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运众生相:归乡客的归途与等待

宋笛 张文扬2017-01-23 10:13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宋笛 张文扬 车到站了。

2017年1月19日,农历猴年腊月二十二,20点23分,陕西省汉中火车站出站口内侧,空旷的廊道拐角处出现了第一个人影,门外接站的人们突然停下了闲聊,围成了一个半圆,探长了头,注视着玻璃门内。

廊道里的人声嘈杂了起来,从玻璃门内涌出的人群冲出了门外的半圆,接站的队列逐步被拉伸成了两条平行的斜线,涌出的人群在两排队列的注目礼中,渐次地走过。

丈夫在人群中发现了妻子,他一手接过行李,另一只手搭载妻子肩膀上,走了几步后,又把手滑了下来,十指交错地握住了妻子的手。驼着背的老人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的妹妹,她不发一言,把妹妹一把揽入自己的怀中,并把头靠缓缓的靠在了妹妹的肩膀上。

这是一座小城市的火车站,车站外正在施工的区域尘土飞扬,出租车的鸣笛和混泥土搅拌车的轰鸣交织在了一起,出站人群化成三三两两的队列四散开去。这些队列组成了近30亿人次的一个微小的零头——2017年春运期间全国旅客的发送量预计会达到29.1亿人次——他们从铁路、从公路、从机场汇集,并最终在这里完成回家最后的仪式。

随着火车的到站,这个国家的近30亿人次会又一次完成地域、情感以及身份的转换。无论他们在城市里是以建筑工、高铁技术工、网约车司机、学生、快递员的身份谋生,还是贴着白领、创业者的标签,在到站的那一刻,老家魔术般地把他们变成了孩子、父亲或者母亲。

而无论一路需要几次换乘,这样曲折而庞大的迁徙,总会在一年的这个时刻发生,它比烟火、日历甚至是跨年钟声更为真切地终结了过去一年他们在外乡所经历的喜怒哀乐,也更为自然地开启了一段在老家最朴素、最真情的嘘寒问暖。

这便是归乡。

归乡客的朝圣地

2017年1月17日凌晨6点,夜幕和灯光交错下的北京西站正处在难得的静谧之中,只有行李箱滚轮滑动的声音时不时出现,这个声音划过一旁的天桥,并逐渐逼近进站口。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早已经等待在候车室里的旅客七零八落的靠在椅背和扶手上。一位男性旅客扣着帽衫的帽子,矮下了身子,将腿舒展地放在行李箱上,双眼熬的通红——他已经在这里等了3个多小时,没有人愿意在春运期间错过列车。在列车检票前20分钟,一种急迫的情绪就开始在候车厅内蔓延,小憩的人醒了过来,揉着眼睛,看到了检票口前已经排起的长龙。

未来接近30天的时间中,这座耸立在北京西三环内的庞然大物即将迎来1183.5万名旅客,在全国的火车站中,北京西站也以巨大的枢纽强度成为了是当之无愧的春运地标,它是归乡客的朝圣地。

距离北京西站不到10公里的北京南站正在分担着庞大的归乡人群。从北京南站始发的车辆全部是动车组列车,与北京西站相比,北京南站有着更广阔的建筑面积、更自然的采光以及更舒适的候车区。

一对母女正在北京南站的候车室等候一列驶往山东德州的列车,女儿十岁左右,有着这个年龄层特有的削瘦身材和一双好奇明亮的眼睛。十年时间中,女儿只回过一次老家,那时她还是刚会走的孩童。“如果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该怎么办?”玩着苹果手机的女孩依偎着母亲,忽然抬起头问道。“你就向长辈们问个好就行”,母亲拍了拍女儿的羽绒服上些许的灰尘回答道。

对于这个女孩而言,此次归乡只是一次短暂而新奇的历险——女孩所在的家庭已经办理好了在京就学所需要的五证(就业证明、居住证明、暂住证、户口薄等),在母亲的朋友中,还有大量没有五证的家庭,对于这些家庭的小孩来说,这趟归家的旅程或许就要漫长得多。

6点58分,从北京西站始发的G651次列车准时发车,在接下来的6个小时中,它将穿越河北、河南两个省份,并最终到达西安北站。

驶出城市的外围,平原就开始在动车组的窗外延伸,浓厚的雾霾笼罩着收割完的农田。在城市里,雾霾是一位常来常去的客人,而这里,宽阔的雾霾让人产生出一种错觉——它像是这片土地亘古以来的主人。

虽然座位几乎都坐满了,但与往年的春运比起来,人数还是要少一些,过道里只稀稀拉拉的站着几个人,在以往一节车厢会有10多个站着的旅客。在列车员看来,今年人数的减少源于河北不少钢厂在雾霾治理政策下暂时的停产,厂内的员工都已经提前放假了。

