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赫拉巴尔就是一种难言的美妙

付如初2017-02-14 15:43

【文学转角处】

他离开这个世界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2月3日,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在医院五楼的窗口喂鸽子,然后坠落,享年八十三岁。医院说他不小心滑倒,而与他亲近的朋友托马什·马扎尔(《你读过赫拉巴尔吗》的作者)最了解他的病痛和孤独,最了解他一辈子把酒馆当教堂而突然不能去了,不能喝了的滋味,也知道他那几年不断地在表达“自我了结”的想法——作家对于衰老和孤独的体悟比普通人更甚。

葬礼上,挤得水泄不通的是他的读者,官方的表现很冷淡。而他的同胞和战友,流亡法国的著名作家米兰·昆德拉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则说:“有一天俄国的侵略将会被忘记掉,人们在谈这些年月时将会说这是捷克文化的伟大时期,这时期曾经有过、生活过写了《我曾侍侯过英国国王》和《过于喧嚣的孤独》的赫拉巴尔。”他把这个时代命名为“赫拉巴尔时代”。

不只是米兰·昆德拉,同时代捷克文学的另一个杰出代表伊凡·克里玛(前不久刚在中国出版 《我的疯狂世纪》)也曾说:尽管在1968年之后,赫拉巴尔为了自己的书能够被当局允许出版,曾公开做过自我批评,但这并不影响文学界对他的尊重,他仍然是“活着的伟大的欧洲散文作家之一”。他们曾在赫拉巴尔六十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他“捷克文学君主”的桂冠。

实际上,赫拉巴尔赢得的尊重和口碑又何止于此。与他的书和电影获得过的诸多国内国际奖项相比,读者的口碑胜过金杯银杯。捷克著名的杂志《周刊》曾就“谁是捷克最伟大的50名作家”做过读者调查,结果赫拉巴尔仅次于《好兵帅克》的作者哈谢克,排名第二。要知道,这个名单里还有卡夫卡、米兰·昆德拉、伊凡·克利玛等享誉世界文坛的名字。

说起来,一个作家同时被同时代的作家同仁、专业读者、专业研究者认可,又被同时代的普通读者追捧,是非常难的事情。这甚至都不是文人相轻、雅俗共赏什么的那么简单,而是文学天才才会捕捉到的时代情绪和文学审美的微妙共振。一个作家一旦用自己的文字美妙地实现了这个共振,也几乎就等于实现了永生,一种可以超越时空的永生——有一种文学经典需要经过时间淘洗才能够被识别,而还有一种,一出现就注定了禁得住全世界的打量。赫拉巴尔的显然属于后一种。

于我而言,赫拉巴尔的书有一种神奇的魅力,既让人发自肺腑地笑,又能让人产生深深地忧伤。尤其是《过于喧嚣的孤独》和《甜甜的忧伤》,让人百读不厌,直至想要全文背诵。很多细节和场景,会在读过书的某一个时刻突然出现在脑海里,挥之难去。这种感觉,还曾出现在读印度裔作家V.S.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的时候。这种时刻的阅读,真是妙不可言,人完全能够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全副身心只跟着作家的笔走,每一句读在嘴里都意犹未尽,每一句都足以牵动人全部的过往。书中世界仿佛就在身边,书中人物仿佛就在眼前。读完,那未竟的感受如此强烈,让人还想立即从头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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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喧嚣的孤独》

【捷克】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著


他是老子的好学生

赫拉巴尔喜欢老子的《道德经》。据他回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老子的一句话,就会贯穿他们在啤酒馆的整个聚会,“注经”让他们乐此不疲。而在他人生最困顿的时候,在钢铁厂工作的他曾经将《道德经》藏在工作围布下、衬衫里,然后用了两年时间将它全部背诵下来。后来到了晚年,更是每日必读。据说他读的是1920年鲁道夫·德沃夏克翻译的版本。

