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水墨之癫

李冬君2017-07-19 14:49

【文化中国图志】

 

墨戏的精神暗线

“墨戏”一说,出自米芾的儿子米友仁,是他落在画上的款识。自谦中,分明暗含了强烈的自我认同,因为院体画当道的皇家格范,居然被米家父子“墨戏”了一把,而且竟然被那位北宋文艺运动的“第一推动者”和“总设计师”宋徽宗默许了。

“墨戏”,当然是一种游戏状态,是与惜墨如金唱着反调的,是对一丝不苟的院体画风的一次逆袭,在皇家格范里游戏,就如同在蒙娜丽莎的嘴唇上画了两撇小胡子,你瞧,多淘气!

南宋赵希鹄撰《洞天清録》,其中有一条提到了“宋米芾墨戏”,说“米南宫作墨戏不专用笔,或以纸筋、或以蔗渣、或以莲房,皆可为画纸,不用膠礬(矾),不肯于绢上作一笔。”“绢”是皇家格范的质地,“笔”是院体画最讲究的,米芾不在绢上画,也不用笔画,还真是冲决了艺术的网罗。可有趣的是,宋徽宗还把他请来,让他在画院里管事,放任他“墨戏”。

“墨戏”是一种“更为自由的语言”,这“语言”不是谁都能懂,人称之为“癫”。

1092年,苏轼再次返京任职,途经雍县,米芾设宴,席间,米芾要苏轼为他的“癫”正名,便说世人皆谓我“癫”,请先生为我反驳。苏轼笑曰:吾从众。众人哄笑,他茫然:这好笑么?

“癫”是他的天性,他率性而为,反被以为“癫”,而惹人笑。凡人的真性情,多被科举的绳索捆住了,来了个没被捆住的,便觉得不习惯了,目之为“癫”,尚能亲近,视之为狂,则逆反。

在“癫”与“狂”之间,米芾最能拿捏分寸,他掌握的火候是“癫而不狂”。在中国传统里,“癫”是可以被接受的,甚至还可被欣赏,而“狂”则是要受排斥的,甚至还要被排除。宋人未见有狂人,走到“癫”这一步就适可而止了。宋人“癫”而明人“狂”,明人没有掌握好自由的平衡,一发作起来,便未止于“癫”,而趋于“狂”了。明代狂人多,“狂”的代表有两位,一位是思想家李贽,另一位是艺术家徐渭,此二人者,皆以“狂”名世,亦因其“狂”而被世人铲除。“癫”如一盏灯,可以风雨夜行,做一番独特的游历,“狂”如一把火,如一道闪电,如一个霹雳,就如同闻一多诗里说的“爆一声咱们的中国”。

米芾之“癫”是幸福的“癫”,他要是由“癫”入“狂”,那幸福就荡然无存。有宋一代,也就出了王安石那么个对一切敢说“不”的狂人,结果怎样?还不是被人将亡国的脏水泼在头上。

在忧患意识引领的时代,你想发笑,都不好意思笑出来,当愁眉苦脸被定格为时代精神,你怎好意思就你一个人心下窃喜独自发笑呢?在“忧”的主流文化里,笑是多么脆弱而又珍贵的花朵——天下未乐你何乐?打住吧!发笑非主流,被人打住了;发狂是异端,更是去找死;只有发癫,似笑非笑,似狂非狂,如庄子所谓“在材与不材之间”,这才让真性情能爆发出来,享受一个“自由”的空间,黄庭坚在《豫章黄先生文集》中谈到米芾时,就说了他的“狂与不狂”,“米芾在扬州时,游戏翰墨,声名籍甚,人往往谓之狂生,然观其诗句合处殊不狂,斯人盖既不偶于俗,故为此无町畦之行,以惊俗尔”。

从米芾之“癫”,我们发现了中国传统里的一条“精神暗线”,那就是幽默。在忧患意识尚未引领中国的时代,幽默尚属常态,春秋战国时期,齐有晏子和淳于髡,常以诙谐济世,汉有东方朔,亦以滑稽做了政治的润滑剂,更有《世说新语》一部,把个幽默做成了魏晋风度,如果让王羲之穿越一下,来到宋代“坦腹东床”,做个“东床快婿”什么的,一脸“忧患”的宋人会怎么看?打开了表情包的宋人早已不知幽默为何,便说这是发“癫”,而这在东晋人看来,则是直通“三玄”意在老庄的“道法自然”。