起早赶车的旅客睡成一片,车厢里异常的安静,只有到站的提示声才会让几个人睁开惺忪的睡眼,环视一下周围的景象,然后又沉入梦中。

对于一个参加了20年春运的老建筑工来说,这已经是一番非常舒适的景象了。在多年与春运搏斗的历程中,他几乎用尽了能想到的所有方式,爬窗户、翻车站院墙甚至是贿赂工作人员。直到现在,他还是能清晰地讲述出一次在春运途中丢失所有收入的经历。

老建筑工的这种舒适得益于中国日益延长的高铁线路,截止到2016年年底中国营运的高铁线路已经超过2.2万公里,而在未来的4年时间中,接近1万公里的高铁线路还将继续修建。

而对于倚靠在G651车门旁边的动车组机械师而言,这意味着更加忙碌的工作。这是一名刚刚参加工作两年的年轻技术人员,他在郑州铁路局的一处动车组列车检修厂工作。

相较于2015年,年轻技术人员的2016年更加的忙碌,在一年时间中,郑州铁路局的多条高铁线路投入使用,一列动车组列车每行驶4000公里就要迎来一次检修。这也意味着,在今年的春节,这位年轻技术人员可能不会有一个舒适的假期。

几百公里外的另一辆动车组列车上,一名旅客正在归乡的途中。他将在除夕夜与一大家子人吃着母亲包的猪肉白菜味水饺,一起守岁。在新年的鞭炮声中,他会给堂屋里跑来跑去的小侄子侄女们发红包。他也许会在新年的头三天都处在酩酊大醉的状态,恭维着、祝愿着、举杯着,与左邻右舍的乡亲和儿时的好友一起重温过往。这个时候的人们也许会短暂地忘记自己的酸甜苦辣咸,在乡音缭绕中,怀着熏熏然的醉意,感受到一种混杂着疲惫和愉悦的满足。这名旅客是一名快递行业的从业者,在2015年春节前,他临时到一线配送包裹时出了一场车祸,一条腿严重骨折,因此并未能回家过年。除夕那夜,他正躺在北京郊区偏僻的出租屋中,忍受着腿因钉入钢板而带来的剧痛,附近的租客已经回家过年,周围一片安静。

这种安静比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初一一早,他就跑到市中心,以怀疑内部感染为由去医院挂了两天生理盐水,在病房的消毒水味里,他给家人打了第一个拜年的电话。近乡情更怯,已经两年没回家的他,心里有点犯憷——因为骨折休养了一年多,业绩受到很大影响,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加薪了;他还尚未结婚,这也免不了被父母催促。

这名一条腿严重骨折过的快递员旅客已经27岁了,但他还并没有将结婚排在人生目标的首位,在这个年龄,他只想在大城市里待着。但这个愿望正在变得更加困难,他所在的行业对于精力和体力都有着严格的要求,大件包裹的数量越来越多,他已经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了。2017年,他打算辞职去杭州。在他看来,在北上广奋斗一辈子,都不见得买得起一套房子,或许在杭州郊区买套房子更加可行。

当一回自己的乘客

如果不是车窗外迥异的风景不断提醒他的话,他可能并不觉得自己要回家了——作为一名网约车司机,他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在车里度过的,他已经记不清拉过多少个乘客了,这一次他要做一回自己的乘客。农历猴年腊月二十二日,他从北京启程赶回老家辽宁省葫芦岛市。

从北京到葫芦岛444.7公里的路程并不算长,如果不堵车的话,这位网约车司机只需要6个半小时就能到家。在三个月前,他开车走同一条路从葫芦岛奔向了北京寻找工作。

2016年对于这名来自葫芦岛的网约车司机而言,是波折的一年,在这年的六月他与妻子离了婚,随后便把孩子托付给父母,只身一人赶赴北京。工作并不好找,他一边找工作,一边开网约车,每月也有1万元左右的收入。回家这件事牵动了他所有的心思。来北京找工作前,他与儿子约定,如果语数外三门都考90分以上,就带儿子去吃肯德基。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成绩并不是很理想。儿子很难过,都不肯跟他视频,只是让他奶奶转告说,这次肯德基就先不去吃了。

同一天,另一名网约车司机正一路向南。尽管他的车程要远的多——从北京到驻马店,大概需要连续开车10个小时——但车里面的氛围也要热闹得多,他载着他的姐姐、姐夫一道奔向800多公里外的老家。

从16岁来到北京,这位来自河南驻马店的网约车司机已经有了接近10年的北漂经历。他对北京每一次房价的上涨都了如指掌,在他的描述中,不少朋友都因为在某一年某一处买了房子,从而获得了个人财富的飞越式增长。

