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大院的志士遗老

李大兴2017-07-24 18:07

上世纪90年代没有GPS导航、也没有网上预定旅馆,往往是一放假,就开车去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到深更半夜开车累了,就在高速公路边的酒店睡下。后来我一直很怀念这种随意的、自我赋予不确定性的旅行方式:没有一定的日程,有时连目的地都没有。

有一年秋天去东部,在上纽约州山里遇暴雨,天色全暗,前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好不容易从山里开出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我又饿又累。这时抵达一个小镇,忽然看见路边有一家中餐馆招牌居然是“北京饭店”,立马停车进去。一位胖胖的白人姑娘招呼我坐下,菜单全是英文。我笑笑问她:“你老板真是从北京来的吗?”她说:“我觉得是。”我告诉她,我真的来自北京。

我正在喝送来的一碗酸辣汤,忽然耳边响起了很正宗的北京话:“这么晚您到我小店来,这可是贵客呀!”老板是个面白无须、眼睛微眯、一团和气的中年人,那时候中国人还没有那么多,在一个山间小镇遇见一个北京人开餐馆,在我来说算得上奇遇;在他来说,就要打烊之前忽然有一个北京人从风雨中走进来就餐,也是非常少见的。

老板特意进厨房让大厨炒了一盘京酱肉丝送给我,然后坐在我对面聊了许久。他说话有些老北京的味道,而且是特别客气、讲究用词、礼数周到那种。没一会儿工夫,我就了解到沈老板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在农场里干了十年才回到北京,分配到街道工厂当工人,后来和海外亲戚联系上,由亲戚担保就出来没回去。

“那您这快二十年也挺辛苦的吧?”“还不都是为了孩子!为了让她出来上个好学校,有份好职业。”

沈老板很自豪地告诉我,女儿上了常春藤学校,现在已经在波士顿当医生了。“她常回来看您们吗?”“基本上不回来。她很忙,而且接触的人、生活的圈子跟我们都没什么关系。”

打烊的时间已经过了,我也该去找酒店睡觉了,于是和沈老板告别:“您最近回去过北京吗?”“哎,从出来以后就没回去过。家里老人都不在了,再说开餐馆这一行,根本没什么日子能走开。”“北京这些年变化非常大,我去年回去都找不着家门了。”“是啊,不知道我以前住的地方是不是也面目全非了?”“您以前住哪儿?”“七号大院你听说过吗?”

在一瞬间我忽然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猜到沈老板是谁了。“当然当然,七号大院可是个有名的地方!”

沈老板微微笑了一下,在我眼里笑得有一点凄凉,当然这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就和他告别了。那晚在酒店住下后,我半天睡不着。此后我偶尔想起过那次邂逅,但是并没有想再去联系。

在北京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从单元门进去往下走,有一间独门独户的地下室,里面堆满半个多世纪的书与旧物件。据说我童年攒的几百张烟盒也在那里,如今应该能换两顿酒喝了吧?我走下昏暗的楼道,打开门上有些生锈的铁锁。很久没有人进到这里,地下室里一切都落着厚厚一层尘土,也许这就是过往时光的本来面目。

我下来寻找最早的七号大院故事,那是一个薄薄40页的笔记本,上个世纪70年代文具店里最常见的那种。1979年夏天,我踡在中央党校北院主楼六层会议室的皮沙发上开始写这个故事。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到美国,会知道“七”在那里是一个幸运的数字。据说人喜欢哪一个数字反映其性格,我从小就本能地喜欢七,觉得听上去很美;这种喜欢就像爱情一样,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七号大院自然是非常真实的,一闭上眼睛,所有细节纷至沓来。那是从1949年到1980年代北京的种种生活状态之一,上演许多琐碎时光、爱恨情仇。我一直想写七号大院的故事,但是那个夏天我还是个高一学生,没有能力写完。那个笔记本的字迹或许已经褪色,纸可能也脆了,躲藏在地下室的某个角落里,我最终没有找到。不过找不到也罢,故事就在那里,而且在过往的38年中展开了许多新情节。

