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南行散记(上)

秦晖2016-12-14 17:17

界河两岸的民族构成

10月22日中午,我们在前南地区从萨瓦河上的格拉迪斯卡过境,进入了波黑。

萨瓦河是克罗地亚和波黑的界河。在更早的时代,奥斯曼土耳其人从巴尔干长期北侵,奥匈帝国及其前身的中欧列强屡次南扩,有很长一个时期,双方就在萨瓦河两岸对峙,两边的居民也就分别为穆斯林和基督徒居多。这从两岸的地名就可见一斑:河北岸被称为斯拉沃尼亚,即“(基督徒)斯拉夫人的地方”,河南岸则叫波斯尼亚,即穆斯林的地方。萨瓦河沿岸有很多横跨两岸的城市,北边的一般在城市名前带有前缀“斯拉沃尼亚”,南边的则冠以“波斯尼亚”前缀。

现在萨瓦河又成为国界,但是,当年形成的斯拉沃尼亚和波斯尼亚两个地名已经不能体现今天两岸的民族构成。原来1918年南斯拉夫国家形成前后,东正教徒塞尔维亚人大量迁入这个富饶的农业区,在北岸排挤着克罗地亚人,在南岸排挤着波斯尼亚人。于是在今天波黑版图的周边一圈,包括大半个克罗地亚与波黑的边界两边,都形成了一个塞尔维亚化地带。而波斯尼亚人尽管人口更多,却被包裹在中间并分割成很多小块。前南联邦解体后,这些边界地带的塞族人在米洛舍维奇的挑动下,对两边的克罗地亚人和波斯尼亚人都发动军事攻击,拒绝认同这两个新国家,而要求归并到塞尔维亚。他们自称克拉伊纳,就是“边区”的意思,与前苏联的乌克兰(发音“乌克拉伊纳”)同义,都是指大民族(塞尔维亚人与俄罗斯人)扩张而形成的“边区”。于是就有了克罗地亚的“克拉伊纳塞族”和波黑的“克拉伊纳塞族”两个割据势力。两个克拉伊纳地域相连,在米洛舍维奇的塞尔维亚当局统一安排下,为“大塞尔维亚”而奋斗。

然而他们的企图是无法实现的。这还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在扩张中干出了大屠杀、种族清洗这类恶行犯了现代文明的大忌——平心而论,他们的对手也有类似行为,尽管规模没那么大,但也同样该谴责。而他们无法遂愿还因为,这种计划实际上等于灭掉波黑和克罗地亚这两个已被国际法承认的国家。不仅波黑塞族在最得势时以30%的人口夺占了波黑70%多的领土,几乎封锁了边界,把波斯尼亚人切割为一系列飞地,实际没法立国,而克罗地亚的克拉伊纳势力也在东面切断了斯拉沃尼亚,在南面切断了达尔马提亚。这两大部分都与首都切断,克罗地亚也就国将不国了。这显然会招致两国的拼命反抗,也是欧洲所不能容忍的。

同时他们的战略地位也有先天的不利,“克拉伊纳”这种边区处在两国界上,如果依托一国对抗另一国还难说,假如与两边都对抗,就很容易形成被两面夹击的局面,这时与塞尔维亚本土的联系再被切断,处境就很不妙了。但是米洛舍维奇和他在境外的好战同胞,战争初期依赖原来继承南斯拉夫正规军的家底而拥有绝对优势,并在一系列进攻中得手,因此冲昏了头脑,在狭长的边区两边全面出击,一旦家底耗完,塞尔维亚又无力加大支持,而对方却在国际社会那里“得道多助”,这仗就没法打了。

于是四年多的战乱打下来,付出了波、克两国共约14万生命的惨重损失,在国际社会干预下,最后的结果是克罗地亚的克拉伊纳势力被消灭,波黑的塞族则被迫妥协,作为少数族群在保留波黑49%土地的条件下,与对手言和并共组波黑联邦国家。

在这一过程中,萨瓦河两岸的居民构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北岸的塞族居民在“克拉伊纳”势力崩溃时大量逃到南岸,而南岸波黑塞族原来一直处于强势,后来在国际干预下虽然把原来占据的70%国土吐出不少,但保留的49%国土中沿萨瓦河的沃土不仅没有丢,战争中当地原有的波斯尼亚人与克罗地亚人也大量逃亡乃至死亡,加上北岸迁来的塞族,使得整个萨瓦河南岸几乎全部被塞族占据。