在不足六万字的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里,据我的统计,他至少有十二处直接谈到了老子的哲学。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功遂身息”“知不知为上”等思想,老子追求的“致虚极,守静笃”的境界,则几乎贯穿了整部书。只是,他结合自己身在捷克的经历,结合自己对《圣经》、叔本华的理解,结合自己置身小酒馆的体验,有了更独特的认知。他说:“天道不仁慈,一个有头脑的人因而也不仁慈,并非他不想仁慈,而是这样做违背常理。”

他是如此推崇老子,以至于他在书中用大段大段的文字比较耶稣和老子的不同。他说:“我看见耶稣在不停地登山,而老子却早已高高站在山顶,我看见那位年轻人神情激动,一心想改变世界,而老先生却与世无争地环顾四境,以归真返璞勾勒他的永恒之道……我看见耶稣有如一个乐观的螺旋体,老子则是个没有口子的圆圈儿,耶稣置身在充满了冲突的戏剧性的处境中,老子则在安静的沉思中思考着无法解决的道德矛盾……我看到耶稣举起一条手臂,以唯我是从的强有力的手势诅咒他的敌人,老子却逆来顺受地垂下双肩,仿佛垂着一双折断的翅膀。”

说起来,老子哲学给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滋养,甚至比给任何一个中国作家的都来得深厚。不知道这对中国作家而言,算不算一种遗憾。写作的人都知道,最初的开始须得有才华做底子,有自己的生活经验为基础。先写自己,再写别人,是写作的一般顺序;当一个作家日益成熟,对外部世界的观察也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哲学的滋养就会成为决定一个作家水准高低的关键性因素。应当说,中国作家在这方面的欠缺由来已久。

在赫拉巴尔眼里,面对世界和天道,老子善良而无能,睿智而忧伤,既有弱者的幽默、智者的通达,还有东方式的圆融和深刻,而所有这些气质,跟他塑造的“身处底层而眼望高处”,身处极度灰暗之中又能够通过“钻石孔眼”看到美、善于以自己的可笑达到自己的高贵的“巴比代尔”,都极其吻合。

“巴比代尔”是赫拉巴尔独创的一个词,形容自己塑造的“躺在时代垃圾堆上”的普通人。他们卑微而乐观,富有理想而不合常规,他们的幽默最忧伤,他们的忧伤也最幽默。他们靠着“巴比代尔”的气质活过看上去最粗鄙不堪的一生,卑微却自得其乐。他们是《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的废纸打包工汉嘉,是《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中的小个子,是《甜甜的忧伤》中的啤酒厂小镇的所有普通人:贝宾大伯、羊倌、燃灯者、屠夫、乐师、漂亮的肉铺老板娘、爸爸、妈妈……他们是“传记体三部曲”中的赫拉巴尔本人和他的妻子艾丽什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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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甜的忧伤》

【捷克】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著

在赫拉巴尔眼里,几乎所有人,最终都要躺在时代的垃圾堆上,这是“道”;然而,跟那些智者和谨小慎微者比起来,“巴比代尔”那种“乐天知命”的境界更接近“无为而无不为”,更值得推崇。天道不仁慈,但人可以苦中作乐。从这个意义上说,赫拉巴尔在“天道”和“人道”之间,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在悲剧和喜剧中间,也找到了自己的安身之处。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作为作家,赫拉巴尔的英雄主义显然更胜一筹,他不止认清了生活的真相而依然热爱生活,他还能把这种浸透了清醒的热爱转化成尊重和忧伤之美,投注在包括自己在内的底层小人物身上。或许,热爱生活并不难,难的是爱人,爱自己、爱别人。

在“垃圾堆”上找到的“幸福感”

赫拉巴尔之“爱人”,从来不是启蒙者的立场,而是颇有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思想。他觉得自己和笔下所有的小人物一样,无力而弱小,甚至,因为太了解自己,他会感到自己有太多的地方不如身边的人。他甚至从妻子的角度,给自己写了三部曲的传记,只是为了“诋毁自己”。

正因为如此,他下笔就天然地形成了一种温柔的、羞涩的、胆怯的风格,一种在布拉格小酒馆的热闹喧嚣、烟雾缭绕中形成的略带忧伤的风格。这种风格让赫拉巴尔的书非常自然地带给人亲近感,他所有的表达也能由此“润物无声”地进入人的内心深处,这大概就是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境界。

