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艺术与政治的夜宴

李冬君2017-08-19 02:19

李冬君

《夜宴图》来历

抗战胜利后,张大千在北京,借居颐和园内,打算赁一处王府定居。

碰巧,他从一位古玩商口中得知《韩熙载夜宴图》被北京玉池山房主人购藏,便很想从这位主人手里再买下这幅画,对方索价500两黄金,张大千识得画的价值,决定暂缓购房,买下这幅画,还在画上加盖了一枚他的藏章:“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后来,这幅画又随大千先生到了香港,不久,又转到港人手中,20世纪50年代,中国政府从香港购回,这才被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

徐邦达先生在北京故宫博物院鉴定过这幅画,他认为《韩熙载夜宴图》有可能是摹本,而且是“南宋院体”摹本,此说出自他作的《古书画过眼要录·晋隋唐五代宋绘画》。不过,他对这幅画评价颇高,他说顾闳中“笔法挺秀,设色古丽,人物面相渲染精工,已达到写真机巧的高度水平。”随后,他又把这幅图与北宋末年的《听琴图》以及《女孝经图》并举,接着说道,“屏障上有一些松石等画法接近南宋人,亦不是五代时人的风格。孙承泽称之为‘南宋院中人笔’是很有见地的,我同意其说。”

“五代时人”是什么风格呢?应该是从唐人的“丰腴”向宋人的“瘦削”过渡吧,而松石草木也自有其枯寂蟠折虬曲的瘦透之内敛,至少《韩熙载夜宴图》里的女人已然弱柳扶风了。

五代绢本设色绘画,虽为滥觞,然其水准,实为两宋格范,诸如黄筌父子花鸟画,荆浩、董源山水画,还有顾闳中、周文矩的人物画,都被两宋画院奉为圭臬,成为两宋院体画的标准。南宋时,顾闳中版《夜宴图》真迹落入权臣史弥远囊中,经元代班惟志手,至明末清初著名学者孙承泽、宋荦等,直到乾隆,从私家收藏转入清宫,并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1921年,溥仪从宫中转出变卖。

《夜宴图》绢本设色,手卷形式,横335.5厘米,纵28.7厘米,属于中卷。此画流转千余年,向我们讲述了五代十国时期,发生在江南南唐国里的一个故事,这故事,跟南唐那位“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李后主有关。后主上位,猜忌老臣,这在君主专制的家天下里是家常便饭,是一个老掉了牙的故事,可偏偏作为诗人的李后主有了新的创意,他没派特务去刺探,而是派了画院待诏去画老臣韩熙载的日常起居,本来这应该成为艺术为政治服务的一个范例,结果,却变成了艺术高于政治、拯救政治的奇迹,艺术家对美的忠诚,超过了对君主的忠心,通过不带政治偏见的审美,揭示人性与政治的矛盾。

走进夜宴故事

为便于布局,也便于观赏,3米多长的画面,分为五段。

具有分隔画面效果的屏风,又似连接每一个故事的“桥段”,在慢慢展开卷轴的时间里,拓展了空间的视野,画面上,人与人以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渐次明亮起来。

工笔设色,色调圆润,涵容了笔锋,浓淡相宜而边界清晰却又不突兀的过渡,给出了视觉形式的舒适区域,渲染细腻的色彩语言,淡雅高贵中烘托出人物因身份不同而呈现的情绪甚至个性异趣,在各种对比关系中,一种内在的精神张力,使他们各自进入角色,给急于窥探者展示他们对权力的无感,对声色的开心。自沉于欢乐中的每一个细节的描写,都在陪衬一个时代的风华,诸如衣冠文物礼制,樽俎灯烛,帐幔乐器,皆为考证一个时代的审美意趣,提供了可资佐证的资料性语言。

