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的秘密

汪天艾2017-10-30 15:17

汪天艾/文

间谍小说大师勒·卡雷在他的小说《完美间谍》扉页上引用过一句谚语:“一个拥有两个女人的男人迷失灵魂。一个拥有两处房子的男人迷失头脑。”

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在马德里有两处房子,同一条街比邻的两处房子拥有同样的家具、设计、布局,唯一的区别是一间房子里所有的家具都是黑色的,另一间所有家具都是白色的。不过,他没有迷失头脑,而是在摆着偶像希区柯克照片的书房里用770天时间创作了一本小说,讲述一个拥有两种人生的间谍和他的妻子的故事。

九月五日,近两年来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前十名中唯一的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出版了他“牛津系列”小说的新作《贝尔塔·伊斯拉》。这个跨度三十年的故事延续了他的代表作《如此苍白的心》“秘密之书、等待之书的主题。作家本人的阅读趣味与学养在纸面下涌动。语文学家的父亲因反抗佛朗哥独裁而被迫举家流亡,马里亚斯在美国度过少年时代,成年后又是西班牙首屈一指的英语文学译者,并曾在牛津大学任教。他几乎“双语母语”的背景与书中的男主人公托马斯多有相似,对艾略特、狄更斯等英语文学名家的引用更是信手拈来恰到好处。“伊斯拉”在西语中恰好是“岛屿”的意思——马里亚斯表示选用这个姓氏是因为它不太常见(他特意查询过黄页,全马德里约有五十人使用它)又别有寓意。贝尔塔是一座兀自守望的岛屿,而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一座岛屿。

“很久以来,她都不确定她的丈夫是她的丈夫。有时候她觉得是,有时候她觉得不是,有时候,她决定什么都不想,继续与他——或者某个像他的男人、某个比他更老的男人——生活下去。在他缺席的这些年里,她也变老了。结婚的时候,她还很年轻。”

他们是童年玩伴,少年恋人,大学时分隔两国,直到托马斯从牛津毕业归来入职英国驻西班牙大使馆,贝尔塔·伊斯拉发现有一部分的他变得陌生了,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他有许多因为工作纪律而无法回答的问题,工作压力异常巨大,长期失眠警觉不安。不过,他们还是结婚了。贝尔塔自述那仿佛是要完成一场旧日的坚持,童年少年时代认准的想法很难改变,虽然境遇变了,情感更可能变化,想要正视和承认这种变化却很艰难。哪怕那个决定是个错误,当时的贝尔塔依旧觉得“要把这个错误犯到底才能验证真的错了。”

婚后,一年中托马斯大约有一半的时间在外出差,贝尔塔的婚姻是共同生活与分离等待之间一场周而复始的往复。然而每次丈夫回来,除了不能如实回答她的疑惑如同有难言苦衷,其余一切生活细节又让贝尔塔感觉到对方的爱一如既往。托马斯曾对她说:“你是我仅有的自由选择。在其他方面我都觉得自己的运气已被划掉,是别人替我做的选择。你是我唯一的真实,是我唯一知道确实是自己想要的。”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知道了丈夫工作的真正属性,托马斯面对她的质询只是将是否还能继续在一起的决定权交给了她。贝尔塔无法理解年少即相识的爱人为何必须过这样的人生,但她接受了丈夫的有所隐瞒,接受了他必须有不能为自己所知的一部分。如狄更斯所写,每一颗跳动的心对另一颗心而言都是一个秘密,令人记起那句拉丁文的箴言Meus fabula est mei ut dico:每个人的故事只应由他自己讲述,旁人无权臆断或多言。

然而即使这样的生活也并没有维持始终。一夜之间,托马斯变成了她消失的爱人,她最后的记忆是在马德里巴拉哈斯机场送他登上前往福克兰群岛的飞机。官方说法:因公殉职。对贝尔塔而言,她总觉得自己只是卡在等待的漩涡里,日复一日,独自抚养着他们的两个孩子,等待爱人出完长差,在他缺席的这些年里,渐渐变老。

托马斯·涅维森,一半英国一半西班牙血统,自幼在马德里长大,与贝尔塔是中学同学。在牛津大学念书的最后一年,英语、西语皆为母语的托马斯因其天生出众的语言能力已经熟练掌握了俄语和多门东欧国家语言。曾在英国军情六处工作过的教授(即在马里亚斯此前的小说中出现过的维勒教授)找到托马斯邀请他加入情报机构,发挥特长,成为一名间谍。对于老师的这个设想,托马斯并无兴趣,表示他对自己的人生设想颇为平静安宁,只期待着回到马德里与年少时的恋人开始新生活。彼时,托马斯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落入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