他出生于1914年,是一个非婚生子。幸运的是,养父——啤酒厂的总管对他很好。在《甜甜的忧伤》《一缕秀发》,包括“传记体三部曲”里,他都写到了父母的个性。母亲乐观开朗,迷恋戏剧,赫拉巴尔常常觉得她不是妈妈,而是姐姐。养父工作专注,“干起活儿来恨不得把世界钻个洞”,酷爱拆卸摩托车,整个啤酒厂的男人都曾被他拉去当助手。他有时候会觉得,父亲是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在这对可爱的父母眼里,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叫做真正的烦恼。他们的言行举止,经常出现在那本让人笑出声来的成长小说《甜甜的忧伤》里。

 

后来,单身的大伯贝宾常住他家。这更是一个乐天知命的人,每天工作之余就是去酒馆找姑娘,唱歌跳舞。他见多识广,也喜欢讲故事,永远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对赫拉巴尔的影响最大。赫拉巴尔视他为精神上的父亲,创作中的缪斯,在不同的书中,不厌其烦地写他。大伯去世后,赫拉巴尔把贝宾大伯生前经常说的一句话印在了讣告上:

“这个世界美得让人发疯!并不是说它真是这样,而是在我的眼里它就是这样!”

当然,赫拉巴尔也有成长的烦恼。他不喜欢读书,成绩也不好,后来只是为了不让父母担忧而去申请大学,报考了法律专业。纳粹德国占领捷克之后,赫拉巴尔离开学校开始谋生。他当过仓库管理员,当过火车站的小工,当过推销员。35岁的时候,已经获得博士学位的他,毅然离开自己条件优越的家,租住到了贫民区,并且一住就是二十年。他享受住在底层人中间的感觉,期间,他从事的都是在钢铁厂、废纸回收站等地方的体力劳动,业余时间就泡在酒馆。他喜欢啤酒,喜欢泡在“金虎”酒吧。在这种微醺的状态下置身人群之中,人生所遇到的所有悲伤都变得不那么强烈了,人生在世的悲剧感和荒诞感也变得不那么刺激了。所有这些经历塑造了作为作家的赫拉巴尔,使得他能够深切体会这些“在社会的垃圾堆上而没有掉进混乱与惊慌”的人们身上那种“苦涩的幸福感”。

赫拉巴尔的同仁伊凡·克里玛在和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的对谈中,曾经谈到何以1968年以来,有数量相当可观的捷克作家得到世界文坛的“恭敬”,克里玛除了将其归因于民族的苦涩命运之外,还特别提到了捷克社会中对精英崇拜的厌恶。几乎所有的捷克著名作家,从卡夫卡、恰佩克、哈谢克到赫拉巴尔、赫鲁伯,都从未离开自己作为普通社会一员的工作,或脑力或体力,也从未离开人群。写作者这种“接地气”的生活使得他们的作品从未对“别人”兴趣寡然,也从未失去跟时代的联系。

当然,他们没有区分“知识分子民粹化”与“反精英崇拜”之间的分野。赫拉巴尔说:“知识分子通常只是知道而已,而一个普通人却有着深刻的常识体验,这种经历就是我创作的起航。”用普通人的常识体验给文学作品增加细节和温度,用知识分子对美和哲学的感悟驾驭这种体验,显然是赫拉巴尔成功的关键——无论他写的人物多么粗俗和卑微,他笔下的格调都是体面而高雅的。

在中国,二十世纪也曾出现过“民粹化”的潮流,甚至世纪末也曾出现过“底层文学”的创作潮流,然而,文学上结出的有说服力的硕果却寥寥。而有关知识分子的立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革”结束之后,饱受创伤的知识分子群体也曾经反思过:“启蒙”和“革命”、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关系等等,当时曾经有过所谓“庙堂”“江湖”和“民间”几种知识分子立场的争议。但没进行多久,也没有来得及结出文学的和思想的硕果,就被商业大潮驱散了。如今,知识分子群体面孔更是模糊得一塌糊涂,知识分子权贵化、民粹化仿佛都是市场化的另一种说法。