第一段,声情。夜宴开始,众宾客听琵琶独奏。画面上,有两件匡床,一面单屏,匡床围屏和单屏上面均绘有松石,浓淡枯润,高古俊伟。其时,流行在家具屏风上作画,将室内空间重隔之后,精神游弋如至旷达悠远,将自然苍秀浩渺收纳于盈尺,营造一个士人家居的空间。

几案上,酒器、果盘、糕点盒、瓷器等一应俱全,丝毫不马虎,尤其两件湖田窑青瓷温酒壶,不仅因其釉色玉润夺目,更由其凝聚了丰富的时代信息而引起历史之思的侧目。在中原以及江南,雪夜围炉,温酒取暖,成为一种生活时尚。当时生产温酒壶最多的是江西和福建各大窑口,而温酒器最早出现在绘画中的,就是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了。

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大抵京城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仅两人对座饮酒,亦须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果碗三五只,皆用瓷器,费银近百两。更何况韩熙载的夜宴上,佯作声色奢靡,必不吝花银子购买时尚饮酒茶具。顾闳中也不吝靡费手工笔墨,将几案上各种精品,一一耐心细摹,是画面上自言自语的角色,既不喧宾夺主,又礼致而周全。

当帷幔拉开之后,政治权术的使命,再也掩抑不住艺术家的灵性。在奢华布景预热之后,画家的意志若离弦之箭,立刻射入审美领地。一女伎端坐屏前,蓝袍、白裙、高髻,手拨曲项琵琶,七男五女布局紧密,错落有序,凝神于琵琶女。画面是有声的,传递着琵琶的美妙音质及其旋律,聚焦了所有人的耳朵,将心灵的视线凝眸于这一美的象征上。韩戴高帽,正襟端坐在床榻上的最佳位置;其上方身着红衣盘坐的,是20多岁的状元郎粲,身形不自觉早已前倾;琵琶女身边侧身侧耳倾听的坐者留着三绺清髯,据说是琵琶女兄长教坊副使李佳明;李佳明身后的那位淡蓝紧衣女子可能是王屋山,由徐邦达先生据第二段舞者推知而来;两位端坐者应该是太常博士陈致庸和中书郎朱铣,都是有名望的高官;另两位站立的年轻人,有一位想必是韩熙载的门生舒雅;而立在韩熙载身边的应该是他的宠妓弱兰。

第二段,观舞。韩脱了清灰外衣,高冕,葛麻外衫衬白袍,自击羯鼓为舞娘伴奏,家伎王屋山跳六幺舞正酣。该舞又被称作“绿腰舞”,曾经是唐代宫廷与上流社会最为流行的软舞,与唐代男子“健舞”正相反,此为女子独舞,因长袖漫卷延展了空间的张力;节奏舒缓,先慢后快,营造并赋予时间的形式美。大概这便是古人所说“以手袖为容,踏足为节”。王屋山舞姿优美柔婉,蛮腰迤逦含蓄,踏足劲道,轻盈飘逸。《全唐诗》有一首“李群玉《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诗中写舞姿:“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盼,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一人牙板,两人鼓掌,主人亲自击鼓,舞娘踏足为节,节奏,如莲叶滚浪,似乱雪萦风,扑面而来。却有两朵愁云,静悄悄伏在两人脸上,一动一静,一明一暗。动的,或明的,是主人击鼓,即便王屋山舞姿入魂,但那矮小的背影也无法承受画面的倾斜之重,似在主人的眉宇间。

以大小区分轻重,是中国人物画传统,画面的重心偏向主人,为此,还以红羯鼓、红衣状元郎粲烘托,只要将目光从聚焦的红色向上一挑,就会为主人紧锁的眉头所震动。其实,他并不开心,混迹于声色,万不得已啊!与王权周旋,与权谋捉迷藏,那一点眉愁已是他的最后一点尊严。

