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胜利者

章诗依2017-02-13 16:04

——威廉·曼彻斯特的战争记忆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媒体市场化的小阳春中,威廉·曼彻斯特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名字。这位美国著名记者,大概不会料到,自己三十多年前写作的四卷本《光荣与梦想:1932-1972年美国实录》一书,在一群满怀新闻理想的中国年轻记者眼中,会成为教科书一般的存在。他在书中运用的宏大叙事与微观细节并重以及被总结为平行蒙太奇的叙事方法,被许多人效仿,从今日某些当红写作者的文本风格中,仍能看到曼彻斯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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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与梦想:1932-1972年美国实录》

威廉·曼彻斯特/文

如果没有战争,曼彻斯特应该直接长成一棵碧绿葱茏的文学之树。很小的时候,他就是阅读世界里的“大胃王”,阅读了许多同龄孩子连听说都没听说过的文学作品,尤其偏爱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品和作家,与莎士比亚的相遇,被他看做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战争让威廉·曼彻斯特成为美国海军陆战队一员,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太平洋战争,并且在战斗中负伤,这一经历,也为其增添了传奇色彩。关于他的战争经历,要待《光荣与梦想》写作、出版五年之后,才动笔写出来。这本名为《再见,黑暗:太平洋战争回忆录》的书,两年前被中国引进、出版,不过,时移世易,人们对曼彻斯特的阅读兴趣,似乎止于《光荣与梦想》,他的这本战争回忆录,阅读者寥寥,在豆瓣上,两年多来仅有18个人打分,与《光荣与梦想》获得的如潮好评完全无法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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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黑暗:太平洋战争回忆录》

威廉·曼彻斯特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曼彻斯特的战争叙事不值得一看。事实上,在浩如烟海的关于二战的文字中,《再见,黑暗》堪称特色独具。首先,它是二战亲历者回忆战争的一手文字,作者对战争的观察、感受,有专业史学工作者无法替代的价值;其次,本书以战争结束二十余年后,曼彻斯特重访当年战斗现场为线索,将对战后政治、社会的观察与对当年酷烈战斗的回忆对比、穿插叙述,现实与历史呼应,以现实审视历史,赋予了战争叙事以别样的深度。重要的是,身为海军陆战队一员的曼彻斯特,虽得以站在胜利之师飘拂的战旗下,但毫无胜利者的轻狂与快意,更无对杀戮的浅薄颂扬,相反,笔下充满的是对战争的厌恶,对人类命运的悲悯。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怕自己的文字对不起自己所受的苦难,读曼彻斯特的战争回忆,掩卷之余,深信这文字的分量,应对得起人类的苦难。

曼彻斯特的笔是诚实的。读完全书,你会惊讶地发现,身为一名海军陆战队员,曼彻斯特身上竟然找不到一丝英雄气概。他自承是胆小鬼,身体羸弱、骨瘦如柴,天生厌恶暴力,也不擅暴力,小时候是同学经常的欺负对象。为了让他受到最大的羞辱,有个流氓团伙甚至决定找来一个女孩狠狠揍他一顿。这个十一岁的女孩一下击倒曼彻斯特,然后双脚叉开把他压倒在身下一阵乱打。曼彻斯特的不擅于暴力演变成了家庭问题,因为他的父亲是海军陆战队出身,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儿子的表现成了家庭的耻辱。但无论父母如何责难、激励,曼彻斯特就是无能反抗。令人并非不能理解的是,当女孩骑在他身上,挥拳打他时,不做反抗的他,竟然产生了性冲动。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曼彻斯特也难言勇敢。当他用科尔特手枪第一次杀死一个日本兵之后,面对倒下的日本兵,他知道,这个被自己打死的脸蛋浑圆的日本人,尸体会发胀,把制服撑破,脸色会从黄变红,从红变紫,从紫变绿,最后完全发黑。他突然恨起自己来,带着恐惧的嗓音哭泣着说:“真对不起”,随后的反应是呕吐、尿裤子。这种丢人的表现,并不是新兵菜鸟所专有。曼彻斯特1942年春天大学没毕业后即加入海军陆战队,直到1945年太平洋战争结束,战争的历练并没有让他变得勇敢起来,恐惧始终挥之不去。“我对天空中发出的各种声响非常注意。有一次我甚至为了躲避一枚朝我飞来的一百零五毫米炮弹跳进了粪坑。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没人敢接近我,但我觉得没什么好道歉的。敌人打来的炮弹总会使我关节发麻、全身紧张。这种恐惧感一直持续到战后很久才渐渐消失。”对于太平洋战争最后重要的一役冲绳岛之战,几十年之后他说,记忆真切的只有自己在敌人的炮火下乱窜的情景。

恐惧不是曼彻斯特的专利。事实上,它笼罩着海军陆战队这支精锐之师的每一个战士。他说,受伤离开战场是每个步兵梦寐以求的事情。海军陆战队不是钢铁侠,而是由血肉之躯的普通人构成,有普通人有的一切正常反应。在瓜达卡纳尔岛战役中,真正考验海军陆战队的是心理和疾病。当后续接替驻防的部队赶来时,第一批登陆的海军陆战队战士中有百分之九十五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大多数人是被发烧给烧坏的。而在塔拉瓦登陆战中,面对海面上漂浮的残缺不全的头颅、胳膊和尸首,活着的人开始退缩,部队的指挥形同虚设。连里的军官一般都六死其五,军士不是阵亡就是受伤。幸存者们三三两两地集合在一起,惊恐地泡在水里颤抖着,冷眼看着三千码外进行的战斗。“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去冒险。最后有些人(不是很多,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自告奋勇地冲到了前头,为战况的逆转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基于自己所亲身经历的战斗,曼彻斯特有这样的观察。有的军官则因心理崩溃而离开前线。