赫拉巴尔的抒情之美

从大学时代起,赫拉巴尔就一直在默默地写作,但直到43岁才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之后在写作之路上他顺风顺水,加入了作协,成了著名作家,获得了国家奖,到处演讲,书也卖得很好。1968年来了,由于拒绝表态支持被占领,他的书遭到下架销毁,他也被限制行动。然而,就是在这最为艰难的时期,他写出了毕生最为重要的作品。

以废品回收站打包工汉嘉的独白结构全书的《过于喧嚣的孤独》成了他的代表作。全书几乎没有情节,但所有的画面和思想,每一个句子都经过了作者反复的斟酌和打磨。这是一首带有音乐旋律的圆融的抒情诗。主人公汉嘉以讲述“love story”的口吻,写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在苏联占领时期,已经在废品回收站工作了35年的汉嘉面临着机器取代人工的改变,于是他开始回忆自己的爱情经历,回忆自己在废品中的阅读。他安之若素地跟废品和老鼠生活在一起,不停地阅读“废品”,捡拾精神能量,克服内心的悲剧感,表达人在时代面前的渺小感、空茫感,获取不让自己疯狂的勇气。他说:“天道不仁慈,但也许有什么东西比这天道更为可贵,那就是同情和爱,对此我已经忘记了,忘记了。”

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具有时代挽歌的抒情性品质。时间越是无情,人对时代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恐惧越能彰显情感的力量。这种情感的格调则往往是审美的源泉,能够决定书的质量。不只读者好评如潮,《过于喧嚣的孤独》也被赫拉巴尔视为自己最好的书。为了达到最理想的表达状态,他甚至三次推倒重写,尝试不同的风格和语调。他说,为了写这本书,他推迟了自己的死亡。而萨特曾经预言的,欧洲的巨作将在捷克产生,指的也是这部《过于喧嚣的孤独》。

“喧嚣的孤独”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它既是指汉嘉在废品收购站的工作状态,忙碌喧嚣中孤身一人,也是指他面对象征文化和精神每天都在被摧毁的废品打包工作的时候,所具有的精神上的感受。当然,这也未尝不是赫拉巴尔坐在金虎酒吧角落里的感受,置身人群而享受孤独;未尝不是他创作中的感受,为了让纸上世界喧嚣鲜活,为了让笔下人物灵动可爱,他必得体会刻骨的孤独和阴郁。总之,“过于喧嚣的孤独”,是个让人过目难忘的句子,因为每个人都会体会到。

赫拉巴尔另一部有影响力的书,是以二战前后的捷克为背景的《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这本书像中国的评书,有说书人,人物性格鲜明,情节连贯,故事线索清晰,读起来轻松。在纳粹占领捷克的时期,主人公餐馆侍者和德国姑娘相爱,种族矛盾、战争冲突,进入了爱情和家庭。后来,他们还阴错阳差闯进了纳粹的人种培育中心和纳粹伤员疗养院。作为被占领国家的一员,他来到了纳粹的后院,见到了纳粹“魔性”复杂性。小说还是赫拉巴尔的风格,黑色幽默,平实冷静,但对情感律动的把捉还是涌动在故事之后。据说,赫拉巴尔只用了18天就写成了这部书,一气呵成,一字未改。在他不能出版的时候,读者争相传抄。而20年之后,书才得以出版,迅速引起轰动,并被改编为电影获得多项大奖。

据说,改编赫拉巴尔的导演,面对赫拉巴尔的书曾经一筹莫展,最后,找到了他骨子里的“抒情性”,才豁然开朗,也才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可是,在赫拉巴尔所在的捷克文坛,甚至那时候的整个中欧文坛,比起说理和思辨,比起对理性和智性的渴求,比起对历史和真相的解析,比起对现状的悲愤和对未来的忧虑,忧伤的抒情都显得太弱小太无力,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在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里,不是一向宣传,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么?文学不也是一向鼓励要成为战斗的号角么?文学不是总是期盼着能获得把握时代和命运的力量感吗?这一点,只需要看看米兰·昆德拉,看看伊凡·克里玛,看看哈维尔,就可以感受一二。

