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精致利己者的脚注

刘晗2017-04-26 16:45

经济观察报 刘晗/文 他们精心打扮隐藏自己,热爱生活且对与此相关的一切有着品味的追求;他们大多出身名校,游走于上流社会,担任政府官员、律师、大学教授、科研人员、职业经理人等角色;他们世俗、老到,擅长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各种关系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被称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人在他者给予的光环下成长,却最终抵不过众声喧哗之后内心的荒芜和孤独,正像小说的宣传语“口味精致,适合挑剔人士阅读”。

烹饪这道考究美食的是英国作家安妮塔·布鲁克纳 (Anita Brookn-er),其小说《天意》正是将笔触聚焦于这样一位女性:她,拥有一半法国血统的知性美女凯蒂,任教于伦敦一所大学,研究文学里的浪漫主义传统,并把这种浪漫延续到了生活里,她爱恋同事莫里森,却又徘徊于这段暧昧不明的关系之中,在他面前,她不断的粉饰自己的身份和情感,却在“天意”揭晓得那一刻得到了最终的释放。

异质文化语境下身份差距

精致利己者的外表时常给人一种优越感,正如凯蒂为她自己重构起的一个全新的自我:优雅的着装,伪装的英格兰气质和小资腔调,在精英圈子中游刃有余。然而,真正的凯蒂却是成长于单亲家庭之中,拥有一半法国血统的移民后代,对于自己的出身背景向来深加隐讳。她渴望成为某一种人或者另一种人,凯蒂年幼时,外祖母一手将她打造成了端庄优雅的女生,长大后,便靠着从外祖母那里学来的“粉饰”本事跻身上流社会,而外祖父母的爱并没有给她慰藉,相反是负担,他们消解着凯蒂对自己英国特性的杜撰,而她的生活方式也同样无法博得他们的好感。她在精神上却再也无法回归到那个被琐碎生活围绕,讲法语的小特蕾斯。她正在丧失自己的身份感,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子,忘了她这是到哪儿去。

凯蒂想要的是,成为一个在别人看来“高深莫测”的,一个与过去生活完全划开界限的、脱胎换骨的神秘女人,“她总是急忙地重新投入到自己毕生的努力中去,去建立真的、善的或许还有美的食物,去相信每个人的优良本性,去享受生活所赐予的,而不总是为生活所扣留的抱怨。事实上,她的父亲就是这被扣留的部分。”凯蒂的自我异化无疑是现代都市生活异化的结果,金钱、权力、地位……身份象征的标志鞭策着都市人追赶的步伐,他们在公开场合变成了异化于自我的“模特”。

父亲的缺席、母亲的早亡,给凯蒂的心灵深处埋下了孤独的种子,便以幻想为伍,投入到了文学浪漫主义的怀抱。即便是从外祖母的调教得来的精致礼服、优雅举止,也无法掩饰住她对自己出身的郁郁,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忧心忡忡。直到他暗恋上了同为教授的莫里斯,外人对他们之间的比较止于各自的轮廓,一个英俊帅气,一个从容大方,但凯蒂却在私下倍感卑微。莫里斯出身上流,为了配合他那纯粹而高贵的风范,凯蒂为构筑自己的外表而花费的努力就把自己弄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但即使这样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正如《圣经》中的暗示:用美换取灰烬,用喜悦之油换取哀悼,用赞颂之衣换取沉重的心灵。出身所导致的生活品位、审美观念、人生价值的参差不齐,并非仅仅靠外表装扮就可以弥合的。“成堆的回忆录、铺天盖地的油画、延绵不绝的音乐,他们愿意假装,所有这些都是一闪念得到的。我觉得那很漂亮,那种假装的举重若轻。当然那是一种姿态,但你必须承认,那种姿态很优雅。”为了成全爱情,她为自己编造的一切故事毫无价值,是她理性的自我所不能接受的一种虚伪矫情。每当众人毫无征兆谈及自我背景的时刻,她总是避而不谈,独守的那些秘密已成为她潜意识中牢固的阵地。

通灵者的“天意”:来自浪漫主义者的

恐慌与疑虑

凯蒂对浪漫主义文本的多重阐释延续到了生活中,形成了她过多留心别人的言外之意,而非别人说话的习惯。从文本间的探求到自我剖析,对于人生幽微诡秘进程的执念与猜忌始终贯穿在她对文本和自身境遇的思考中。感情的玄妙使她陷入疑虑,与通灵人埃娃太太相结识,倾听灵异世界的召唤和明示,但仅仅是以短暂的快慰消解与日俱增的不安,对当时的凯蒂来说,比来自他者的劝解更加令她得到舒缓。

事实上,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凯蒂所向往的正是那些美好且虚无的,他者不断瓦解这些莫须有,她却陷入其中不自知,“她欣然接受了自己心目中父亲的传统,尽管她从来也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的立场。她把那褪色照片中的年轻士兵,当成了英格兰的形象,正如她把莫里斯当成了她心目中英格兰的理想。而那个形象、那个理想都不坚实……”然而,作为一个存在主义者,凯蒂不是信徒,不相信《圣经》,对于预言也将信将疑,但是莫里斯相信天意,天意让他受到感情的劫难和创伤,就越发笃定“天意”所具有的灵性,一种来自上帝的天启之音。凯蒂跟随莫里斯的脚步,在无法由理性操纵的世界,面对众多凌乱且繁琐的关系,在已经失去驾驭社会环境应变能力的情况下,来自未知世界的声音无疑在此刻成为她的一根救命稻草,为将来的生活搜寻佐证,牵引着纤细脆弱的灵魂:梦中不请自来的词语,通灵人埃娃太太的猫、水晶球以及她女巫般神秘的暗笑,黑暗肮脏、难以名状的咨询室或许象征了宇宙终极的混乱……所有这些都指向了人性中的基本成分——宗教感情。

