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也有“惟心画”

李冬君2017-07-25 16:50


【文化中国图志】

皇家不收大写意

米芾的山水作品,是否有传世,至今扑朔迷离。

《宣和画谱·山水》类中,没有录入米芾的绘画作品。而与米芾来往密切者,如驸马王诜,文臣李公麟,皆位列《宣和画谱》中,王有画作35幅,李公麟有107幅,作品均为御府收藏,这反映了当时绘画主流对文人画的看法。

不光对于米芾,对于率性而作、豪放不羁的苏东坡,也是如此。东坡之于绘画,以画竹名,有《石竹神品》、《潇湘竹石图》、《枯木竹石图》传世。其画竹心法,自谓得之于表兄文同。文同,字与可,自号笑笑先生,人称石室先生,四川梓州永泰人,曾历任邛州、洋州等知州,北宋元丰年间,调任湖州,未到任而死,人称“文湖州”。

苏东坡《书与可墨竹》曰,文同有四绝,“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他还在《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中盛赞文同,说“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馀”,德第一,文第二,诗第三,而书画,乃诗文余事。

中国传统文化素以“德才兼备”论人,把“德”放在第一位,“德”若不行,“才”不足取,东坡知人论世,亦循此老例,未免于俗。文同能传世者,惟有书画,尤以墨竹。其文章佳处,虽有东坡一句“但欲焚笔砚耳”为之大张耳目,但其好处,迄今为止,还是独识,倒是东坡谓其画竹秘诀,以一句“成竹在胸”,道出世人共识,使其画名不胫而走,不翼而飞,超越了士人樊篱。

文同知洋州时,城北有竹林,得暇便往,携妻同游,尤能游艺于墨竹,两枝齐握,浓淡深浅,双管齐下,一挥而就。东坡谓其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稍纵则逝矣。或曰,墨竹亦起于唐,有说出于吴道子,有说出自南唐李氏描窗影,至宋作者辈出,文同后起,却如杲日升空,爝火俱息,黄钟一振,瓦釜失声,盖因其“诗在口,竹在手”,“朝与竹乎为游,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文同之文,并未如东坡所言,入个《古文观止》什么的,但其画作,尤其墨竹,后世收藏者甚多,从《宣和画谱》上,我们未见著录有苏东坡的作品,却收藏了文同11幅墨竹图。

《芥子园画传》之《竹谱》言及“墨竹位置”,而曰“干节枝叶四者,若不由规矩,徒费功夫,终不能成画”,又曰“古今作者虽多,得其门者或寡”,唯独文同,“笔如神助,妙合天成,驰骋于法度之中,逍遥于尘垢之外”。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也赞他“善画墨竹,富潇洒之姿”。

文同画竹,写实与写意兼得,这也是院画的标准,写实要越实越好,写意要适可而止,有点诗意就行,“画中有诗”,是用诗意提醒绘画,要有点文人趣味和书卷气,不要堕落为画匠手艺,仅此而已。不要让写意过度,让写意中的自我意识膨胀起来,勿以写意来表达自己的精神力量,这也就是苏、米二人的画作落选《宣和画谱》不为御府收藏的原因。东坡画竹,自下而上,顶天立地,不是一节一节画的,而是一气贯注而成,人问之曰:竹节呢?答曰:竹子不是一节一节长的,而是从头到脚一起长的。另有一次画竹,墨尽,即以朱红命笔,人观之曰:岂有红竹?答曰:若无红竹,又何来墨竹?

苏、米二人的写意里,有一种自由化倾向,这是皇家尺度无法衡量的,有一种独立精神的力量,也是院体门墙无法阻挡的。东坡画竹,已自有格局,难入皇家法眼,而米家云山,就更是一改江山旧范,不以山为主,改以云为主了,以山为主体,意味着江山有恒,以云为主体,岂不转向天命无常?如此云山,哪有什么皇家格范?据说,米芾之子米友仁19岁作《楚山清晓图》就被徽宗赏识,而1119年,徽宗主编《宣和画谱》时,米友仁已33岁了,想必作品数量以及时誉都不少,却亦未被录入。

可见,徽宗是有标准的,有关品位,绝不妥协!不光艺术品位,更有通过艺术品位反映出来的精神品位和文化品位。在艺术品位上,他懂得苏、米的价值,不是绝对不能妥协的,但他也懂得隐于艺术品位背后的精神品位和文化品位所包含的意蕴,那种自我意识的张力,岂容于皇家格范?

