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廉价的“身份政治”

刘淄川2017-01-17 18:03

2017年到来了,然而,世界已然完全不同。“我们脚下的冰面塌裂了”、“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正在逝去”,“美好的全球化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诸如此类的悲观的音调,充满于网络空间之中。仿佛一夜之间,一个始终给人以信心的时代,就已经让位于一个阴郁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这让所有人处于惶惑之中。

当然,“奇葩”的唐纳德·特朗普的突然崛起,是一个重要的原因。除他之外,大大小小的“特朗普”或者已经登上了世界政治的舞台,或者已经在上场的走廊中等待许久,只等时机一到,就也闹得天翻地覆,法国的玛丽娜·勒庞就是一例。自由派开始担心,是不是我们对世界的印象完全是错的,我们生活在虚幻的图景里,而现在我们脚下的火山正在喷发,那巨大的真正的现实,正在我们眼前呈现出来。

传统的智慧被颠覆——难道说,精英的理性与明智只不过是“皇帝的新装”,其实他们什么也没穿,什么也不懂?这一次,一直在美国选战中反对特朗普的国际主流媒体,也被视为头脑不开化、不能跟上形势的“恐龙”。传统媒体的公信力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社交媒体填补了空白,掌控了人们的头脑,主宰着大众的思维——尽管他们提供的很多是鱼龙混杂的劣质信息。

民粹主义与极端民族主义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蔓延。就连澳大利亚总理马尔柯姆·特恩布尔,也在美国大选结果公布后对所谓的“精英媒体”展开了抨击。这位总理正在试图把澳大利亚这个移民之国,引向更加强调主体民族身份和国家安全的道路。人们不禁要怀疑,是不是一个个美好的、体面的国家,都将持续沦落,而只有德国的默克尔,株守着似乎已经过时的开明价值观,在四面围攻之下,艰难地捍卫西方自由主义的灯塔?

特朗普在美国大选中的的意外胜利,对美国自由派意味着一场强大的心理冲击。曾经自信满满的自由派不得不咽下失利的苦果,眼看着总统宝座与国会都被收入保守派的囊中,眼看他们曾经讥笑的特朗普洋洋得意,肆意反击。“我们哪里做错了?”一场深刻的灵魂反省之旅正在持续之中。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是:“特朗普哪里做对了?”也即,“特朗普赢在什么地方?”

特朗普能够获胜,首要的原因当然是,他是一个玩弄“身份政治”的高手。在“身份政治”之下,人们因为自己的肤色、种族、阶层差异、政治倾向等原因,被划分为不同的群体,以及更小的派别。根据“身份政治”的设定,人们的政治与经济立场就是由他们的“身份”所决定的。而特朗普最善于把人群一分为二,划分为“我们”和“他们”。如果是“我们”的一方,就一派热情来者不拒,如果是“他们”的一方,就打入另册,甚至“抹黑”成敌人或威胁。尽管特朗普在获胜后承诺要做“所有美国人”的总统,然而他的日常所作所为,仍然在不断地打自己的脸。“身份政治”原本是一种合理的政治博弈方式,允许多种解释性空间的存在,但特朗普将其劣化为一种党同伐异的游戏和舆论操纵术。

然而有意思的是,像特朗普这样的从市场化和全球化中赚得盆满钵圆的富豪,却把自己打扮为受害者,自作主张要为全球化的“输家”充当代言人,这是这一轮西方政治风潮变化中最令人奇怪的事情。本来,在经济低迷和社会不满充盈的情况下,左派民粹主义者更容易赢得声势,这次却是特朗普这样的右派民粹主义者如鱼得水。除了特朗普之外,还有英国的法拉奇,他们宣称自己是反体制、反精英的英雄,是受到迫害的一方。在西方,源源不断的民粹主义政治家准备跳上这辆大车,收获独特的政治利益。