而米芾就是个活在宋代的魏晋人,他像魏晋人那样“宁做我”,不光是一个原则,还是一种活法——发癫的生活方式,那穿着官衣戴着官帽的“米芾拜石”同那“坦腹东床”的王羲之何其相似!明人张岱说过:人无癖不可交。英国有一种舞台剧,被称为“癖性喜剧”,米芾一生,处处见他“癖性”:洁癖、藏癖、石癖、唐服癖。性癖徽宗一砚,他便设法弄到手,令徽宗瞠目,领略其“癫”。

米芾先以书法享有盛名,之余,便是对古器物、书画以及石砚的鉴赏与收藏。人生最后四年,他必须再掀起个波澜,于是,“墨戏”山水问世,他把魏晋风度带到山水画里“人与山川相映发”。

何以解忧惟以癫

有人这样说,“芾为文奇险,不蹈袭前人轨辙,特妙于翰墨”。“妙”字虽好,却是泛泛而言,不及那“癫”字,是为他量体裁衣。

说米芾“癫”于翰墨,尤其“癫”于中国山水,是不会错的。他“癫覆”了中国传统绘画中最坚实的水墨线条,而其中的艰险,则被赤子般的“墨戏”化开了,开出中国之“癫”!

米芾自称师法董源,天真平淡,一如董氏那浩瀚的灵魂在水墨里溢满童趣,米癫则在水墨里注满天真,瘙痒一本正经,宁涉汹议,亦难忍因循,世以“逸笔草草”,而欲草草了之。

所见其山水之作,一幅《春山瑞松图》,尺幅不大,纵35厘米,横44厘米,纸本设色,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一幅《溪桥闲眺图》,纸本水墨,纵108厘米,横38厘米,出处暂不明。

画面上,山骨裸露,把山头伸进云里,再让我们的腿脚立定在世间原地,拔高我们的视线,让我们不见山腰、山腿和山脚,亦不见人,但见云雾蒸腾中的小山头、小山包,用“横点”重墨堆积,突出阴影,看起来,不够端庄肃穆,有些散漫慵懒,却一派稚拙天真,圆茸渺小,正像南极冰上的小企鹅翩翩,抑或跃出水面的肥鱼招摇,是画家的思维在跳跃,同时,又给出了云的烘托与呵护。

与以往山水主角意识相反,米芾笔下,云第一,山第二,云更自由而有担当。《溪桥闲眺》中,那两座山峰,锋顶草木稀疏,被风剪裁得一边倒,迎面云光迷离,如庄子七窍未开的混沌人,又像那个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一头栽进荆关、李成、范宽等北方山水的“群山”里,并与他们工笔刀锋下的骨骼交力,打散线条的光昌流丽,再出来时全无峥嵘,圆融淡然,浑然一独自欢喜独自乐的遗世老翁,独与云、光共氤氲。光则在轻风中颤抖,并与风一同掠过山头,留给山头老翁惊愕之后的畅快。《米海岳年谱》云,苏轼过雍丘访米芾时,米芾“又设长案,各以精笔佳墨纸三百列其上,而置馔其旁。子瞻见之,大笑就坐。每酒一行,即伸纸共作字。以二小史磨墨,几不能供。薄暮,酒行既尽,乃更相易携去,自以为平日书莫及也。”边吃边谈,边饮边写,这里面充满了酒神精神。

若谓苏轼倡导了文人画,那么米芾“墨戏”,便是文人画的标志性呈现。文人之山水,从工笔转向“逸笔草草”,从自然写实转向自我写意,开始了从客观性回归主体性的美学探索之旅。在苏轼、文同致力于墨竹上的文人旨趣时,米芾及其儿子米友仁开创了文人山水画的墨戏——“米家云山”。

董其昌说,山水画至米芾为之一变。其实,至北宋中期,院体化山水已然陷入创作的困境,被米芾用“墨戏”的方式幽默了一下,山水画就添了几分自由的风味,拯救了中国水墨趣味。

他与范宽恰好成个对子,范宽画大山“四面峻厚”已带有几分端拱的模样,老成持重、高山仰止中暗示了“盛世风骨”或个体人格的道德宣喻;而米芾则保持了艺术的敏感天性,以天真激荡出水墨的自由属性,以纯粹的审美意志驱散意识形态化的板结阴影,画面上洋溢着写意水墨的欢乐。

“墨”以它深蕴的自由度,成为表达中国绘画丰富内涵的唯一不变的底色,就看艺术家以怎样的思想的钻头去发掘它;米友仁用“戏”来与它“般配”,真是奇妙而又恰如其分的好,只有“戏”的张力,才能表达米家父子对墨的自由度获得新认知的喜悦。至于“戏”一词的“等级身份”,他们才不在乎呢,尤其在传统语境里,“戏”不能登“政治正确”的大雅之堂,难得米氏父子还“戏”说江山。

中国传统士人之忧,没有比《岳阳楼记》说得更清楚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怎一个“忧”字了得!你本不忧,也不想忧,可你还得忧,“忧”不仅是你的心情,也不单是你的生理反应,更是一种文化属性,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士人的规定性,作为一个士人,你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忧其君、忧其民,否则就不成其为士人,有人以为这样的“忧”很高尚,其实它已否定了人的本性,活到这份上了,就该问一下:能不能不做士人,只做个人?