因此,他还不能接受“米家云山”的大写意,尽管米芾是他的书画博士,他也喜欢米芾,《宣和书谱》就有文臣米芾介绍,但御府却仅藏米芾行书两件,那也表明了他认同米芾的书法。

米家云山在江南

米芾作画时间很短,《宣和书谱》说米芾“兼喜作画”。那是在朝野公认的大画家李公麟病痹之后,他才开始作画的。

他在《画史》中,说明他与李公麟取法不同,他说“李尝师吴生终不能去其气,余乃取顾高古,不使一笔入吴生”。“吴生”,指唐人吴道子,“顾”,指晋人顾恺之,他批评李公麟取法唐人,带有吴道子以来的流行习气,自谓取法顾恺之的“高古”,得了晋人笔意,一扫“吴带当风”那种盛唐气象外在飘逸的格范,转向自我内在的放达,李入了唐人格范,故曰“李笔神采不高”。

“吴带当风”对米芾来说,简直就是枷锁,所以,米芾以大写意的“墨戏”,打破唐人格范,冲决院体网罗。500年后,董其昌说:“米元晖画自负出王右丞上,观其晚年墨戏,真淘洗宋时院体而以造化为师,盖吾家北苑之嫡冢也。”王右丞是王维官衔,王以诗画名世,始作文人画。

从王维“画中写诗”到米芾“画中写意”,文人画摸索了三百多年,中间有董北苑承前启后,一步一步探索山水意趣与人文精神,至米芾大写意一出,便开出“中国水墨写意印象”。

董源是工笔山水向水墨意象变革的源头,他水墨追随王维,着色坚守李思训,他的山水画,是文人旨趣与院体格范妥协在自家笔下的“共和”,他用“意笔”轻轻撞了一下“工笔”的腰,光与风中的山水草木便有了摇曳多姿的动态,在他的捕捉中分解过滤,生成笔下的印象,还原瞬间的真实带给心灵的感动,而不是静止不动的、收纳在画上的一件轮廓清晰的图纸,那会产生审美疲劳的。

艺术对本质真实的敏感与科学精神暗合,从写实向写意转化,也许由于这种敏感对董源的内在敦促,才促使董源将观察与思想打通,穿透表象去触摸内在的真实。因此,在未接触欧洲印象派之前,人们对董源山水画皆曰“大体皆宜远观,近视几不类物象”,然而,正是这种带有“印象”的淡墨轻峦,在学生巨然粗笔禅意的皴染中,渐成中国山水画之显学,至米芾,尊奉董源为写意源头,且与董源一样,不喜作危锋高耸、辟刃万丈的北方山水,将山水画主流引向江南,开拓出一片江南云山。

从此,山水画有南北之分,而以南派为盛。赵希鹄说“米南宫多游江浙间,每卜居,必择山水明秀处”,其于江南天趣,可谓了然,米友仁于《潇湘奇观图》自识中说,他与父亲居镇江城东四十年,每日望镇江云山最佳处,岗以父号“海岳”名之,又说,他平生最熟潇湘奇观,每于登临佳胜处,则复写其真趣。“复写”是临摹,“真趣”是什么?镇江,宋称润州,想必云幻雨奇,于此可寄乡愁。

润州山水与潇湘奇观远隔千里,但在米友仁眼里,亦不输于他默诵下来的董源《潇湘图》,他一边观赏眼前云山之画里画外,一边想象楚天云卷云舒,体会江南烟雨淋漓的“真趣”。

米芾祖籍山西,却以出生地湖北襄阳自命为楚人,号米襄阳、鬻熊后人,还常自称“襄阳米芾”或“楚国米芾”,其实,江南烟云,才是他自我意识的故乡,才是他大写意的“山水明秀处”,他把自王维以来的“水墨泻染”、王洽的“泼墨”、董源的“淡墨轻峦”,都变成他的“墨戏”。

据说,藏于华盛顿佛瑞尔美术馆的《云起楼图》,1908年由何德兰先生捐赠,画中“云起楼图”题字,为董其昌真迹。典型的米点画法,有董源、巨然苔点影子,山水氤氲,云雾盈盈,一派抒发乡愁的韵味,丘陵顶端,有一两座院落,可俯眺江景,亦可远观云峦,让人联想镇江“海岳庵”。

乡愁中,收获了另外一重境界,灵感寄托于水墨渲染的空间,在消解时间里的愁绪中,云山烟树,更为狂放自由,却与眼前江南烟雨十分契合,写意如写生。对他来说,勾勒、皴擦都有些捉襟,而泼墨大写意的“米家云山”,分明一派率真的烟雨江南,因其乡愁底色,呈现灵魂的烂漫。

山水画本有“在野”意识,除了外师造化,重要的便是士人的主体性,让灵感听从自我意识的召唤,听从个体人格的召唤,给灵魂一个并非王土的家园,那是米家云山,是烟雨江南。

写意究竟写什么

董其昌称米芾为“董家嫡冢”,那是把他当做了董源的嫡系传人。能这样将“兼作画”的米芾与董源并论,在画史上,没有比这再高的评价了。

可当时,也有人不以为然,异议者,对米芾的批评非常尖锐,说他的字神锋太峻,有如强弩射三二卜垦,又如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这种批评,无非说米芾毕竟非翰林出身,字如武夫射箭,再有力量,也不过射倒二三农夫而已,如子路未经孔子教化之前好勇斗狠,如没文化的鄙野之夫。