画家点睛之笔点到那眉头上,那是“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的一撇。

暗的其实也不暗,既然是观舞,整个现场就必然聚焦于王屋山的舞姿,其中设一暗笔,就在眼神绕不过去的焦点上,当视线从主人的眉宇间向舞娘游移时,必定经过击掌和打牙板的两位年轻人,而就在打牙板人的身后,有一位在场者,全场唯有他,目光不在绿腰舞姿,隐于光线暗处,眼帘低垂,双手握胸前,做“叉手礼”,窘态呼应主人眉宇,那双手叉合的手势,便是宋僧致礼的手语。

画家让德明和尚立在暗处,袍服不着色,但特别着意了线条,以便给予僧衲特殊的立体感,意在以宽大而非色彩突出他的空间张力。德明和尚被安排在画面正上方,给人的第一观感就是他这个有别于所有目光的人,和尚眼神微闭,给夜宴平添了不和谐的暗调,以凝重平衡画面的轻浮。

从第一段到第二段,从听曲到观舞,从耳朵的立场到视觉的观点,画家有预谋,但谨慎地一层层引导观者,在渐次展开的审美体验中,他逐步淡化了权力参与带来的笔下的紧张感。

就这样,我们开始进入以主人洗手与众女侍谈笑为主题的第三段。

第三段:沐手。夜深了,宾客散去,画家还在讲述一男七女的自家故事,没忘在细节上留点风趣之笔。反正他将画面定格在沐手的瞬间,其实是故意拉长时间,带出迟缓的笔意。

画主稳坐床沿,似与舞娘说笑,却不失端庄,另有诸女子同榻而坐,各自说笑,不太拘礼,又有女侍数人,一女侍肩擎曲项琵琶,逗趣十足,另有一矮小女侍送饮具,榻旁一黑几,几旁,一笔直立的烛台,有一种凛然简洁风,这一切都是铺垫,在为沐手的迟缓动作经营轻松的氛围。

在此,画家让我们看到了主人进退自如的淡定,毕竟专制权力治下的中国士大夫精英们,积累了丰富的韬光养晦的经验,能够在权力漩涡中平安着陆便是中国智慧评价体系里的最高智商值,只有高手过招的政治游戏才会有如此平静且具有审美的呈现,尽管背后每个人都走在激流险滩上。

第四段,竹管飘着笛音,五女清吹,一男子背依大屏,按牙板节拍,大屏另一侧,一对男女正隔屏私语。主人兴酣,脱了罩衣,只剩下一件贴身白衫,坦腹高坐,执扇轻摇,同身旁侍女谈笑。夜宴就要结束了,曲终人散,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第五段,欢宴的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告别,主人重新罩上褐色外衣,一手倒握双鼓锤,似乎击鼓方停,几番喘息,才淡定下来,另一只手立掌礼别。

看起来,敲鼓并不轻松,在茂密的阴谋丛林里,在权力意志的十面埋伏中,那述怀言志的鼓锤,沉浸在汗津津的斗智斗勇的纠缠间隙,主人侧身的高大形象——清流之姿,士人风骨,耸立起来,似乎无视前后两组矮到视线以下的缠绵告别,即便在夜宴欢乐场,韩熙载依旧不失士人品格。

顾闳中再现夜宴场景,一共描绘了46个人,女子21人,男子25人,其中多人重复出现,被他安排在一场惊心动魄的叙事中,以艺术的能量,淘沥了猜忌的阴谋以及对声色的欲望。

一见此画,后主李煜也就释然了,他懂得人的尊严是人活下去的底线,他尽量不去触碰,连正面的呵斥都没有,只是派个画家去看看,只要不是他的政敌,画一幅画去劝劝也就算了。

承受独立人格之重

从开场到终场,韩熙载都头戴一顶黑色高帽,那是他独立人格的标志。

夜宴上,无论肃立,还是端坐,抑或坦腹灌手,或者击鼓伴舞,他都戴着那顶黑色的帽子。他为什么要戴顶黑帽子?难道他尚“黑”?也许他在内心深处是个崇尚大禹的墨者?

