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不落帝国”如何培育了自己最强大的敌人

柳展雄2017-06-24 00:08

柳展雄

分析北美独立战争的书籍汗牛充栋,然而描述战争本身的却寥寥无几,民主VS专制的意识形态争锋吸引了眼光,只有安德鲁·杰克逊·奥肖内西等少数人探讨军事问题。

学院派普遍偏爱的论文议题是“殖民地人民反抗的合法性来源”“伯克与杰斐逊的自由观异同”,文弱书生最喜好争辩革命是否激进,近年来他们越发倾向于修正主义观点:华盛顿意图维护固有的宪法权利,不同于罗伯斯庇尔、列宁;国王乔治三世的政策不具剥削性,亲英派占人口多数;北美革命大体温和、保守(尤其是跟法国大革命相比)。

对于华盛顿的“八年抗战”(1775年—1783年),传统史学界认为日不落帝国实力强大,因而战事拖延得师老民疲,修正主义者则指出这恰好反应了“美独”分子不得人心,勾结了法国、西班牙等海外势力后,才侥幸成功。马克思曾赞美的具有进步意义的资产阶级革命,在新左派的认知图景里,却演化成了犯上作乱事件,可见意识形态的变迁何等吊诡。

英军统帅无能吗

无论新旧历史观,都默认了一个前提,那就是英格兰文武臣工无所作为,才干平庸。如果首相运筹帷幄,能否镇压住起义?如果前线将军指挥得当,能否活捉华盛顿?

奥肖内西撰写本书,检讨英方用兵得失,发现了有趣的事情。在起义军获胜的两场大胜仗里,萨拉托加战役的英雄霍雷肖·盖茨,三年后被康华利伯爵打得丢盔弃甲;帮助美国人扫清海面,为约克镇大捷奠定基础的法国将领德拉各斯,一年后战败被英国水手俘虏。

那些丢失北美的英国统帅能力并不弱,智勇之士辈出,称得上将星璀璨。战争前期的领导人理查德·豪,在七年战争中成名,攻克敌方一座海上堡垒时,他下令其他船员匍匐,自己跟引航员英勇地站立,以超近的距离炮轰城堡,最终迫使守城者投降。后来到了法国大革命时期,理查德出任海军副统帅,在主甲板上连续驻守五天四夜,大破法国舰队。

康华利在约克镇战役失败后,离开北美调往他国。他驻守爱尔兰时,扑灭了1798年全境大起义;经略印度时期,他率领2万人部队(这比北美英军的规模更庞大),击灭群雄开疆万里。

作为一支常胜之师,英军有理由自信能轻松平叛。开战之前,欧洲人对美国人有种朴素的种族歧视,新大陆的水土恶劣,白人移民过去后,身体素质下降,东佛罗里达总督宣称:“只需五千正规军,便可横行北美。”而游击战的作风加深了这种偏见,民兵联队奉行“敌进我退,敌驻我扰”的战术,从不正面交锋,威廉·豪(理查德·豪的兄弟,在战争前期掌管陆军)认为这是懦夫行径,以致于写信告诉华盛顿,要他像个绅士那样,堂堂正正地决战。

不列颠人习惯了欧陆战术,使用火力齐射的散兵双行延展线,面对零散的游击战士不知所措。但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他们脱去红色军衣,换上了适合绿林色彩的制服。将军打破严格的直线队形,以便穿过崎岖的山路。更多的轻步兵投入战斗,配合骑兵冲锋,英国人摸索出克制游击战的成功方法。

豪氏兄弟理想中的胜利几乎就在眼前,这将是一场体面的胜利。华盛顿走投无路作最后一搏,威武严明的官军在决定性战役中击败对方,签署《独立宣言》的建国先贤举手投降。乔治陛下会义正言辞地控诉叛国罪行,再慷慨地予以特赦。毕竟这属于兄弟阋墙的内战,不列颠大家长没必要痛惩乡下穷表弟,知错就改仍是一家人。

亲英派,多乎哉?