这一点她与阿道尔夫有着相似的境遇,阿道尔夫沉浸在富有哲理的遐想中,有着某种宗教感,却又竭力回避提及上帝。“对爱情的反复无常或极度疲惫,对宗教那数不胜数的单调且又令人恐惧的形式的疑心……这些病态的人性经常相伴共生,形影不离。”但是他们又有着这样的矛盾——没有信仰的庇护,也没有拒绝宗教的胆量和勇气,为了抵抗这种焦虑,对于那些超出自身感受力且无法估量的事物,他们通过捕捉生命中的偶然性抱有一丝侥幸。这种被通灵者称为“天意”的东西,没有确切的答案,仅仅是生命的暗示。凯蒂祈求得到的完美的爱情、身份地位的扭转,对于通灵者来说无疑是一个未经世事沧桑者苦闷的求助,一种难以抵抗生命不幸的哀嚎。

布鲁克纳将她对“天意”的诠释贯穿于凯蒂与莫里斯两个人物的心路历程中,凯蒂尽心竭力想要获得的以及对未知人生的不确定,莫里斯曾经失去的以及最终获得的,即是上帝为他们的人生写好的台本,无论主人公如何更改措辞,他们的一生都将随着既定的方向迈进,所有的幸与不幸,都是难以涂抹的命中注定。

复调的哀歌:投石问路,亦或一种普遍存在的隐性契合

作为学院派知识女性,凯蒂在给她的学生讲授文本时,却不能准确地给出文本中暗示的答案。她选择《阿道尔夫》作为课堂分析对象,与其说是她带领学生分析小说的遣词方法,研究浪漫主义者的忧郁症候,不如说是她在以其中人物的处境投石问路。这部创作于十九世纪初的小说《阿道尔夫》,只有两个人物的爱情故事,以作者邦雅曼·贡斯当对人物复杂心理描写细致入微而著称,长久以来被视为现代心理分析小说的经典之作。《阿道尔夫》将十八世纪的古典风格和浪漫派的忧郁情绪融合在了一起:一个女人要是为某个男人牺牲一切,那个男人就会对她厌烦,这样的女人最终会死于自己的失败,而那个男人则会终生遭受悔恨的荼毒。

贡斯当在创作《阿道尔夫》期间与情人兼作家热尔梅娜·德·斯塔尔的关系一度成为他的负担。尽管他们在思想上拥有相近的见解,但他们在气质上总是存在冲突,斯塔尔才华横溢,却有着很强的控制欲,而贡斯当渴望自由,却又软弱无力、优柔寡断。因此,小说中的阿道尔夫与爱蕾诺尔正是贡斯当与斯塔尔当时情感历程的映射,而事实上,爱蕾诺尔不仅仅是斯塔尔一个人的化身,还分有着贡斯当其他几位恋人的特性。其中一位安娜·林赛同样来自上流社会,情感上屡次受挫备受伤害;阿道尔夫对爱蕾诺尔献身于他的感激心情,却是贡斯当与女友夏洛蒂破镜重圆的真实写照;另外,爱蕾诺尔最终因爱郁郁而终的结局源自贡斯当的红颜知己朱丽叶·塔尔玛。

布鲁克纳在《天意》中引入《阿道尔夫》,即是通由凯蒂的口吻扣问人性。布鲁克纳前半生悉心研究艺术史,后半生专注撰写小说,一世栖身于象牙塔中。在他人看来,她孤独终老,而她自己却以书相伴,自得其乐。布鲁克纳出身犹太家庭,一生致力于浪漫主义,她笔下的凯蒂即是她自己的化身。孤独,是他们生命的脚注,也是他们共同的宿命。大多数浪漫主义者与世俗相隔绝,在想象中勾勒出一个完美的现实,却被贫瘠的现实打击得忧心忡忡。作为局外人,他们看惯了世间的爱恨情仇,对爱情抱有的美梦便一一破灭。阿道尔夫迫于情感责任使爱蕾诺尔心如死灰,莫里森同样在社会风范和感情负累的重压之下,对凯蒂的关系暧昧不明,让她为此而焦虑不安。

每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背后都是人生旅途中心酸的旅行。当学生拉尔特笃定阿道尔夫的懦弱时,费尔察德小姐却将责任怪罪到爱蕾诺尔身上,“这个女人很讨厌,她年纪又老,又是外国人,她在毁掉他的前程。”这既是她对小说人物的表面态度,也是一种对凯蒂命运的暗示,当她打破心理障碍,鼓起勇气为自己的身份取得进展时,费尔察德与莫里斯恋情的曝光却让她满盘皆输。他们同样有着优越的背景,而凯蒂无论打扮得多么耀眼,仍然难以高攀,毕竟阶层的差距难以靠几句言谈、几件礼服追平,爱情从来就不是纯粹的。这时的凯蒂,输掉了青春、精力和决心堆积起的所有砝码,也正和《阿道尔夫》中那个执念得为爱而死的爱蕾诺尔,当情感世界的幻灭破碎,当家世的底细被人戳穿,自我重构得来的优越感荡然无存。这种情感的低落也暗示着莫里斯之前一段恋情终结时的状态,前女友露西在结婚前夕而分手,露西突然决定与特蕾莎修女一起前往加尔各答,让莫里斯大失所望。凯蒂无法得到莫里斯,却感受着他曾经的感受。也许所有未完成的爱情几乎都有着相似的路径,有着普遍存在的隐性契合,仿佛复调的哀歌那般,透彻悲凉,在沉重的顿点颤动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