而赫拉巴尔没有这样的思考力,或者说他的气质决定了他不会靠思辨和说理写作,他内心没有强悍的力量支撑批判和反思,相反,他很胆小,而且,每次遇到政治,遇到敏感的问题,他的第一反应都是躲闪。他仿佛只能在下里巴人的人群中取暖,只能靠着热气腾腾的酒馆烟雾延续自己的思考,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褒贬藏在身边人的故事中。他太羞涩太弱小了,甚至是太孩子气了,只能写作,而无法成为文学活动家和社会思想者。

他只能是作家赫拉巴尔。当然,时过境迁之后,我们会发现,这唯一的身份,让整个捷克文学在深刻的思想刻度之外,又获得了深刻的审美刻度。但在当时,他可是备受争议呢,估计,他的内心也经过了太多的权衡和思虑吧。

赫拉巴尔的争议或者价值

赫拉巴尔的追随者,托马什·马扎尔在《你读过赫拉巴尔吗》这本评传里面写到,关于赫拉巴尔与官方文化和掌权人的态度,在当时的捷克一直都有争议。因为天赋才华,因为书的影响力,他备受知识分子同仁和读者的尊重,同时,他也是官方收买的对象,他们急于找到一个标志性的人物稳定思想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赫拉巴尔的态度是暧昧躲闪的。

他没有像米兰·昆德拉一样选择流亡,因为他离不开母语,离不开生活的环境;他也没有像伊凡·克里玛一样选择不合作,选择地下出版。与那些能够清晰地对写作环境做出反应的作家相比,他太胆小了,无所适从,只能更专注于写作本身。

在他的书被下架,被送到废品回收站,新书不能出版,连他的活动都受到监督的时候,他很恐惧。只要看到一点点小说能够刊登、能够出版的希望,他就不厌其烦地根据编辑的意见修改小说。而且,正如伊凡·克里玛说的,他甚至给当权者写信,为了重新进入文坛。这样带有“变节”和“投诚”意味的举动,甚至连他的妻子都说:“你真是个胆小鬼,这可不光彩!”

在他以妻子口吻写的旨在“诋毁自己”的“自传三部曲”中,他详细叙述过自己的性格,胆小,羞涩,面对任何改变,哪怕是爱情降临,婚礼在即,他都会无所适从,总是想躲避。马扎尔也说,赫拉巴尔不止是遇到政治问题,遇到其他的倒霉事,他的第一反应也往往是“绕着走”。

说起来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话题。从他所有的书中,尤其是他的代表作《过于喧嚣的孤独》,我们都能读出赫拉巴尔的控诉,只是这种控诉依靠的是文学的力量和美被摧毁之后的忧伤的深度。现在看来,这比当时的政治檄文,比那些直接对极权正面强攻的文学,更悠长深刻。还是那句话,带给读者无限忧伤的乐观、无限幽默和美的赫拉巴尔,就是一个作家,只是一个作家。

而他自己则说:“每一个‘是’都有与自己相悖的‘非’存在”。对作家身份的理解,他也曾发出这样铿锵的声音:

“一个写过书而从未有过罪恶感的作家,一个写过书并出版了仍未犯忌的作家,一个听任自己写不出而并不感到触犯了谁的作家,我认为他算不得作家。”

有意思的是,这个作家晚年的时候,被政府授予了“功勋艺术家”的称号,当年拒绝出版他的书的出版社,又出版了他19卷的文集。从被压制发声,书稿和书籍被删改摧残(假如每个版本都有存档,有关赫拉巴尔书稿的版本研究想必都可以成为一个课题),从被监视到被捧上“功勋”之位,赫拉巴尔一直都是那个认真写作的、高水准的赫拉巴尔。

曾经当过捷克总统、赫拉巴尔也对其颇有好感的作家哈维尔曾在历经坎坷之后说:“信仰生活,也许。”而赫拉巴尔则一直都再用行动说:信仰写作,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