第二天一位警官在托马斯上课时找到他,告知他前晚牛津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而现场的一切证据都指向他是第一嫌疑人。慌了神的托马斯向教授求助,军情六处愿意出面替他洗清嫌疑,但交换条件是他要为他们担任间谍工作。由此,双面的一生开始了。在西班牙时,一切都是正常的,托马斯拥有自己真正的人生,而当他被派往国外执行任务的时候,他的人生完全是虚构的。教授确实没有看错人,语言天赋和过人的机敏让托马斯鲜少失败。几年后,因任务需要他被宣布死亡,在英国乡下改名换姓做一位老师,隐姓埋名十二年。直到任务结束,他才因一次意外发现自己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都源自一个刻意栽培的谎言:那起凶杀案从未发生,所谓的“受害者”早在别的城市安家生子,一切都只是一个哄他入瓮的骗局。

托马斯的世界动摇了。他找到当时收编自己入职的军情六处联系人质问为何要设下圈套剥夺他本可以有的人生:“二十多年来我都要违背意愿地对我妻子撒谎。十二年来她和孩子们都以为我死了。我不认识我的孩子。我连父母的葬礼都没能参加。你们把我拒绝过的人生强加在我身上,你们让我没法选择我自己的人生。”

对方却完全不为托马斯的怒火所动,只是淡淡地回答:“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可以选择自己的生命了?千百年来,人的存在与生命都是被写好的,很少有例外。你所经历的很正常,并不是什么悲剧。大多数人从生到死都并没有离开同一个地方。有多少人真的成功地选择了自己的人生?大多数人都学会不问问题,感激落到自己身上的这一种生命,处理每天每日的困难和阻碍,这就已经足够。没有选择并不是一种侮辱,这是常态,是世界上大部分人的生活。你以为我选择了我的人生吗?哪怕是女王,她选择了她的人生吗?她尤其没有选择。你说的有选择的人你在说谁?那时候我用枪顶着你让你加入我们了吗?那也是你的选择。”

这看似无情的回应细想之下却是真相。让我们回到维勒教授最初试图劝服托马斯接受成为间谍的邀约时曾经发出的感叹:“尽管我们一生都在努力想要改变宇宙中的某个小细节,事实却是我们都是这个宇宙的边缘人。我们的出生死亡,我们的存在,我们完全偶然的出现和不可避免的消亡,任何发生的事,任何犯下或被阻止的罪行,其实都不会改变这个宇宙任何。从整体而言,没有柏拉图,没有莎士比亚,没有牛顿,没有发现美洲,没有法国大革命,它也会是一样的。可能不能这些都同时没有,但是缺少任何一个人或事件,并不会改变什么。所以我们并不可能想念从未发生过的事,我向你保证十二世纪的欧洲人绝不会想念新大陆,也不会觉得如果不存在新大陆会是一种损失。”

即便是青梅竹马、年少相恋,也不能确保身边人不是一个秘密。这是两个人的一生,却也是某种更庞大、更缥缈的不确定性的缩影。故事之上,马里亚斯用绵长细腻的语调搭建一个并不切实的世界。来自托·斯·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的诗句贯穿小说始终绝非偶然,爱情与间谍的主题之外,对个体人生、线性时间与浩渺宇宙的思考才是马里亚斯新书的精髓。人真的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吗?在每一个时间的节点当下,难道我们不都是漂浮在太空中的孤独宇航员,被某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环绕推搡·采访中马里亚斯的总结是:“出生这个事实本身就把我们暴露在外。仅仅是存在于世就会有人看见我们,定义我们,根据我们拥有的天赋或引发的兴趣对我们提出要求,或者使用我们。人活于世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发生在托马斯身上的事就是这样:从年轻时开始,他的全部人生就取决于别人在他身上看见的东西。”

家是托马斯出发的岛,也是他最终回归的地方。他无法辨认的一生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找到落点,与军情六处对峙之后,得到退休允许的他回到马德里,如同一个消失十二年的鬼魂站在贝尔塔面前。

点也不早。一定是已经太晚了。

他开始重新弥补失去的时光,重新认识自己的孩子,赢得他们的信任。作为离开组织的条件,他依旧不能向妻子透露消失这十二年的细节,他说过的最明确的话也只是:“尽管过去那么多年里我找过不少人的麻烦,那都是工作的范畴,我想现在我可以平静地生活。境况已变,敌人已经不是敌人,时光流逝,那些人有的退休了,有的藏了起来,有的老了累了;有的死了,几乎所有的都被遗忘了。”贝尔塔觉得,过去仿佛已隔断在外,没有那么要紧了。小说的终结点停在托马斯回归一年半之后的春天。一个清冷的周日,贝尔塔回到家,看见托马斯坐在沙发上,日暮时分,仿佛中间的时光都不曾存在。她想: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悲伤的秘密。

在艾略特眼中,历史是无始无终的瞬间的一种模式,所以,当一个冬天的下午,天色渐渐暗淡的时候,在一座僻静的教堂里,“历史就是现在和英格兰。”那么,对于我们的两位主人公而言,他们的人生无始无终的交叉点最终落于现在和马德里。不只是超脱的姿态,更是了然的平静,“一切终将安然无恙,而且/时间万物也终将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