塞族原来的对手、现在的联邦伙伴“穆克联邦”,只在东北角占有一小块克罗地亚人的飞地波萨维纳,算是开了一个通往萨瓦河的小窗口。所以,今天北岸的斯拉沃尼亚仍然是名符其实的“斯拉夫人的地方”,只是克罗地亚人的比重更大了,而南岸的“波斯尼亚”就已经完全名不副实:这里几乎都是塞族,波斯尼亚人大都退居波黑内地,很少有仍在萨瓦河边居住的了。于是前些年南岸的波黑塞族当局发布命令,把南岸地名中的“波斯尼亚”前缀全都去掉,我们进入的这个口岸城市,也就从“波斯尼亚格拉迪斯卡”改成了现在的格拉迪斯卡,而河对岸的斯拉沃尼亚格拉迪斯卡在塞族人大部迁走后,则被克罗地亚当局改名老格拉迪斯卡,以区别于原有克罗地亚人聚居的新格拉迪斯卡。

就是在这样的现状中,我们穿过了老格拉迪斯卡和格拉迪斯卡之间的萨瓦河,从克罗地亚进入波黑,这是我们前南之行第一次过国界。

来前我们已经知道,前南各国如今都认申根签证,但毕竟除斯洛文尼亚外都未加入申根区,边界还是有关卡的。但没有想到的是:第一,过关车辆如此之多,可见两边来往其实很密切;第二,过关如此之严,耗费了比预想更多的时间。想想也是,前南各族中对立最甚的就是塞、克两族,此地当年有过“闪电行动”(奥库查尼之战)那样的流血,南岸很多人就是从北岸逃过来的,芥蒂之深,20年不足以消除。我们后来在前南地区多次过境,多数都比较容易,就数这次最严。

前南时期建的萨瓦河大桥,南北引道两边都有很长的栅栏,把城市隔在外边若隐若现,边境检查室窗子全部安装的是热反射玻璃,在外边看不见里面的人,只能看到候检车司机的镜像。我们从后车上望去,有人惊叫:那个检查官长得真像吴思!更仔细一看愈发惊讶了:何止像而已,似乎坐在那里查验护照的就是吴思老兄本人!他什么时候做起了波黑的海关官员?原来,吴思作为前车司机正在接受检查,但在镜像中他仿佛是坐在检查室里。我按动快门,拍下了这张“吴思查吴思,查得美滋滋”的趣照。

好容易排到我们,为了赶时间,我们把所有护照都翻到申根签证页摞起来一起递给检查官,可是他仿佛不信任我们,接过去啪地合上护照,又逐个人一页页地翻签证。折腾了半天,总算过关了。其实我们后来发现,只有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之间如此严格,格拉迪斯卡尽管是在波黑版图上,但属于塞族控制区,塞、克间的隔阂也就得以体现。后来我们同样从塞控区维谢格拉德去塞尔维亚就简单多了。

盖了克罗地亚的出境章,跟着长长的车龙排队过了铁桥,我们就进入了波黑的第一个城市——格拉迪斯卡。但严格来说,这里属于波黑这个国际法主体中的一个政治实体——斯尔普斯卡共和国(Srpska)。

q2

排起大队过界河,为什么不在前南境内弄一个“小申根”呢?

称谓中的历史沧桑

何谓斯尔普斯卡?它与“波黑”是什么关系?我们刚刚经过的难道不是飘扬波黑国旗、人员佩戴波黑标识的波黑海关吗?

原来,人们所称的波黑其实有四种含义:

是指“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社会主义共和国”,我把它称为第一波黑或“前南波黑”,它是以铁托时代设定的“穆斯林族”为自治主体的一个前南联邦成员;随着联邦的解体它已经成为历史,但今天波黑的疆界仍然是因它而定的。

是指解体后独立的“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共和国”,我称之为第二波黑或“共和波黑”(缩写为RBiH)。它是前南联邦中的波黑社会主义共和国于1991年独立的结果。但是它很快陷入战乱,不仅塞族不承认,并且立即对它发动了武装进攻,而且赞成独立的克罗地亚人也不承认当时由穆斯林主持的政府,很快穆斯林与克罗地亚族也打了起来,使得“共和波黑”虽然得到国际社会(包括中国与塞尔维亚共和国在内)的承认,却始终没法正常运作。