范仲淹去世时,米芾才一岁,范仲淹带着他的“忧”走了,米芾含着快乐诞生了。

墨的波粒二象性

短短四年,能留下多少作品?的确不好说,不过,“米家云山”出世了。

据中信出版社2016版《宋画大系》辑录米芾画作,有《云起楼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春山瑞松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还有两幅便是《溪桥闲眺图》和《云山叠翠图》;米友仁画,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云山墨戏图》和《潇湘奇观图》,另有《云山图》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据成于13世纪上半叶的《洞天清禄集》载,米芾不肯于绢上作一笔,“今所见米画或用绢者,皆后人伪作,米氏父子不如此。”宗室赵希鹄属宋太祖一脉,南宋收藏大家,离米氏父子未远,他说米芾“纸不用胶矾”。通常,工笔或工笔设色时,为避免墨汁渗透,便在绢或纸上涂一层胶矾,而米芾要的就是这种渗透的无序感,一任“墨戏”泛滥,甚或以蔗渣等蘸墨,故不用胶矾,也不用绢作画。

米芾自称“刷字”五十余年,用笔之道已入化境,但他作画,却不在线条上追求,而是找到董源所用的“点”。“点”之于董源,本来是披麻皴的“补白”,服从于表现山水细节的需要;到了学生巨然,其山头焦墨点苔,虽有了独立意味,但还是受制于造型的线条。而米家用点,则将线还原为点,真正成为了画面构成的“原点”,在造型上弃线用点,把点从线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而有了“米点”。

“米点”横向,错落排布成,亦称“横点”,连点成线,以点代皴,积点成片,泼、破、积、渍、干、湿并用,辅以渲染表现云山烟树,是米芾写意的基本技法,宛如用了自我意识的原点。

与“皴”不同,“皴”乃有形之点,如披麻皴、钉头皴、雨点皴等,微而有形,难免型制。“横点”则不然,其形单一,故能以不变应万变。应之于物,则“点”成万物之“物像”,乃“造物”之“始基”;验之于人,则“点”为独立人格之“原子”,为艺术之灵的“闪光点”,此乃自由使之然。

从荆浩到米芾,山水画波澜壮阔,走过了200多年,其中,皴法就变化了几十种,而“点”则因摆脱了像或不像的紧张感,反而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所关注的对象,从客观的自然山水转为关注水墨的各种可能性状态,更为放松地表达自我的意趣,“点”成为米芾自由进出水墨的门钥。

在传世的几幅作品中,可以看出米芾运用“横点”写意的快感,笔下“横擦”在速度中叠落纷纷,山头用密集的“横点”错落堆砌,给出速度的印象,才有时间里的排比阵势,列成山峦。

他以最小的墨点获得表现宇宙意识的最大自由度,因精神洁癖,将纯粹与吵杂隔离,仍沿袭传统烟云留白的技法分隔空间,尽情渲染虚实、晦暗、含蓄的浓郁气氛,烘托空间幽眇的层次感。“春山”左下角有“米芾”二字款,据说为后人所加,上诗塘有赵构题诗:“天钧瑞木。……以慰我心”。但作品描写的中心不是山峰林木,而是云峰盈目,漫滋春山,是吾心化为宇宙。

苏格拉底说过,在眼睛与对象之间,有一个第三者,那就是光。光,带给对象美妙的变化以秒计,因此,对象之美瞬息万千,稍纵即逝,从色彩到形式,在时间之流里都无法重复自己。古希腊哲人说过“飞矢不动”,二三百年后,中国哲人也说“飞鸟之影,未尝动也”,都是对“动”的“反动”。只有哲思之眼,才能发现运动中的不动之美;而审美之眼则相反,唯有它才能发现静止中的运动之美。到11世纪初,米芾创始的“点墨写意”画,其实就是一种在“散点透视”中再叠加的“散点运动”的美。