此前,富豪阶层所主张的政策,如全球资本自由流动、金融去监管等,都是最让自身收益而不利于底层的。至于社会公正,他们持所谓的“涓滴效应”说,即少数富裕起来的人,最终会把繁荣通过社会的毛细血管输导到下层。然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并未变成现实。这一次,以特朗普为首的右翼民粹主义者改变了策略,把主要政纲从市场原教旨主义改变为渲染族群对立,以及对精英的敌意。最终,美国人选择了一个显得不那么“精英”的总统。但是,他们很有可能失望。从特朗普确定的执政团队来看,这可能是美国二战以来最具有富豪与寡头色彩的一届政府,让人回忆起很久以前的“镀金时代”。

特朗普承诺要在美国大搞基础设施建设,制止美国企业将工厂外迁,实行某种意义上的“招商引资”,吸引就业机会与利润回流。然而,有些钟表是拨不回去的,很多劳动密集型和重污染的制造业已经无法再回美国了,即使对中国施加压力,这些企业及其所代表的就业机会也会流向其他发展中国家,而不是美国。最终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将主要让美国商界得益,而不一定能够缓解美国巨大的贫富差距。那些满怀热情为他投票的白人蓝领,最终也许将饮下一杯苦酒。这也会说明,以庸俗化的“身份政治”思维去做决策,把移民和竞争视为敌人,而不是致力于社会与经济制度的改革,最终不仅会伤害弱势群体,也会损害自身的利益。

但在同时,美国自由派的“身份政治”实践,是不是也有值得反思之处呢?以希拉里为例,她在本次选战中失利,是因为她身上的精英气息过重,而且事实上,她也与华尔街的金融家过从甚密。她作为女性的动员能力,又不足以弥补她“精英”身份的缺憾。从选战的结果来看,美国白人女性“背叛”了希拉里,成群结队地投票给特朗普。对许多中产阶级白人女性来说,希拉里也许意味着突破职场天花板,代表女性的光荣,但对于下层、每天忙于为稻粱谋的女性而言,希拉里虽然也是女性,但在更大程度上,希拉里不过是统治她们的那个高高在上的“体制”的一部分而已。对现状日益不满的她们,最终也抛弃了希拉里。

当然,希拉里、奥巴马等民主党人,也是熟练的“身份政治”玩家,他们把族群平等、“政治正确”的口号喊得很高,同时也区分出了“他们”和“我们”:“我们”是讲政治正确的高尚的人,“他们”是可耻的种族主义者。然而,对性别平等、种族平等的承诺,固然能够激起自由派的热情,但很多承诺却往往只是优美的画面。

自由派经常为一些象征性的姿势而欢呼,比如在2008年把黑皮肤的奥巴马选上了总统宝座,然而在执政之后,奥巴马却成为一个与现状妥协的人。在改变穷人、黑人的境遇方面,奥巴马真正做出的成绩并不大。固然,希拉里可以代表女性,摩根·弗里曼可以代表黑人,说明女性与弱势群体同样能够成功,人们可以为这些孤例激动万分。然而在美国社会中,仍然有众多的女性受到歧视和虐待,仍然有无数的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受到执法者的歧视性对待。仅靠一些装饰无法粉刷社会的不公,无法掩盖性别与族群平等依然需要大力维护和推进的事实。

那么,阶层之间的利益冲突和博弈重新成为政治的基本要素了吗?“身份政治”之后,“阶级政治”要回归了吗?长期以来阶层因素的确被忽视了:公民被设定为平等的、均质的,那些强调重视阶层区别的声音,会被视为向“阶级斗争”的回潮,是危险的思想。然而特朗普崛起的残酷事实说明,保守派夺去了自由派的话语权,自由派仅仅关注价值观与文化议题已经不行了,必须对社会结构以及经济分配机制的设计,展开深入的思考,夺回失去的阵地。这不是回归“阶级斗争”,只是回归正常的、与普通人密切相关的政治。

美国的自由派应该放弃一种幻想:如果从社会上层把平等、公正、保护弱者的进步主义理念传播开来,就会自然而然地逐渐“渗透”到下层,塑造一个更为美好的社会。最近,梅丽尔·斯特里普在金球奖获奖致辞中不点名抨击特朗普,赢得了不少中国人的喝彩。但是,仅仅有这样的言辞和姿势是不够的,甚至可能这只是在继续希拉里的错误。聆听社会的呼声,回应底层的诉求,似乎才是自由派面对残酷新形势、走出廉价的“身份政治”、重塑自身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