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宋笛 张恒/文

在经历了地震所带来的恐惧、悲伤之后，对于恢复重建的期待开始涌现——8月8日的地震震中位于九寨沟景区，这片62平方公里的土地牵连了九寨沟县甚至是周围多个县区十数万的居民和投资者。

“九寨沟就是阿坝州景区的灵魂。”已经在九寨沟景区做了14年出租车司机的陈龙这样认为。九寨沟2016年旅游总收入90亿元，占据阿坝州旅游总收入的近三成。九寨沟景区还带动了周边县区旅游业的快速发展——在陈龙接待的游客中，九寨沟景点是必去的。

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内位于四川省西北部，拥有92万人口。2016年，四川省21个地市州中，阿坝州GDP排名第20位。旅游业是阿坝州的支柱产业，2014年阿坝州旅游业增加值占据全州GDP的20.7%。

在这次的地震中，阿坝州“灵魂”受伤了。四川省减灾委办公室公布的信息显示，通过地震烈度图和风景名胜区规划叠加对比，九寨沟风景名胜区的52个景点中，处在八级烈度影响范围内的有30个，九级烈度影响范围内风景名胜区无对外开放景点。

地震后到九寨沟进行地质评估的中科院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副所长陈晓清对经济观察报表示，目前已经探明的损害主要集中在火花海和诺日朗瀑布两处景点，但是再接近震中位置的景区目前由于道路受阻，评测人员还无法抵达，因此整个景区受损的测评还尚未完成。

陈晓清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即使在已经测评的区域，评估结果也未最终形成。其中较悲观的看法是：受损的火花海水位极速下降，与其它海子内的水位差会从一米左右变成七八米，进而导致诸如卧龙海、树正群海的水位都出现下降，不过产生这种连锁反应的概率可能仅为万分之一。

“重建”和“恢复”开始被提上议程 。8月16日下午，四川省抗震救灾指挥部指挥部第五次会议释放出信息：九寨沟地震救援抢险和应急安置任务已经阶段性结束，进入了过渡安置和灾后恢复重建阶段。

由于灾后测评未完成，重建和恢复将会按照什么样的路径进行，目前尚未有完整方案。九寨沟县副县长、漳扎镇党委书记高恺衡接受经济观察报采访时说，目前九寨沟的评估工作还在进行中，后续选择自然修复，还是人工修复，要经过国家层面的专业人员评估，才能确定下来。至于景区受损情况和修复方案，后续国家层面还要出动大量的力量，要全方位地进行鉴定，才能下结论。

经济观察报从阿坝州外宣办了解到，目前重建方案还要再等待一段时间，今年年内应该能制定完成。

陈晓清对经济观察报表示，按照四川省政府的意见，希望借助这次地震，对九寨沟景区进行一个升级换代。

至于这一修复和升级需要多长时间，尚无法判断。“大家希望一年，但可能需要更长一些时间。”陈晓清说。

酒店和客人

九寨沟地震已过10余天，失魂落魄的漳扎镇开始冷静下来。游客和救援人员陆续撤离后，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商人开始算计今后的生计。他们住在成排的蓝色救灾帐篷，现实的压力已经慢慢笼上心头。

王建平是九寨沟旅游业的投资人， 他的家族在九寨沟区域投资约5000万元，经营酒店、餐馆、牦牛肉厂，已近10年。在汶川地震、雅安地震以及此次的九寨沟地震中，家族的投资生意受到了三次冲击。

“接连的地震让我很伤心，这次地震一来，我的心冷了。”王建平说，他原计划年底再投几千万扩大生意，但考虑到未来九寨沟的客流量，已经不想发展，只想把已有的酒店坚持下来。

九寨沟县的经济损失还未公布。目前四川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8月13日零时，地震共造成绵阳市平武县11个乡镇不同程度受灾，共造成经济损失约1.1446亿元，其中道路交通经济损失约3704万元。

“我的家族加起来投资约5000万，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生与死都在这里。”王建平说。