我走进七号大院正门时,石狮子依然在那里,披着斜阳,沉默不语。我恍惚间看到一位老先生散步,那是半个世纪前在早晨与黄昏经常看到的风景。老先生一头银发,面貌清癯、身材笔挺颀长,天气凉下来以后披一件风衣。人们都知道他是卢教授,虽然不大清楚他是研究什么的。我小时候经常随父亲去他家,灰白的日光灯下,是老式硬木家具,和单位配备的简单家具完全不同,边边角角油漆都已褪色,磨出一层岁月的光滑。卢教授很健谈,手握一个烟斗,在烟斗背后喷云吐雾。太师椅旁的茶几上,是一个巨大的烟灰缸,他时不时把烟斗倒过来在那里敲一敲。

父母不抽烟,但我从小在各色卷烟、香烟的味道里长大,曾经靠鼻子一闻就能分辨大前门和工农牌香烟的不同。我最喜欢的,是那种类似巧克力香味的烟丝味道。在童年的记忆里,北京的冬天漫长而寒冷。那也是因为文革开始后,烧锅炉的工人师傅们闹革命不认真烧锅炉,以至于暖气时有时无,即使有,也只是暖气管子摸上去温温的而已。房间里温度一般只有几度,大多数人都穿着棉袄。窗户是很少开的,烟还是照抽不误,所以关于许多人家的记忆,都在一层薄薄的烟雾中。不过,那时并不曾有很多人得肺癌。

晴朗的日子里,北京蓝天白云,我坐在七号大院门口百无聊赖,口中一遍遍模仿大鼻子公共汽车启动、行驶、到站开门的声音。忽然一小队带着红袖章的年轻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前面押着卢教授和两个我不熟悉的大人。我看见卢教授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但是他依然腰板很直,只是略微前倾。我回家告诉母亲,她神色严峻起来,对我说“这两天你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记不得过了多久,有一天晚上,有人轻轻敲门三下。母亲打开门,看见是卢教授,烟斗煽动一粒红光,映照他的微笑。他谈笑风生地描述了这一段被带走挨批斗的经历,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就像从烟味识别不同牌子的烟一样,儿童往往有一种直觉,能够感到大人的不同。七号大院不乏学者与读书人,但我从小就隐约觉得卢教授和他们并不一样。果然,等我长大了一些后,就从父母那里听说卢教授是1920年代党员,长期从事地下工作,在国民党军中官拜少将。不过,他们并没有告诉我卢教授是怎样来到七号大院的。

出于少年的想象力,自然对出生入死的地下工作者心生敬意。不过半个世纪前离历史还比较近,不像现在所说的“潜伏者”那样,一不留神就被脸谱化。那时地下党们还没有老去,看上去也只是很普通的人。比如卢教授,在我心中一直是温和长者。不过,有一次他和父亲不知道说起什么,目光忽然变得十分犀利,让我一愣。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卢教授马上平静如常。

卢教授和父亲聊天的时候,我就在他屋里东看看、西摸摸。书桌上摆着砚台,总有几张纸摊开,笔筒里插着长长短短的毛笔。书架上除了马恩列斯毛,没有几本书,倒是有一些照片,卢教授坐在中间,一大家人围绕着他。屋角有一台落地式收唱两用机,收音机下面的下半部立着一些唱片,有京剧,也有古典音乐。

卢教授虽然据说有不少子女,但似乎都不在身边,只有老两口带着一个孙女。所以他家很安静,甚至有点尘封萧瑟的气息。他的孙女都比我大好几岁,在院里很少看见,在卢教授家里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不知道她户口本上的名字,只记得人们叫她小鱼儿。她其实又高又瘦,不像条小鱼,倒像根芦苇。我很少看见她笑,当然我也不常见到她,即使见到,她也只是瞟我一眼,我自然也就不和她打招呼。

卢教授家楼上住的是沈先生,据说是七号大院最有学问的人。还有一种相反的说法,说他是汉奸、国民党。我小时候这两个词基本上差不多,属于“地富反坏右”里的“反”、“坏”一类。不过后面这个说法是因为文革里沈先生有时被拉出来陪斗而流传的,母亲说他也就是有点历史问题。话说回来,所谓从旧社会过来的“留用人员”,谁没有点历史问题呢?