1777年威廉·豪率3.2万陆军在皇家舰队配合下,跨海平叛。英军旗开得胜,俘获半数大陆军,占领最大城市纽约,然后就地驻扎休兵。军史学家指责理查德·豪错过了最佳机会,华盛顿此时弹尽粮绝,没有丝毫作战能力。

但英国的目标不是单纯歼灭敌人,平民百姓需要招抚,文官宪政也应当恢复。全面封锁海路,或许能切断法国对独立分子的外援,但同样也会损害亲英派民众的日常贸易。

一个悖论呈现出来:占领区增多,英政府承受的担子越重,但弃置领土不管,会让效忠派感到心寒。军方高层估算了下,保卫纽约一座城市至少要1.3万人,而手头实际兵力只有1.6万。

豪兄弟没有足够力量犁庭扫穴,消灭华盛顿,改而实施新计划:柏高因率领加拿大驻军南下,跟纽约、费城的英军主力汇合,把大陆军困在牢笼里。华盛顿处于独立运动策源地新英格兰(美国东北六个州),只要革命火种不向外蔓延,就是朝廷的胜利。

合围策略本身思路正确,然而执行起来困难重重。庞大的英军每天吃掉33吨食物,马匹每年要吃掉1.4万吨的干草、燕麦,再包括亲英派、黑人逃奴消耗伙食(1779年11月,大英帝国要接济的印第安部落有22个),加起来是一笔惊人的开支。粮饷大部分靠不列颠本土补充,假设在殖民地征收物资,那会引起民众不满。

萨拉托加战役失败的前奏,正是军队一路深入美国内陆,得不到海运后勤补给,柏高因将军不得不沿途劫掠。除了食物,龙虾兵(由于英国的红色军服而得名,多带有贬义,类似于汉语的丘八)得到更多的是当地居民的仇恨。

由于战争中不可避免的摩擦,北美臣民的忠君爱国之心逐渐冷却。约翰·亚当斯(独立运动领袖,第二任总统)做了个粗略估算,民众里三分之一坚持独立,三分之一捍卫王权,三分之一骑墙观望。保皇党群体分为:做进出口生意的商人,地产跨郡连县的大农场主,虔诚的国教徒贫民,他们奉英王为宗教和世俗意义上的领袖。

有1.9万美国人加入了英军的省团部队,其中包括开国元勋本杰明·富兰克林的一个儿子。纽约的长岛皇后郡,威廉·豪占领的首个地区,开战之前只有12%的居民属于坚定共和派。

吊死至少100个叛乱分子

1779年柏高因、豪氏兄弟回国接受质询,克林顿、康华利走马上任,向南部地区进军,他们本期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景,却无人响应勤王号召。远在伦敦的国务秘书杰曼仍然固执地相信,4/5的殖民地居民效忠于汉诺威王朝。

修正派史学对爱德蒙·伯克的过度强调,造成了这样的错误印象:伯克代表了英伦三岛的主流意见,对北美主和,如果没有昏君乔治等少数人一意孤行,两国不至于兵戎相见。

奥肖内西教授钩沉出史实,指出反战派曾一度引导舆论,但波士顿倾茶事件后销声匿迹。朝野上下同仇敌忾,最亲美的伦敦商人也不敢发声,文学家约翰逊博士表示,如果他掌权,“第一项决策就是派兵入驻殖民地居民家里,如果他不肯提供食宿,那就推倒他的房子,如果他家房子是独栋,那就一把火烧了。”一家日报呼吁吊死至少100个叛乱分子。

鹰派阵营里最高层是乔治·杰曼,他的职权仅次于首相,坚定捍卫王国的神圣秩序。其他人把萨拉托加的灾难,归结于官府不得民心,杰曼反倒推定,前线指挥官没能充分动员亲英派,才导致损兵折将。忠贞的北美男儿志愿加入王师,然而待遇低于同级别的英格兰军官,他们享受不到退休金,伤病抚恤,白厅发给效忠派的委任状被将军扣押,如此怎能奢求良民效力?