8月是九寨沟的旅游旺季，地震前王建平在漳扎镇的两个酒店已经住满。王建平在漳扎镇的两家酒店房间起价分别为400元、200元。“这个酒店和四星酒店的标准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是精挑细选。”他在漳扎镇二队投入1000多万的酒店从2015底年开始营业，目前仅回本300万元左右。

在九寨沟，南充、自贡、重庆的商人较多。大大小小的店铺分布在狭长的漳扎镇上，他们大都经营餐厅、宾馆、工艺品店。王建平家族所开办的酒店约有1000间客房。7月，他妹夫也投入1000多万建了酒店，地震前一周的8月1日刚刚开业。

在漳扎镇做酒店投资的几乎都是外地投资人，收房租是相当一部分当地居民的主要收入来源。王建平说，他在漳扎镇二队租下的四层楼，年租金是220万。受地震影响，当地的房租可能会下降，也就意味着原住民的收入降低。2008年地震后，九寨沟县受到影响，这里的房租下降近一半。

背负着超过50万银行贷款和债务的罗罗绕着已经开裂的房屋，走了一圈又一圈，地震已经过去多天，仍然没有人敢进去。罗罗所在的村落是漳扎镇郎寨村，位于九寨沟景区西侧10公里。

2015年，罗罗投入100万元资金修建了这座臧家风情的房屋，其中超过50万元来自银行贷款和朋友的借款。房屋落成后租给了31岁的当地人仁青，仁青利用这座房屋开了一家名为德吉人家的藏家乐。

这是九寨沟周围村镇普遍的谋生之道，罗罗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在拥有100多户的郎寨村里，有超过100家宾馆、藏家乐，如果出租顺利，这些修建房子的房东每年能获得超过10万元的租金收入。

一些起步早的村民确实是赚到了钱。在距离郎寨村10公里外的漳扎镇上，一间门面房租金在8万元左右，一些当地居民仅凭借租金一年收入便可上百万。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获得这样的收入，郎寨村的村民起步较晚，普遍是在2013年前后才开始修建房子，在罗罗房子的一侧，还有一座尚未装修外墙的房子——这栋房子2017年刚建成，就遇到了地震。

不少人看好郎寨村的前景，在这座村落的一旁，鲁能集团的“九寨·鲁能胜地”项目正在修建，村名们认为在这个项目落成后，将会带来巨大的客流量。不过，目前郎寨村内游客的数量并不多。在这个村落的各个宾馆内，有大量租房的建筑工人。一位村民根据房客数量估计，有超过2000名建筑工人生活在这里。

村民们看好的旅游前景随着地震的发生，变得模糊起来。目前官方评测的九寨沟景区受损情况还未公开。但从九寨沟管理局发布的九寨沟景区灾情通报可以看到，日则沟镜海拐弯处堵塞，则查洼山体垮塌，树正边坡垮塌、沟口到长草坪4公里、诺日朗到树正3公里边坡垮塌。

更为严重的是，昔日一片碧水的火花海地震后裸露出水下岩石，由一汪水泡变成一处岩坑。地震后，这里出现长50米、深约12米、宽20米的决口，受损严重。而在基础设施方面，沟口到盆景滩6公里不同程度损害、磨坊到盆景滩3公里三分之二损坏、犀牛海对面栈道全损坏。

尽管损伤的是九寨沟景区本身，但是不利的影响却并不局限在九寨沟一县。在距离九寨沟景区直线距离60公里外的黄龙景区并未在此次地震中受损，景区仍然在正常营业，但是在地震发生后的两天内，游客仅有数十位。

地震发生后，九环线上的多个景区的租车司机群里，司机们开始不断抱怨游客的减少，这些司机分布在文县、松潘等多个阿坝州内的县区。九环线是一条串联起阿坝州众多旅游景点的线路，黄龙、松潘古城、若尔盖草原等知名景点在九环线路侧一一排开，这条线路分为东线、西线，起点是成都，终点是九寨沟。

