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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三昧尽在一杯一碟间

谷立立2017-03-24 23:38

谷立立

一个人可以有多少种身份,我们不得而知。比如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透过《惶然录》不难看出他拥有多么旺盛的变身欲。70来个化名就像70多种身份,他隐身其中,与世界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那么,谈论一个人又有多少种方式?比如小津安二郎。说他是蜚声国际的导演也好,说他是洞悉人世的观察家也行,哪怕是爱好美馔的食客吧,都不过是挂在他头上的符号——毕竟,每一个沉迷饕餮的人都是程度不同的生活家。他吃下的是美食,反哺的是生活。

1984年,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以纪录片《寻找小津》完成了他的朝圣。他采访摄影师、演员,走访柏青哥(小钢珠)店,拍摄工厂里的工人、公园里的游客,可唯独忘了还有美食。或许是觉得不够,或许是有话要说,贵田庄写下《小津安二郎美食三昧》(以下简称《美食三昧》),完成了他的“寻找”。书中,他一不评判电影,二不讨论生平。只见他左手揣着电影,右手拿起地图,沿着小津生前足迹,从关东到关西一路走着看着,将四十个餐馆、四十道美味尽收囊中。

可是,放下电影去谈论导演的饮食偏好,好比抛开画作大讲画家的情人,是不是多少有些离题?或者说,失去了应有的可信度,以致单薄无力难以服众?其实不然。后世谈论小津,往往着眼于拗口的电影理论,将单纯的影像偷换成复杂的文字游戏。看上去无限接近,实际上距离遥远。抛开导演的身份,小津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食家。他一生经历颇丰,写过剧本、导过电影、上过战场。所谓行万里路,必有万般美食同行。二战时期,小津跟随部队来到中国内地。四下横飞的子弹常常让他心生恐惧,但比起美食,生死又算得了什么?他念念不忘“骏河屋的羊羹”和吃不着的奶油蛋糕;除夕的熄灯号固然大煞风景,可一想到元旦的屠苏酒、叉烧面,整个人就似乎有了动力。

如此美妙的体验,当然不应该仅仅属于舌尖。小津更将其写成文字,于是有了两卷《美食手帖》。按照贵田庄的说法,他细致入微地描述每一道美食,每到一处必定留下记录。或者是简单一句话,或者是几笔涂鸦,倒也自成一体。就像电影,明明写满生老病死,偏偏要刻意淡定;明明余味无穷,偏偏要冷静处之。或者更像是生活,不必惊天动地、日日常新,只要平平淡淡、细水长流,“在格子窗边点燃油灯,在长有青苔的院中一棵黄杨树下有一种‘歌管楼台声细细’的情调”。

没错,是情调。小津常被誉为“日本庶民电影大师”,讲究的也是庶民的情调。他的作品往往流露出“我们不过是人罢了”的隐含表达。问题是,既然是人,又有谁能轻易摆脱柴米油盐的羁绊?何况,在小津的词典里,美食、电影与人生彼此不分家。以美食为例,无论是关东的老鸭锅、串烧野鸟,还是关西的怀石料理、鳗鱼杂烩,都不过是具体化了的生活。今天的人们津津乐道于小津标志性的低机位,可又有谁真正明白他的苦心?他曾以“用彩釉碗吃炸虾盖饭”形容彩色片的华丽,用“青花碗装腌茄子”比喻黑白片的朴素。那么由低机位代言的庶民生活,又怎么不是一碗素净的腌茄子?由此,盘坐在八席塌塌米上的小津用同样的低位去观察传统日本家庭,并用一生的时间去记录、去表达。

或者说,生活万万不可辜负,电影和美食更加不能怠慢。小津一生未娶,与年迈的母亲相互为伴,工作外的时间大多耗费在寻找美食的路上。比如豆腐。他自诩为“豆腐匠”,除了做豆腐,不会做别的,“充其量再做点儿油炸豆腐、炸豆腐丸子”。《美食三昧》里真的有一家豆腐店。这是位于东京的“笹乃雪豆富料理”,店里几十年如一日专营豆腐套餐,曾经推出豆腐茶泡饭。又如猪排饭。虽然小津一再声称自己不会做猪排饭,但不代表他不爱吃。所谓爱之弥深,念之弥切。滋味浓郁的炸猪排不仅是他舌尖上的恩物,更被他带进片场,成了电影里曝光度最高的美味。比如《秋日和》开篇提到“松坂屋后的炸猪排店”,《秋刀鱼之味》更将摄影棚直接搬到了这家名为“蓬莱屋”的老店。