母亲说她上大学时,沈先生已经是老师了。虽然看上去很年轻,但是课讲得好,人又好看,是女生选修最多的课之一。偶尔在院子里遇见沈先生,母亲总是很恭敬地问好,并且让我叫爷爷。沈先生那时还不到60岁,一头黑发,戴一副无色眼镜,看上去和父亲年纪差不多的样子。他非常客气,说两句话就欠一下身,说话声音很轻,后来我才知道他小时候生长在苏州,但是母亲说沈先生籍贯并不是苏州,沈先生的祖父官拜侍郎,退休后在苏州买了一处小园子颐养天年。再后来母亲又提起沈先生的祖父和她的曾祖父年龄相仿并有过从,这样算起来沈先生确实是比她长一辈。

我猜想母亲没有告诉沈先生他们从祖上就相识,革命年代出身大官僚家庭可不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情,我很小就被母亲告诉,外祖父是律师,属于“自由职业者”。文革后,我逐渐领悟到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母亲上年纪后开始喜爱回忆往事,虽然依旧语焉不详,但已经足够让我看到一幅清末民初官宦人家的图景:他们彼此之间关系错综而紧密,或姻亲、或师生、或同乡。这种往往不广为人知的关系,比大而化之地划分派别或者理念标签更接近历史的多面性、复杂性和偶然性。他们多数让子女接受西式教育,很多人上教会学校甚至出国留学;沈先生就是这样一路读书、留学,然后回国任教。

以天下太平为前提的人生规划,在乱世注定会荒腔走板。抗战军兴,国立大学纷纷迁往大后方复校。沈先生上有老、下有小,下不了南下的决心,就转到教会大学教书。珍珠港事变爆发后,美国人办的学校又被关了门,沈先生只好去一些私立学校教书。以后似乎是这段经历成了他的历史问题,也许沈先生当年只是为了谋生的饭碗,然而政审是无时无处不在的,仿佛悬在空中的利剑。幸好沈先生性情温婉,随遇而安,不喜欢抗辩,安排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这里面也未始没有一种处世之道和对世态人心的了解。由于他的平和,又因为年纪和资历,文革前沈先生相对还是个平安的闲人,挂个文史资料委员会委员的名义,主要靠翻译书的收入维持着“高知”的生活。

不过,我记忆里的沈先生看上去非常普通:穿着半新不旧的蓝色或灰色中山装制服、圆口布鞋,天热时是白衬衫或者圆领衫。除了肤色白皙、细皮嫩肉以外,他看上去和街上的人没有任何不同。他个子不高,本来就不怎么引人注目,也许他习惯于努力不引人注目。这一点他和卢教授似乎恰恰相反:卢教授总是风度翩翩,衣着作派上透着几分洋气,即便是在文革时有所收敛,也一望而知不是个普通人。他弱冠之年成为革命志士,很年轻就身居高位,在地下工作中周旋于形形色色场面上人物之间,也确实一直有着社会贤达的身分,直到搬入七号大院以后才变成不大被人想得起来的闲人。

我最后一次见到卢教授,大约是1980年代中期陪父母去看他。十年不见,卢教授显著见老。他老伴已经去世,小鱼儿还在陪伴着他,看上去也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样子了。卢教授听力不大好,说话声音便格外洪亮,像是在发表宣言,宣告他当年和沈先生私下来往:“不敢让人知道,也不能让人知道呀!”他说到这里,看了小鱼儿一眼,她双目低垂,面无表情。

母亲微微一笑说:“我当时就知道。”“是沈先生告诉你的吧?他知道你是谁。”“这个我也猜到了,不过又何必挑明呢。”