旅游经济

至少对于人类而言，九寨沟是被自然“恩赐”的，但同时九寨沟也接受着自然的“磨难”。

1976年，在“松潘—平武”地震发生后两年，国务院正式批准建立了九寨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彼时的九寨沟泥石流灾害频发，其中的镜海区域每年岸线都会被泥石流向前推进几米，这片水域有四分之一的面积都曾经被泥沙覆盖。

1984年，政府开始出力治理九寨沟地区的泥石流灾害。参与过九寨沟早期泥石流治理的陈晓清对经济观察报表示，那些年九寨沟泥石流特别严重，几乎每年都会有，发现的泥石流沟数量达到几十条，为此在1984年政府曾经投资了1440万元治理九寨沟的泥石流，经过上世纪80-90年代持续的治理，九寨沟的泥石流灾害才最终得以遏制。

“现在我们看到的九寨沟不完全是自然形成的，它实际上是很多人不断维护的结果。”陈晓清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2003年，黄龙机场落成，九寨沟旅游业开始起步。陈龙也是在这一年开始成为依靠九寨沟景区谋生的司机。在最初一段时间，赴九寨沟游客的数量还不是很多，陈龙一年的收入仅四五万元。但逐渐，九寨沟景区的游客数量渐渐增多，整个阿坝州的旅游业开始快速增长，阿坝州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的数据显示，2007年阿坝州旅游总收入已经达到73亿元，较2003年增长两倍多。

2008年，九寨沟景区旅游业迎来了第一次自然灾害的挑战，5月12日，汶川地震发生，九寨沟景区地质面貌虽未受到较大影响，但是整个阿坝州的旅游业出现大幅度下降，该年阿坝州旅游业收入仅为17.42亿元。

经过一年的恢复期，2010年阿坝州的旅游业收入重新站回了73亿元，随后两年，阿坝州旅游业快速发展，在2012年收入达到了180亿元。陈龙印象深刻的是，在2008年地震后，赶赴九寨沟游客的消费能力出现了巨大的提升，他的年收入逐渐增长至10多万。“2008年地震后几年，游客的消费能力非常强，冬虫夏草都是几万几万的买。”陈龙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2013年，雅安地震发生，阿坝州的旅游业再次受到影响，当年该州旅游业收入增速从2012年的46%下滑至8.1%，但是很快，在2014年再次反弹至24%。

令当地人不解的是2015-2016年的旅游业，这两年中当地并未出现大的自然灾害，但是却感觉到“生意不好做”。数据统计也显示了这样的迹象，在这两年中阿坝州的旅游业收入增速连续下降，分别为17.4%和11.7%。

一位当地酒店业主将这种现象归结为整个经济环境的影响。但更多的当地旅游从业者认为旅游业增长的缓慢源于在过去几年高速增长期，当地旅游业存在的一些不规范现象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这种反思在九寨沟旅游业中是普遍存在的，在2014-2015年期间，九寨沟当地旅游从业者建立起了很多协会，希望能够达到自律的效果。在此次地震发生前，当地的一个协会还正在起草一份希望政府调控当地旅游住宿费用的建议——协会认为九寨沟住宿在淡旺季价格差别过大会损伤游客的旅游体验，他们希望政府能够调控旺季的价格，让淡旺季之间的价差减少。

旅游业增速放缓以及从业者的内部协调让九寨沟一些旅游商品的价格出现下降，一位餐饮从业者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在2013年九寨沟一只烤全羊的价格超过2000元，但是到2016年普遍降为1000多元。

终于， 九寨沟迎来了最近几年最景气的年份。2017年刚过8月，九寨沟游客数量快速增长，一些已经数年没有住满游客的酒店也没有了空房。“今年是这几年生意最好的时候。”陈龙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修复选择

刚刚进入8月旅游旺季的第八天，九寨沟地震发生了。在天灾面前，旅游经济占主导的地方经济自身缺陷充分暴露了出来。

在“5·12”汶川特大地震后，九寨沟县农业、工业、旅游业遭受重创，生态严重破坏，直接经济损失近30亿元。汶川地震后，当年九寨沟县接待游客69万人次，同比下降76.5%，实现旅游总收入8亿元，同比下降72.5%。