米芾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时,已是1106年,那时,他已声震朝野了,可还是有人上书异议,说他“敢为奇言异行,以欺惑愚众。怪诞之事,天下传以为笑,人目之以癫。若在礼部任职,无以训示四方。”他在礼部任职,当然要受礼教约束,像他那样特立独行,可说是犯了礼教之大忌,以此而被人非议,实属难免,除非礼部以“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教化天下,米芾或可作为不二人选。

即便文艺复兴初曙之时,在市场经济已然萌芽时,人文精神的生长,依然难以摆脱一代王朝的羁绊,陷入体制化和道德化的困境。而米芾作为一名艺术家,对个体灵魂的微妙与浩大的独立理解,是中国文化艺术里非常珍稀的奇迹。他在艺术里,彻底回避了前设性的道德姿态以及饕餮般消费苦难的人格嗜好,他以审美重启自我,实现自我的道德律,他以审美拯救自我,实现自我的自由属性。

还有批评者说米芾山水,逸笔草草,不取工细,讥米友仁“解作无根树,能描懵懂云”,真把“写意”当作“墨戏”了,例如,元画家吴镇就说:“墨戏之作,盖士大夫词翰之余,适一时之兴趣,与夫评画之流大有谬。”把“墨戏”看做是士大夫“辞翰之余”、“一时之兴”,才是大谬。

“意”为何物?“意思”跟思想有关,“意愿”跟愿望有关,“意志”跟行动有关,其中有个一以贯之者,那便是“自由”,“写意”写什么?写的就是自由的“意思”、自由的“意愿”和自由的“意志”。如此“写意”,并非“草草”二字就能概括的,相反,“写意”最难,要写出“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来,还有比这更难的么?“写意”是反求诸己,回“吾心”中来,写出“吾心意”。

米芾说他写字,每天临池不辍,“一日不书,便觉思涩”,“写《海岱诗》三四次写,间有一两字好,信书亦一难事”,绘画更为一难事,因为他的画是“惟心之画”,要画出“吾心”来,谈何容易!绝非词翰之余,一时之兴,就能了事,而是挖空心思,能得其一二,呕出心来,方差强人意。

写意与写实相通,何以见得?一般来说,写意主内,写的是内心之实;写实主外,写的是外物之实。米芾多写内心之实,但也不乏外物之实,《画继·轩冕才贤》说米芾画“一纸上横松梢,淡墨画成,针芒千万,攒错如铁,今古画松,未见此制”,这种“攒错如铁”的笔力,非一般所能比。

米芾内心之实,以“墨戏”写之,外物之实,则以工笔,亦兼工着色。据说,钦宗皇后就喜欢学米元晖的着色山水,米家父子师法董源,董源兼工着色、水墨,二米亦如之。董源以着色为主,二米以水墨为主。孙承泽《庚子消夏图》说米芾:“山峰圆秀,点法笔笔生润。林木阴翳又稠叠而不杂乱。至人物、楼阁、屋宇、桥梁、渔艇,极其纤秀,似唐人小界画。”“界画”是用尺子画亭台楼阁。

而“墨戏”,不仅有着外在的工笔设色的底气,更有着发自内心的“惟心画之”的动机,外在的形制,有迹呈现,可观而得之,而内在的心机发动,则微茫难识,无迹可求,施诸笔墨,便不落笔迹,纯用淡墨,明陈继儒《书画史》载:“米海岳云山小幅,纯用淡墨沈成,了无笔迹,真逸品也!”

米芾自评其画,说他画山水与前人不同,他是“信笔作之,意似便已”,画面“多烟云掩映,树石不取细”,有知音来求画,他“只作三尺横挂,三尺轴”,这样的尺幅,是他为挂画考虑,他认为这是最恰当的尺幅,他甚至想到裱画轴长不能过三尺,这样挂起来刚好不及椅子靠背,不会遮蔽视线,又在来往行人的肩之上,不会被汗水沁到,所以,他“更不作大图,无一笔李成、关仝俗气”。

李成、关仝是北派山水的代表人物,他们画山,看山似山,多作巨幅奇观。米芾与之不同,米点云山,在似与不似之间,远看为云,近看似山,再看就是山,以“信笔”伸张写的自由,以“意似”表达内心的感受,不求外在的形似,内化为自我的江山,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挑着形而上的重担。

“不取工细,意似便已”;只画小幅,不作大图。他的山水里,装不下家国情怀的理想部件,也不是用来养就浩然之气的,而这些传统山水画的“意识形态”就是他接下来说的李成、关仝的“俗气”,那是自孟子以来的大丈夫纵横习气以及刻意习气所凝成的画意,为他所不取。他的山水,仅能表达他作为一名独立个体的意趣,平淡天真,幽趣的芳踪,任其信马由缰。不知是米芾故意小画以消解“空乏的大”,还是“信笔写意”这种画法,于大幅便嫌骨力失之于弱了。但是,谁敢说他笔下乏力?君不见其书法之笔力,如楚霸王不可一世,有着“力拔山兮气盖世”之势,如逆水行舟,却有一日千里之势。

(作者近著《落花一瞬——日本人的精神底色》,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