如此,生活决定一切,美食铸就电影。可以说,小津一生只拍了一部影片。终其一生,他不曾走出八席榻榻米的房间,也没有将其中的悲欢离合、欢笑情伤讲够讲透。与当今电影最爱的活色生香相比,小津的电影无疑单调许多。从《东京物语》、《茶泡饭之味》到《秋刀鱼之味》,他的人物总是有一个建立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总是在三点一线(公司、家庭、酒吧)之间奔忙,不是在家在公司,就是醉倒在酒桌旁边。同时,他们沉迷于旧式的日本传统,希望将之延续到下一代。在许多个相似的场景里,小津的御用演员(笠智众)顶着相同的名字(平山),一遍遍重复相同的规定动作,以缓慢的姿势吃着喝着,谈论老年生涯的无奈,述说儿女的不可靠,回忆战争时的糗事,追念少年时喜欢的女孩,并于酒足饭饱后筹谋起待嫁女儿的终身大事。

如此一来,似乎是要把整个人生(过去、现在、未来)统统掰开了、揉碎了,一并吃进肚中。此时此刻,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混乱,只要美食还在手中、美酒还在面前,传统的家庭生活就还在他们身边,不至于远远逃开,更不至于沦落为一地鸡毛。《茶泡饭之味》里,来自不同阶层的两口子因为侄女的婚事有了矛盾。经过说谎、冷战与不间断的猜疑,两人终于在丈夫外派南美之前达成了和解。促成和解的不是别的,正是吃食。夜里,夫妇俩放下架子,一起下厨去做“下人”才吃的茶泡饭、酱腌菜。饭到嘴边,出身名门的妻子终于明白“夫妻相处就像茶泡饭”,重要的不是穿着打扮,而是人品性情。而与丈夫一起吃的这顿饭,也就成了她婚姻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刻。

这当然是庶民的快乐了。平淡简素,吃什么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和谁吃、怎么吃。但现实往往是不圆满的,片刻的欢愉更不代表永远。幸福来过,终归还是要走的。比如《秋刀鱼之味》。在费尽心思嫁出女儿之后,老年平山迎来了意料之中的孤独。婚礼过后,他独自走进酒吧,神似他去世妻子的老板娘劈头盖脸的一句话着实令人错愕,“今天从哪里回来的呢?葬礼吗?”可错愕背后似乎又藏着点什么。对了,是寂寞。坚守多年的家庭传统在妻子去世、女儿出嫁之后瞬间崩塌,一家人从此四分五裂,不能团聚。

此时此刻,不难想象平山(也是小津)内心的悲凉。我们只见大醉之后的他独自对着空荡荡的家,口中念念有词地唱起二战时期日本海军的军歌。试问,这和“带着黄连苦味”的秋刀鱼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同样的苦涩出现在《秋日和》中,只是这一回承受寂寞的人变成了人到中年的寡居母亲。同样是嫁女,同样的悲凉。在与女儿的告别晚餐上,母亲的话听起来着实令人倍感心酸:“我会一直记得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光。”在这里,人间百味苦涩酸甜,尽皆浓缩成“家”字的横竖撇捺。而生活呢?你以为它远在天边,其实它就在身边,尽在眼前的一杯一碟、一箸一勺、一箪食一瓢饮中。

小津的电影向来有“反电影”之称。套用如此逻辑来看贵田庄,他的《美食三昧》又如何不是一种“反美食”?贵田庄花费数年时间追踪餐馆近况、记录美味缘起,但他写的哪里是什么美食?好比片段与片段的组合,这位孤独的美食侦探亦步亦趋地跟随偶像的脚步,随意穿行于店铺与店铺之间,纸上写的是美食,心中想的是小津。仿佛在撰写一部未完的剧本。餐厅不是重点,美食不是主角,一切的起承转合皆遵循同一个名字:小津安二郎。而我们读《美食三昧》,自然不是看小津究竟喜欢什么样的餐馆,也不是看他到底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而是跟随贵田庄进入一种生活,细看这生活如何造就了小津,而小津又是如何扎根其中、苦心经营,化吃食为电影、化生活为镜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