九寨沟县时任代理县长石玉辉在2009年政府工作报告上曾表示，汶川地震后，该县面临的一个困难是产业恢复发展难度大。石玉辉提及，“5·12”地震再次显现出九寨沟县旅游主导产业的脆弱性，受道路交通、次生灾害等因素制约，短期内国民经济复苏难度大。

旅游经济复苏的首要任务是景区的修复与重建。8月16日，抗震救灾指挥部消息称，当前地震灾区抢险救援、应急安置阶段任务已总体完成,进入过渡安置和灾后恢复重建阶段。这意味着灾区很快将启动灾后重建规划。

地震带来的损害是否是永久性的，目前还尚未定论。地震后到九寨沟评估地质变动的陈晓清对经济观察报表示，目前评测尚未完成，也很难确定这些损害景区是否有“内伤”，“内伤”有多大，都还没有结论，省政府已经在安排测评。“目前专家围绕地震对于景区的影响有很多说法，都有道理，但是还是需要找到最有道理的那一个。”陈晓清说。

陈晓清告诉经济观察报，其中一种较为悲观的说法是如果火花海不修复，景区就可能由水面差——火花海目前与其他一些海子的水面差已经达到了7-8米——导致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最终结果可能是其他一些海子的水位也会出现下降。

“就像人有了伤口患破伤风的一样，这个可能性发生的概率非常小，但是如果发生，就会带来很大的影响。”陈晓清说。

目前官方公开对景区的修复工作仅限于， 通过对诺日朗瀑布周边排水沟槽的加宽，增大沟槽排水量，从而减小瀑布坝体压力。

九寨沟县副县长、漳扎镇党委书记高恺衡接受经济观察报采访时说，目前九寨沟的评估工作还在进行中。九寨沟是世界自然遗产，后续选择自然修复，还是人工修复，要经过国家层面的专业人员评估，才能确定下来。至于景区受损情况和修复方案，后续国家层面还要出动大量的力量，要全方位地进行鉴定，才能下结论。目前当地政府正在进行群众的安置工作，灾情统计、震区安全的初步评估。

陈晓清对经济观察报说，按照四川省政府的意见，希望借助这次地震，对九寨沟景区进行一个升级换代。至于这一修复和升级需要多长时间，目前也尚未确定。

好消息是，关于地震受灾居民的就业问题，灾区已与四川省内其他市对接，提供就业岗位信息7900多条，近期将举行专场招聘会，并动员受灾群众参与应急抢险、灾害治理、乡村道路建设等，拓宽群众就业增收渠道。

投资人还在等待着政府的进一步行动。地震后，王建平酒店的工作人员都回老家或离开漳扎镇了。日常最多的事情是，他和爱人坐在店里聊天，和家人通话报平安，晚上就到对面的帐篷里休息。地震当晚他爱人抱着孩子大哭，“只要你们在，其他的都可以不要了。” 王建平的爱人说。

王建平没有离开漳扎镇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酒店还有数十万的存货，二是希望政府给予帮助和补偿。九寨沟县旅游局已经来店统计，他们已将损失报上去。

“我们酒店是长线投资，和房东签合同是12年，不管怎么样，我们会留在这里。因为走的话房东只退回几百万的房租，上千万的装修费就全部损失了。”王建平告诉经济观察报。

而对于部分本地居民而言，在九寨沟重建的这段日子里，如何维持生活是一个需要担忧的问题——九寨沟的旅游业几乎是罗罗和其它周围几个村庄唯一的生活来源。在更靠九寨沟的西侧，受到地震影响更严重的上四寨里，一位本地村民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周围村落谋生的途径几乎都与旅游有关，他们或者是在为游客服务的餐厅、酒店打工，或者出租家里空余的房屋，或者是上山采药，但药材一般也是卖给游客。

“唯一与旅游业无关的生计，可能就是到外地去打工了。”这位村民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