曼彻斯特揭示的战争真相,与小说家笔下的战争有所不同。他认为,海明威过分渲染了战争的壮丽,并且把浪漫的情调掺杂其中。“战争是没人能够理解的。我所看到的战争极其野蛮和痛苦,毫无一星半点的乐趣可言。”在曼彻斯特笔下,战场上没有什么英雄,有的,只是怀着恐惧之心互相杀戮的人,而所有的胜利都是惨胜。胜利的一方,即使杀死了敌人,也无不在肉体与心灵上伤痕累累。他说,所谓战场上的辉煌只是个巨大的骗局。

曼彻斯特并不想彻底颠覆而只是改写了英雄与胜利的定义。英雄其实还是有的,只不过不再是视死如归的超人,更不是冷血动物。所谓胜利,也不再享有史诗般的荣耀,而不过是挺过了残酷的厮杀而已。带着这样低调的定义,曼彻斯特仍然表达了对海军陆战队的敬意。根据他的介绍,海军陆战队是一个由七个师、三个兵团组成的完整军队。百分之三十的死亡率是一支部队所能忍受的极限,过了这个关口军心就会开始涣散,这是代代相传的一条军事原理。但在塔拉瓦岛,海军陆战队的死亡率超过了百分之四十,在佩勒硫岛海军陆战队第一师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五十六,二十六师在硫磺岛上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七十六,二十九师在冲绳岛上的死亡率更是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八十一。“得到的收获能不能冲抵付出的代价是另外一回事。但不管怎么说,年轻的海军陆战队在40年代初所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是无可争议的。”他写道。

斯大林说,胜利者不受谴责。但曼彻斯特并不想放过胜利者,即使这胜利者披挂着正义的战袍。在书中,他多处写到美军在战争中的黑暗一面。因为敬仰的连长被日军打死,一个士兵用机关枪射杀了一排刚刚投降且手无寸铁的日军俘虏。八十五个日本随军护士,躲在山洞里,海军陆战队没有听出她们是女人,在喊话后对方迟迟不肯出洞后,他们把燃烧弹投进洞里,杀死了所有护士。诸多黑暗的一面,让曼彻斯特对海军陆战队所抱有的热情渐渐消散,同时对所谓的荣誉也产生了怀疑。他用悲伤的笔调说:“我想,世界上半数的罪恶都是以荣誉的名义犯下的。尽管继续履行着战士的职责,但我很清楚所谓的抛头颅洒热血、战死疆场、英勇无畏都是些骗人的鬼话而已,事实远没有这般美好。”

悲伤的情绪不仅弥漫在曼彻斯特对当年战争情景的回忆中,也流淌在他重访当年战斗之地后,对所见所闻的描述里。

1978年,时年56岁的曼彻斯特得到美国国防部的关照,重回二战中美军战斗过的太平洋诸岛屿,包括瓜达卡纳尔岛、科雷希多岛、吕宋岛、硫磺岛、冲绳岛等,在这些曾经被热血浇灌的土地上,曼彻斯特的眼中所见,令他一再感到失望,甚至怀疑起当年战斗的意义。

在马尼拉所在的吕宋岛,仿佛重新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岛上80%的游客是日本人。跟北美和西欧以外的大多数国家一样,菲律宾贫富差异惊人,大多数富人都住在常青藤的高级别墅里,每座别墅都配备有私人卫队和凶猛的杜宾犬。而老百姓的每星期收入,都不到一美元。总统马科斯把大多数有关铺张浪费的新闻都压制了下来。最能显示上层阶级奢华无度的证据是为贵族军人建立的军人公墓,“连死人都有阶级之分。我在马尼拉见过许多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这让我不禁反思起那场战争到底值不值得。在新建的马尼拉宾馆,看到电梯的操作面板上写着制造商的名字:三菱重工。当年轰炸我们的零式轰炸机就是这家公司制造的,菲律宾人竟毫不介意。”曼彻斯特失望地写道。

几乎每座岛上,最引人注目的都是日本人。他们勘探岛上丰富的矿产和资源,提取橄榄油,捕杀鲣鱼……日本老人每年都会到这里的神殿纪念他们在战争死去的丈夫和兄弟们。日本大企业的高层管理人员围坐在餐馆的桌子前,一边喝着冰冷的麒麟啤酒,一边看着岛上的地图。日本旅游者根本不必害怕会受到伤害,所到之处都受到了礼貌的接待。他们甚至还在佩勒硫岛建立了两块纪念碑来祭奠他们的死难者。曼彻斯特不顾可能招来狭隘之讥,他说,此情此景,让自己感觉很不舒服。而据他所知,没有一个纳粹铁蹄践踏过的欧洲国家会如此慷慨地对待去他们国家游玩的德国旅行者。

日本人对战争故地的热络与美国形成了反差。美国人在佩勒硫岛上只竖立了唯一一座纪念碑,且已残缺不全,曼彻斯特对此既悲伤又愤怒。他怒吼道:难道日本人比我们更对子弟兵感到自豪吗?难道五角大楼就不能从庞大的预算中拨出一点点钱让这座纪念碑看上去更体面吗?

从头到尾,曼彻斯特都是一个悲伤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