除“横点”外,米芾“墨戏”一发,索性越过雷池,去探索水墨宽容的边界。他尝试放下毛笔,用蔗渣、纸筋、莲房等蘸墨画,画在生宣上,以泼墨法为基调,辅以破墨、积墨、焦墨等,各种墨法叠累,“刷”云山,“砸”墨树,《云山叠翠图》中,那山脚下的两棵树,多么另类,像是米芾扔下的墨疙瘩炸开的,“点墨法”与“泼墨法”双管齐下,有点像量子力学里的“波粒二象性”,“点墨”似粒子,“泼墨”如波,艺术追求竟然与科学的原理相通,当然,那是在自由的分寸上。

发癫的独立宣言

米芾用墨恣肆,同李煜率性的“撮襟书”,堪有一比。

他与李煜一样,书法越唐,直追晋风,他的书斋名曰“宝晋斋”,就是因为得到王羲之《王略帖》、谢安《八月五日帖》、王献之《十二贴》三帖,自以为“宝”,故为斋名。可不久,他就喊出了“老厌奴书不换鹅”,居然无法忍受对着“二王”的“鹅”学步了,直到“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何以为主”,他才释然,不宗他人,方为真晋风。

而立之年,他曾给友人写诗一卷,发表了他的“独立宣言”:芾自会道言语,不袭古人。年三十为长沙掾,尽焚毁己前所作,平生不录一篇投王公贵人,与知己索一二篇则以往,元丰中至金陵,识王介甫;过黄州,识苏子瞻。皆不执弟子礼,特敬前辈而已。好一个文化个体性的纪元。

据说他“伟岸不羁,口无俗语”,而任性独啸,浑然一个“人欲”。他对理学似乎兴趣不大,亦不见他与同时代的理学家有什么往来,天理难以羁縻他沉浸于美的内在自由,独立之精神暗含着否定基因,他就是一个否定者,而且是一个否定的狂者。

他自称“襄阳漫仕”,“漫仕”,就是自由散漫地做个边缘化的小官,用了一种否定式的幽默,来渡他到水墨世界的彼岸。他不是为了肯定而来的,而是为了否定,为了否定之否定。果不其然,当山水画平静地走向院体时,他便以否定的艺术姿态开始起舞了。

他身居书画博士,却反对院体和太学体,以独立之精神的“点墨”的花染,否定了在书画里占统治地位的金丝玉缕式的工笔线条,就像“漫仕”一样,他以“戏”入墨,重启了一下。

游戏,多半是自由的,好玩的人,通常也都热爱自由,他以“墨戏”回报山水,就是到这个水墨世界里来玩的。他笔下的江山,一派天真,许多烂漫,没有半点端供的皇家格范,跟他来玩“墨戏”的,主要还是天上的云,因为云跟他一样,也在天上“漫仕”,也高枕山头,也盘踞山腰。

他想跟云走,并非壮志凌云,也不是要青云直上,而是在跟云玩躲躲藏藏、飘缥缈渺的游戏中,也许能找到“宁做我”的路一条,他倒不管路在山上还是在天上,总之好玩就是天堂。

对于绘画而言,米芾并非一个多么了不起的革命者,他只是在形式上变了一点点,关键在于,他在中国水墨江山中带来了一篇发“癫”的“独立宣言”,他放下传统,居然要“宁做我”。

无论是谁,都会认为这是狂者的行动美学,而偏偏他不这么认为,他只觉得是好玩,因为他不会像李白那样“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他只是常常自称“襄阳米芾”或“楚国米芾”。像李白那样,便是发狂,而他只是发“癫”,随手抓取一物,便在水墨里撒欢,他觉得好玩,却令人瞠目。

据《画继·轩冕才贤》载,米芾的“墨戏”里加入行为艺术,遭遇了“众嘲”,“人往往谓之狂生”。鲁迅说“伟大也要有人懂”,不然的话,一个“狂”字就足以把“伟大”扼杀;同样,“发癫也要有人懂”,不然的话,一个“发狂”就足以把“发癫”混淆了,二者的不同在于,“癫”带有自嘲意味,而“狂”则将自我无限放大。总之,米芾的“癫”经得起推敲,而李白的狂却经不起摔打,一挫就衰。

“癫”,在狂气与平常心之间保持平衡,它是狂气中的不狂,是平常心中的不平常,“懵懂的云”,不是平常的云,而是“发癫”的云,“笑翻的山”,不是发狂的山,而是“发癫“的山,“发癫”之于水墨,则是“点”与“泼”的突破,突破工笔山水的皇家格范,还有什么能比这事儿更快活?

(作者近著《乡愁的天际线》,商务印书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