后来经过调解,面对共同的强敌塞尔维亚,波斯尼亚人(过去称为波黑穆斯林)与克罗地亚人于1994年根据华盛顿协议握手言和,联合为“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联邦”,我们过去叫“穆克联邦”,其实那是米洛舍维奇时期不承认“波斯尼亚民族”时的说法,实际上从来没有这么一个“穆斯林-克罗地亚”联邦,当时成立的联邦直译应为波黑联邦。两族就此联手对抗塞族,这是第三个波黑,我称为“联邦波黑”(一般缩写为FBiH,有时也作B&H或Federacija BiH)。今天它作为联合波黑的主要实体仍在运作,而且已经形成比较稳定的联邦体制:它包括10个州,其中5个波斯尼亚州,3个克罗地亚族州,2个混合州,州与联邦的权力划分清楚,而且联邦有足够的权力作为国家来运作。但是在国际法中它只是联合波黑的组成部分,并非主权国家。

到了1995年底签订代顿协议最终停战,波黑联邦又与塞族的“斯尔普斯卡”合并,成立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实际体制早期更类似邦联,或“联邦的联合”,因为其成员之一就是波黑联邦。她也继承了前南解体时波黑成员共和国的领土和“共和波黑”的国际法地位,但其正式名称中既无“联邦”、“邦联”,也无“共和国”字样,就是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两个历史地理名词,这是第四个波黑,我称之为“联合波黑”(公认缩写BiH),它也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国际社会承认的波黑国家。这里要说明:两个历史地理名词在这里纯属符号,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政治实体。以上的四个波黑都不是“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联合成的,而是不同的民族实体联合成的。近代史上也从来没有存在过纯用“波斯尼亚”或“黑塞哥维那”命名的政治实体。

而塞族方面这些年来也是历经沧桑,本来他们刚发难时,这里叫“波斯尼亚-克拉伊纳-塞尔维亚共和国”,意为波斯尼亚边区的塞族国家,后来他们与“边区”以外的几个塞族势力(最重要的是东部的“罗马尼亚”)合并,成立了波黑塞尔维亚共和国。到了代顿协议后,他们与波黑联邦合并,自己名称则去掉了波斯尼亚字样,就叫塞尔维亚人共和国(Republic of Srpska,缩写为RS),但为了与现存的塞尔维亚共和国相区别,避免触国际社会反对塞国兼并别国土地搞“大塞尔维亚”之忌,其国名中的族称用本族语言拼写为Srpska,而非英语拼写的Serbia。这就是“塞族共和国”或斯尔普斯卡的由来。于是,Srpska和Ser-bia,这本是同一概念只是英语塞语两种读音的名称,如今在政治上逐渐有了两个“塞尔维亚”的区别:一个是波黑境内的塞族实体和联邦成员,一个是主权国家塞尔维亚。

而今天译成汉语的“波斯尼亚”,内涵就更为复杂。除了作为地理概念的Bosnia外,政治上它其实与三个不同含义的外语词对应:一个是“波斯尼亚人(Bosnians)”,它是今天国际上对波黑(联合波黑)全体国民的称呼,其中包括波斯尼亚族、塞尔维亚族和克罗地亚族人。波黑塞族原来是拒用这个概念的,但是这次我在斯尔普斯卡官方的旅游资料中发现它也采用了“波斯尼亚国民(Bosnians)包括塞族、克族和波斯尼亚族”这样的提法。

第二个是“波斯尼亚族”(Bosni-aks),它就是前南的所谓“穆斯林族”在独立后自己的民族称呼。为了区别于全体波黑国民即“波斯尼亚人”,台湾地区一般把这个穆斯林民族译为“波士尼亚克”。必须指出,前南时代“穆斯林族”仅指波黑穆斯林,塞尔维亚共和国境内讲塞语的穆斯林仍被算作塞族人。但是现在国际上和塞国境内的这些人都坚持他们是“波斯尼亚族”,塞国官方也逐渐接受了其国民中有波斯尼亚族这一少数民族的说法。

第三个“波斯尼亚”主要用作地名前缀即bosanska,有人译为波桑斯卡,其实就是克罗地亚语-波斯尼亚语拼写的“波斯尼亚”形容词格式,意即“波斯尼亚的”,它原来用于萨瓦河南岸许多地名,如我们现在所在的波斯尼亚格拉迪斯卡,如今塞族当局废除了这些前缀,但其他两个民族仍有这么叫的。承认不承认这个前缀,如今也是个有政治含义的问题。