戴着那样的帽子,活动于声色场所,显然不合时宜,形似轻佻,神却沉郁,同那绿男红女场合,其实貌合神离,而那顶黑色高帽,就是他“神离”的标志,宣告他在风月中独立。

这道具的真趣,就是他在无法掌控命运也无法不低头时的人格独立的姿态。

所以,那鼓槌最宜于他,他用持续不断的打击,使舞蹈变得激越,舞姿更加奔放,将他内心的鼙鼓之气和凌云之志都打出来,将鼓点都敲在他的心头上——当,当,当,就如同命运在敲门,哪里还听得见什么浅斟低唱?世无英雄,伤心人别有怀抱,混迹于红颜堆里,权当聊发酒狂。

它忽而荒诞,忽而庄严;忽而幻灭,忽而真诚;忽而酸楚,忽而欢快;忽而冷峻,忽而温情。自黑而又不甘于沉埋的黑色幽默,充盈着泪点与笑点,从顾闳中笔下忧雅的流淌出来。

五段叙事里每一位在场者的内心都如飞瀑落崖,千转百回,险境跌宕,但那顶戴在主人头上的黑高帽却屹立不动,这就是士人的操守。高高的黑帽子是一个象征,士人的精神高度,无论如何,韩熙载和顾闳中都要把它戴在头上,不落亦不能歪斜,有子路“结缨”之悲壮。摄于王权淫威的自黑韬晦,在不离不弃的黑高帽的坚持中,获得超拔,至此可见韩熙载的底线,亦见顾闳中之“绝笔”。

北宋人陶谷在《清异录》笔记里,提到韩熙载自制轻纱帽,人称作“韩君轻格”,时人也多有仿效,《韩熙载夜宴图》上,韩氏所戴那顶黑色高纱帽,应当就是当时所谓“韩君轻格”了。

“韩君轻格”,一度在士人中流行,从五代流行到北宋,虽称“轻格”,实则重如泰山,此体可污,此容可辱,惟此头颅,不动如山,当年韩君投奔南唐,就颇有“英雄进当铺,用头颅作抵押”的气概,画中,他头戴黑色高帽,手拿一对鼓槌,看得出,他初心未泯,以鼓鸣志,豪气犹在。

流行的格调,总是避重就轻,在流行中,轻纱的玲珑,取代了头颅的沉重,示以“轻格”,忘却“重范”。画面上,韩屡次更衣,但这顶帽子一直戴在头上,无论帽子下面那张表情如何变幻,不管全场的宴乐有多纷繁,它始终不为声色所动,在顾闳中笔下,他脱到最后一件衣服,甚至坦腹、摇扇驱热纳凉,也不肯摘下那顶黑色高帽。那帽子,是他的设计,他的风格,他的风骨,他的精神寄托。即便襟袍被权力意志剥光,只要头在,帽子就必须戴在头上,还要端端正正的戴着,“君子死,冠不免”。

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细节,便是可与“韩君轻格”对称的“顾君轻格”。顾闳中在那顶高帽子下面的下巴上,细细勾染着韩熙载的胡须,每一丝都显示着他对美的耐心,每一丝都承载了他的使命。胡须在五个场景里屡屡出现,是甚于他对衣皱、裙裾、发髻、床帐、帷幔等更为细腻明晰地描摹,因为它承担了与黑色高帽同样的衬托使命。于是,他的大笔便在细节中沉潜,悄然抒发着炫技炫格炫幽默的艺术笔触,书写生命在艺术里的自由状态,可细腻流畅,可蓬松飘逸,使会心的观者在啧啧赞叹中,恍然认出这就是传说中的“美髯”,士人胡须的格范。政治风云在面部表情上演出着变幻的不确定,而胡须始终分明缕析着淡定的士格底线;无论悲喜都以美的呈现,与韩熙载一同开启了一场命运的格式。

(作者近著《青花里的乡愁——关于瓷与茶的美学日志》,四川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