或许是周围人财富随着时代膨胀这一事实让这位河南驻马店的网约车司机感觉到焦虑和急躁,在2016年春节前,他参与了一段时间的赌博,赌博所带来的大起大落与平时的收入、开销相比要刺激得多。他曾经在一天的时间内,输了一万多元。这直接导致了他对于网约车这项工作失去了热情,毕竟起早贪黑一个月,收入也不过万元左右。等2017年春节过后,他想找点其他的营生。

就算这位河南驻马店的网约车司机不打算更换工作,他原本的工作可能都会受到很大挑战。2017年1月17日,北京首次严查不合规网约车,非京牌非京籍的网约车将会收到处罚。在2016年12月北京市颁布的相关政策中,明确规定了北京市从市网约车的司机需要有北京户籍、车辆需要有北京牌照。大量从周边省市涌入北京,甚至已经在北京郊区的村庄形成聚落的外地网约车司机,在春节过后,可能会面临着更为严峻的考验。

等待

等待在西安北站外的出租车师傅有些纳闷,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年返乡的务工人员行李都那么多,就在一天前,他刚刚载了一位拖拉着三个大编织袋的返乡务工人员。这三个编织袋里装的是所有的家当,这名务工人员在年后不打算再去打工了,这趟春运很可能是这位务工人员最后一次参加的春运。

行驶在西安北郊的出租车略过了道路两旁一栋栋新修建的高层建筑,与此同时,20公里外的西安市城西客运站,一名归乡客即将要登上回家的大巴车。

他是一名高层建筑的木工,在超过20年的打工生涯中,他已经辗转了包括陕西、甘肃、内蒙古、甘肃在内的多个省份,他最念念不忘的是在内蒙古施工的情形,那里风很大,给的工钱也最多。

过去一年,他一直在陕北地区施工——他所在的施工队已经很少能接到一二线城市的工程,大部分时间都是辗转在三四线城市。2016年的工程不好做,建筑公司变得格外挑剔,他所在的施工队就因为交付项目的细节问题,被扣掉了不少的施工费用。

这名建筑工所要搭乘的大巴车在四个半小时候后将会达到陕南地区的汉中市。这条大巴所行驶的公路被称为西汉高速公路,这是一条修建难度极高的高速公路。西汉高速修建耗时5年时间,横跨秦岭山区,为此挖穿了接近1万延米的山体,搭建了接近15万延米的桥梁,在不到260公里的总长度上,分布着长短不一的151座隧道。

2007年建成通车时,西汉高速也是汉中市唯一的一条高速公路。在通车伊始,运营的客运公司野心勃勃,购置了一大批外观精美、设备先进的大巴车,并且给每一辆车配备了乘务人员——这些人员号称是按照空乘的标准挑选的,在车辆出发后,这些乘务人员会用话筒进行一段行程介绍,此后还会进行用英文再翻译一遍。

10年后,这些车辆看起来已经破旧了许多,乘务人员也没有太高的兴致用英文再翻译一遍。出发一个小时后,车辆被堵在了秦岭山区的北侧。乘务员打开了车辆自带的洗手间给女乘客使用,并提醒下车的男乘客不要走的太远。

汉中并不是这名建筑工的家乡所在,在达到汉中后,他还要再换乘两次大巴,最终达到位一处位于四川省南江县的村庄。在他的家乡,有一项奇特的风俗,在新年鞭炮过后,哪一种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先响,就意味着这类牲口的价格在新年的会上涨。

建筑工所在的行业对于年龄有着苛刻的要求,这位建筑工盘算着自己最多再干8年就要回家养老了。8年后,他上初三、上高三的两个女儿也都该大学毕业了。在2017年,他和妻子在中途还要回一次家——为了让今年6月参加高考的女儿安心,他打算回去陪女儿考试。这也有可能是他20年打工历程中,唯一一次在非春运时间回家。

堵车让这班大巴到达汉中市的时间比预期的晚了2个小时,直到晚上7点多,大巴车才缓缓进站。车门打开后,他匆忙地拖着行李走出车站,因为错过了最后一班驶向四川的大巴,他可能要在这个城市逗留一夜。

一个小时后,在这个城市另一角的火车站,从北京西驶来的列车即将进站。出站口已经围了不少人,闲散的分布在出站口玻璃门外的空地上。

倏然间,玻璃门被执勤的工作人员打开,从这门的这一头可以隔着一个长长的、空旷的走廊看到尽头。守候在外面的人群开始自觉的向玻璃门靠拢,并齐刷刷地抬头注视着走廊,等待归乡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