从邦联再建联邦

历史上穆斯林与基督徒、基督徒中的东正教徒与天主教徒的积怨有上千年,前南解体后又打得血流成河,各方难以合作是可想而知的。今天这没有联邦之名的“波黑”成立之初,本是国际社会为了实现和平而施加压力“拉郎配”的结果,波黑联邦与塞族共和国之间其实没什么联系,两个实体各有各的政府、议会、邮政、司法、海关、货币乃至军队。那时在两大实体间往来也是要过关卡的。这些年来,国际社会、主要是欧盟做了大量的工作,波黑各方也从痛苦中开始反省并走向和解。各族的战犯都得到了惩治,和平力量开始上升,新波黑的国家认同也开始形成。两个实体先是统一了货币和对外的海关,废除了实体间的关卡,统一了汽车牌号和其他标志,接着完成最重要的一步:合并军队。如今波黑联邦与塞族共和国各自的“国防”机构都已撤销,双方军队除复员外,保留的军人都合编为统一的波黑国家武装部队,隶属于统一的波黑国防部并设立了总参谋部。陆军的3个旅都由波斯尼亚营、塞尔维亚营、克罗地亚营混编。从营一级仍保留民族成分看,融合得似乎还不够,但旅一级已没有民族特征。过去那种三族各自建军互相残杀的现象,不会再现了。

政治上两个实体仍然高度自治,而且萨瓦河东端的布尔奇科市还变成了第三个实体——这个原来塞族居民占少数、但战争中被塞军控制的城市处在关键的十字路口,塞族没了它,就会被切隔成东西两大块,而波黑联邦没了它,就与自己在萨瓦河边的仅存飞地波萨维纳隔断了南北联系,因此当年的代顿协议规定它由国际社会管理,不归属任何一方。后来国际社会退出,此地于2000年建立了布尔奇科特区,成立了当地“三族共治”的民选当局,它仍然不属于双方而直接归属波黑中央,实际上与波黑联邦及斯尔普斯卡平起平坐,成为新波黑的第三个成员——这样我们就看到了一个由FBiH、RS和BD组成的、各民族新的共同家园。

如今各个实体都承认各方居民均有波黑公民权,可以在波黑全境自由往来和居住,并开始安排难民返回(尽管历经沧桑,事实上很难返回了),塞族承认斯尔普斯卡土地上克族和波斯尼亚族人的社区自治,波黑联邦方面对境内塞族也作了同样安排。所以,今天的波黑已经不声不响地由邦联又变成了名符其实的联邦。

考虑到过去不幸的历史,也难怪边检会花了那么长时间。但我们也看到格拉迪斯卡这个“塞族共和国”土地上的边检人员都身穿波黑制服、佩戴波黑的标识,却并没有在他们身上见到任何塞族的标志,可见这些年来波黑塞族也承认波黑这个主权实体了,他们现在是以波黑、而不是以斯尔普斯卡的工作人员的身份对来往车辆进行排查,这应该也算是波黑内部民族关系趋于缓和的一个体现吧。

然而近年来的这些进步,都与外部、主要是欧盟的协调和帮助有关。仅仅从高速公路及大型公共建筑的修建,就可以看出欧盟在当地的巨大影响。前南各族的很多人士,其中包括自由主义者、社会民主主义者、各族温和的民族主义人士,尤其是怀念前南斯拉夫“各民族大家庭”的铁托派人士,都把化解巴尔干地区历史上的民族旧恨和前南解体后战争带来的民族新仇的最终前景,寄托在各国各族最后都会加入欧盟上。最近的中东穆斯林难民危机,给欧盟内部带来极大的争议,但影响前南的中东穆斯林难民,主要都是想经由塞尔维亚-匈牙利去中欧和西欧,几乎没有人把贫困的是非之地波黑(虽然这里穆斯林是最大族群)当做他们的目的地。而前南当地的两大穆斯林民族:阿尔巴尼亚人和波斯尼亚人,都比非穆斯林的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更“亲欧”——作为弱者,他们更需要欧盟的保护,所以中东危机尚未影响他们对欧盟的向心力。但如今,焦头烂额的欧盟关注前南的能力和意愿显然在下降。如果将来欧盟不幸瓦解,近年来前南地区民族矛盾缓解的这些进步能否持续下去,甚至会不会出现倒退,乃至重现乱局,仍是人们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陕西师范大学教授(1992年起)、中国农村发展信托投资公司研究员(1994年),现为中国经济史学会理事、中国农民史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