即使在30年前他们说起当时还不太遥远的往事时,已经有了恍如隔世的语气,如今我想起他们,更是真真切切的天宝旧事。虽然遗忘在有意无意之间发生,但有时岁月与成长也会加深对往事的理解。当初我不曾明白,一定是卢教授像做地下工作一样接近沈先生,才会去对沈先生讲“你我的处境其实差不多”这样推心置腹的话。卢教授平生阅人无数,才会对沈先生有一种了解和尊重。无论卢教授处境怎样,沈先生多年来如履薄冰,在老革命面前恐怕还是有距离感的;另一方面,卢教授的友情大约也令他很感动。据卢教授回忆,在文革中他经常上楼去沈先生家聊天。沈先生原本不抽烟,偶尔也会点一支迎春牌香烟陪他一起在云雾里走一会,一不小心就被呛得直咳嗽。有一次沈先生被批斗,当天晚上卢教授就过来慰问,沈先生甚至倒了两杯酒端出来。卢教授一饮而尽,然后按住另一杯酒说:“你如果从来不喝酒,那么今天也别喝。酒入愁肠对身体不好,只要留得青山在,被批斗几次算不上一回事。”

沈先生搬到七号大院时妻子已经去世,他有3个子女,老大、老二都已长大离家,沈老三是沈先生的小儿子,个子不高,有着南方的清秀与瘦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依然像个少年。他有时背着手风琴去荒芜无人的花园里,一边拉琴,一边唱歌:“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一群比他小几岁、比我大不少的男孩女孩围坐他身边,听他唱歌,也听他讲故事。当然这一切只是悄悄地进行,约好去花园聚会的消息口口相传,不为大人所知。那是七号大院诸多隐秘的小团体活动之一,在那时候,如果被人打个小报告,不是没有可能被打成流氓团伙甚至反革命集团的。然而聚在一起娱乐本是天性,孩子尤其如此,并不会因恐惧而完全终止。我当时是跟着大孩子后面的小尾巴,去过几次,似懂非懂,好像是在那里第一次听到《灯光》:

他们黑夜里告别

在那台阶前

透过薄薄的烟雾

青年看见

在那姑娘的窗前

还闪亮着灯光

小鱼儿也是其中的一个,她那两年忽然像吹了气一样胖起来,变成一个唇红齿白的丰满女孩。长大以后,我听说这种现象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少女肥。”没有人能确切说出小鱼儿是什么时候和沈老三好上的,也没有人曾经看见过他们成双结伴,只是流言在大院里游荡,几年后还有人提起。虽然卢教授也遭遇批斗审查,但是七号大院住户的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他是老革命党人,他的孙女和一个前朝遗老的儿子恋爱的消息,在大院里是有新闻效应的。

不过这件事更多是沈先生之死的余波,1968年夏天开展“清理阶级队伍”时,七号大院又经历了一次抄家浪潮,沈先生家这次被抄得特别厉害,他的所有书和手稿都被抄走了。几天以后,他睡在床上再也没有醒来,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的安眠药瓶。

老去的卢教授说起来,声音里还充满遗憾:“抄家的第二天,我去他家里看过。他在一片狼藉中很平静,还对我说‘这回搬家省事了。’我们聊了几句,然后他说他累了,我就说‘那你好好休息吧。’然后就走了,我一点也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沈先生去世后,很少能在院子里看见沈老三,花园里的歌声更是从此不再。从这一年年底到第二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沈老三远走云南,我从此以后再没有见过他。小鱼儿那一届初中毕业生相对幸运,不少人留在北京,小鱼儿当了工人,晚上十点多有时可以看到她下中班骑着自行车回来。

时光日复一日,断续听到一些与她有关的故事。传说她曾去云南看望沈老三,每星期都收到他的来信,也不知是真是假。千真万确的是,有一天小鱼儿的父亲忽然出现了,原来是一位穿着绿军装的军人。听到他坚决反对女儿和沈老三好,大约没有谁觉得诧异。不久小鱼儿就当兵去了,1970年代末脱了军装,回到七号大院待在爷爷身旁。卢教授去世后,小鱼儿继承了他的房子,一直住在那里。因为没有结婚,早年若有若无、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一段恋情,在半个世纪后成为传奇。

沈老三一直没有回来,七号大院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渐渐把他遗忘。我走在这里,也没有人认得出我,只有我自己一点一点认出往日。其实七号大院是为数不多的在天翻地覆中没有多少变化的地方,虽然花开花落不知多少度,花园依然保持着当年的形状。

(作者系作家,现居美国芝加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