书的每个人都无法再置身事外。《猎豹》理应被视为推理小说的全新尝试,在错综复杂的故事背后,可以看到像套盒一样重重嵌套的缜密结构。这部小说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孤立的:过去发生的事和眼下发生的事、警探哈利的内心世界和罪犯的内心世界、情爱纠葛和复仇杀戮。故事情节由一组一组精巧的对立关系拼接而成,每一个事件都可以被视为另一个事件的隐喻或先兆。然而,它和上一部小说《雪人》之间的联系也是难以忽视的。两部作品不仅有共同的人物出场,更有小线索和潜在的犯罪逻辑相互呼应,“雪人”一案中悬而未决的人物命运也在《猎豹》里走向了最终归宿。尤·奈斯博把一切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没有看过前作的读者不会觉得少了关键环节,看过的读者则会会心一笑,并且意识到两部作品如两面镜子,在互照中更显深邃。

在《雪人》中,天生扫把星哈利又一次把霉运带给了自己身边的人们,甚至殃及了他最爱的女人萝凯。他选择以自我放逐的方式离开,将自己的悲伤冻结在远离家乡奥斯陆的香港。然而,故事进入《猎豹》这个新单元之后,杀戮并没有终止,一位新的连环杀手出现了。新杀手在杀戮上的创造力,远比自己的前辈高上好几个段位。更不用提他那件从地狱里带回来的凶器了。美丽的女警卡雅·索尼斯奉命去香港请哈利返回奥斯陆协助办案,却只找到哈利慌张逃走的模糊背影。哈利拒绝再回到我们翘首以待的故事之中。“雪人”案里,他看到了正义的虚无,并被虚无击溃。他逮捕了罪犯,却也无法再正视自己的生活。但是,还是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他摆脱虚无,下定决心回返奥斯陆。那就是“关系”。他从卡雅口中得知,自己的父亲马上要死了,这让他惊觉自己无论逃遁何处,都无法从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网里挣脱,他唯一的选择只有回到网里,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

比起之前冷硬的姿态,《猎豹》中的哈利有了一些瞻前顾后的犹疑。他不再是无懈可击的孤胆英雄,他的归来令围绕着他的关系之网将再次铺展,这张网的每一个节点都是他的一个痛点。相较于他的劲敌,置身网中的他全身都是破绽:他对美丽的卡雅心生好感,随之而来的就是权利斗争的阴谋,与他竞争破案的“克里波”头头儿米凯·贝尔曼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着他对卡雅的信任,然后给了他措不及防的重重一击。他恐惧父亲离自己而去,结果却蓦然发现他苦苦追踪的罪犯,早就像蚂蟥一样,通过这个开放的创口,吸附在了他的身上。

然而,属于哈利的关系之网充其量只是《猎豹》中的一张小网,是酿成惨案的大网变了形的微缩模型。那张更大的网遍布奥斯陆,网罗起一个接一个出现的受害者。一系列连环谋杀案,八位看似毫无瓜葛的受害者,他们中有议员、豪门准女婿,也有妓女和小混混。他们全在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中死去,可是这一连串死亡的内在逻辑是什么?哈利试图在惨案发生前终止血腥屠戮,在一股神秘力量的指引下,哈利意识到,让这些人之间产生联系的似乎只有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都曾在一个风雪夜借宿过同一座滑雪小屋,并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旅客登记簿上。记着他们名字的那页纸被人撕走,哈利无法判断下一位受害人是谁,也无法知道那一夜发生过什么。

毕竟,人情之网的维度远远大过人类的想象,人们无法预知机缘将谁与谁联系在了一起。一个人很难得知别人掩藏的过去、痛苦和屈辱,更不会意识到自己也会在不经意间成为别人的“灾星”。就连相爱的人也是一样,在朝夕相处中,亲人也可能以“爱”为理由,将“被爱”者折磨得苦不堪言。

哈利的父亲想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让哈利明白:“爱与恨是一个铜板的两面,一切都始于爱,恨是铜板的另一面。”直至父亲逝去,哈利才有所领悟。作为警探,哈利一向尽可能压缩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在卡雅口中,哈利是“不想留下痕迹和踪迹,不想留下可以证明自己是谁的无可反驳的证据”的怪人,他只希望确定自己可以完全地、彻底地消失。但当哈利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父亲离自己而去的时候,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惊慌失措。他与过去的纽带断裂,童年、母亲、家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点浅痕都随着父亲的过世湮灭无踪。哈利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生命的历史,审视与父亲的关系,并且意识到,人情关系是一个人必须背负的东西,无论它温暖或是冰冷。

对霍勒父子关系的着墨并非闲笔。与之对应的是连环杀手与父亲的血腥故事。这是小说里一切惨案的起点。随着哈利的剥丝抽茧,整个案件最关键的那一块拼图慢慢浮出水面。爱与恨之间有一条双行道,谁都可能从爱走向恨,也可能从恨走向爱。但爱与被爱、恨与被恨,都无法挣脱束缚和被束缚、控制和被控制的关系。正是想要夺取这种关系里的主动权,成为操纵者、控制者的那种狂热的欲望让连环杀手有了不得不杀的理由。“(杀人的)动机是恨意,火红炽烈的恨意。这是生存的动能,是他体内让他保持温暖的岩浆。而且就跟岩浆一样,恨意是生命的先决条件,这样一切才能不会结成冰。在此同时,内部高热所产生的压力无可避免地会导致喷发,释放出破坏性元素。岩浆越久没喷发,他就越暴力。现在它完全喷发了,而且充满暴力……你必须追溯很久以前才能找到根源。”

然而《猎豹》的真相不止于此,它走得更远。尤·奈斯博安排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反转——杀手背后还有一个更黑暗的影子,当杀手以为自己控制全局的时候,其实也充当着被人操控的傀儡。伏线早就不止一次从读者眼前划过,它指向另一个爱恨交织的故事,铺展开另一张难以逃脱的巨网。就算是最凶残的杀手,也无法从网中逃脱。因果轮回,加害者和受害者不断地交换着身份,没有最终的赢家。罪恶不可能被肃清,正义只是暂时性地更胜一筹,而故事却戛然而止,只剩下一段悠长的回响

哈利在剪不断理还乱的人情之网中转了一圈,最后还是一无所有。他的家人、敌人,他爱的女人、爱他的女人,依次从他的世界里遁去。他大概算得上推理小说里最颓丧的主人公了,他似乎永远不能从自己的功绩中获得报偿,却在不断地付出越来越多的代价。更不幸的是,他越来越难以成为他想要扮演的那个人,那个冷酷而无动于衷的推理机器。我们合上书页的时候,知道他只会在人情之网中越陷越深,他的那个心愿——“想要给心穿上铠甲”,看起来暂时没有实现的可能了。不过我们会期待他在下一个故事里的精彩表现,因为在本书结束时他自己亲口说过:“下次我们再试着做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