北部地区的美军,在萨拉托加战役后,事实上处于停战状态,他们不主动进攻英占大城市,英兵也不下乡扫荡。南部不一样,当地政治气氛跟当地气候一样燥热,亲英分子盘踞的乡镇与革命区犬牙交错,烽火连天。1780年6月,北卡罗莱纳的1300名效忠派轻举妄动,未等龙虾兵入境,便先举事。结果因装备较差而全军覆没,只剩下30多个幸存者逃到了康华利的大部队。

在杰曼的督促下,部队出动半数人马,乘船南下,开辟新战场。远征总司令克林顿是个北进派,认为南方不易征服,不情愿地接受命令。在38天的暴风雨航行中,大部分物资沉入海底,克林顿上岸登陆时甚至无马可骑。

接下来不可思议的奇迹诞生了,大陆军7位将军、4艘护卫舰、400门火炮被俘,遭受了独立战争期间最大的损失。英方仅仅以76人死亡的代价,占领查尔斯顿,掌控了南部最繁华的城市。

在查尔斯顿攻防战的同时,发生了一场血腥屠杀,350 名起义民兵靠近北卡罗莱纳边境地区,跟英国骑兵遭遇并且被追击。中校塔尔顿不顾民兵举白旗投降,仍然下令俘虏一个不留,“血腥塔尔顿”的外号不胫而走。

战火中锻炼出新的一批人,他们心如铁石,塔尔顿等少壮派军官赞同杰曼的看法,怀柔政策不能让造反者回心转意,反而疏远了效忠派。巴纳斯特·塔尔顿来自于禁卫龙骑兵团,来到北美后,他把英格兰人与殖民地民兵混编,一视同仁。北卡边境战中,这支骁勇的骑兵队54小时内推进150英里,完成了漂亮而残忍的击杀。

总司令克林顿随后宣布,任何国王的忠顺子民不再受亏待,任何叛党狂徒也不再乞求到宽恕。独立战争最无情的一章展开,保皇党跟独立派互相仇杀,革命与反革命交替反复。弗吉尼亚亲有支亲英派民兵在投奔的路上,看到一群绿色夹克的骑兵,以为是塔尔顿军团,他们停下列队行注目礼。对方其实是精心伪装的亨利·李(华盛顿的爱将,南北战争中罗伯特·李的父亲),他发动血腥报复,射杀100人,打伤200人。由于军情混乱敌我难辨,塔尔顿误杀了不少前来归顺者。1781年光荣的约克镇战役掩盖了这段痛史,实际上这一年是革命最危险时刻,英军几乎收复了半壁江山。

当年年初克林顿回防纽约,南部战区由康华利接手,他如同旋风横扫各州,在亲英派报纸享誉为“亚历山大再世”“第二个凯撒”。萨拉托加战役的胜利者,年过六十的老将霍雷肖·盖茨接连退败。康华利在隆冬季节也不停歇,部队卸掉了所有行囊,不带帐篷,每天饥肠辘辘地行军,追上了南部最大的起义部队。盖茨抵不住猛攻,逃离战场,三天内狂奔180英里,汉密尔顿(华盛顿的亲信副官,美国首任财政部长)讽刺道:“对于这把年纪的人,其运动之迅速度着实令人佩服。”

六月份,北美最大、人口最多的弗吉尼亚州失守。龙骑兵全速突击,在乔治国王生日当天,占领独立派的州议会。塔尔顿如同史诗英雄那样凯旋,如果他再快一点,可能捕获到杰斐逊。

交战的任何一个将领都不会预见到,形势会有戏剧性逆转,10月份英军在约克镇束手投降。失利的因素有很多:南国幅员辽阔,分散了大批驻军;温带的不列颠民族无法适应炎热气候;疟疾瘟疫造成非战斗减员。

人事政策的疏忽肯定不能遗漏,文官大臣与前线将军勾心斗角,将军与将军勾心斗角,但同样的纷争也发生在起义者身上,军官逼华盛顿称帝的阴谋为世人所熟知。

归根结底,英军战败因为仍不够彪悍。康华利后来担任爱尔兰总督,岛上的亲英派让他想起了北美亲英派,这些人斗志更高,战斗力更强。1798年大叛乱中,英政府全方位支援新教徒,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克制了三倍人数的天主教徒,叛乱者尸骨无存。

英国对北美叛军从未这么严厉过,塔尔顿攻占种植园,不解放黑人,因为任何废奴的举动,能引起白人一致抗议,无论这个白人是什么政治立场。南方农产品极度依赖海外市场,所以皇家海军没有封锁贸易。

任何一位清醒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在看完奥肖内西的著作后,都会做出有理有据的推论:英国人战胜北美并不是没机会,只要他施加残酷的惩罚,用火与剑布满大地,不经审判处死起义者。也就是说,要英国人放弃他引以自豪的宪法精神、绅士品德,像对待野蛮人那样对待他的盎格鲁撒克逊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