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底层窥视政治

安梁2018-01-20 00:40

安梁

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让人力车夫形象深入人心。民国时代,在北平大街小巷奔波的骆驼祥子们,是知识分子眼里底层人民的典型代表。面对眼前的受苦者,有人投下悲悯的叹息,也有人俯下身走进他们的世界。那么,政治理想飞扬的时代,在车夫眼里,抛开温饱之外,中华民国究竟是何物?

卑微的受难者:

北平最底层劳苦大众

林语堂曾言:“北平最大的动人处是平民,决不是圣哲的学者或大学教授,而是拉洋车的苦力。”话虽如此,但若给人力车夫画一个群像,也是极难的。农民、工役、小贩、失业学徒、游手好闲的浪荡子,都混杂在车夫之中。日本学者房福安原做过一个统计,得出的结论是,人力车夫占到北京人口的7%,遇上荒年灾景或是周边战乱,失措的农民涌入城里,这个比例恐怕还得上涨。

据传,人力车在光绪年间传入中国,最初的乘客正是慈禧。别看老佛爷的专车涂着名贵的黄漆,配上黄龙缎子的厚垫子,车轱辘却是铁皮的,谈不上舒适。辛亥之后,人力车换上胶皮轱辘,才在大街小巷流行起来。达官显贵出门入户,一度需要雇佣两个车夫,一个前面扶把,一个后面推车。随着车厂林立,人力车不再是上层垄断的奢侈品,飞入寻常百姓家,填补了公共交通的不尽之处。

如同老舍笔下的祥子一般,车夫终日与车厂纠缠不清。有实力开车厂的,大多与警察宪兵相熟,或在官场有人照应,称得上市井一霸。能自行置办洋车的车夫百无一二,绝大多数须仰仗车厂租赁,每日租金约三十枚铜钱,一旦生意不佳,甚至赚不回租车钱。但血肉之躯毕竟不是机器,街头常有车夫一阵狂奔后,猛地摔个跟头,就再不曾站起来,难怪李大钊哀叹:“北京之生活,以人力车夫为最可怜。终日穷手足之力,以供社会之牺牲,始赢得数十枚之铜圆,一家老弱之生命尽在是矣。”

车夫队伍里总有些惹眼的特殊人群,根据李景汉先生的调查,旗人占了车夫不小的比重,超过两成。清代规定,旗人子女不得种地经商,不得擅自搬离北京,只能做官当兵。进入民国以后,多数旗人子弟迅速败光家业,又无一技之长,只好穿着朽败的绸缎衣服卖苦力为生。昔日皇族沦为街头车夫,许多旗人深以为耻,隐匿身份不肯告人,甚至有人记录了旗人女子拉车的奇景。

一些老年车夫腿脚不利索,只能租赁破车,周转于蔬果市场,帮小贩运货,毕竟这活计无须快跑也无人呵斥,但当真是做牛做马,挣一点活命的饭钱。这些老人,如同老马一样,家人一旦染上疾病,也无闲钱求医问药,只能听天由命。

世道艰难之时,底层公职人员也选择加入车夫队伍,他们多是从外地来京,出任无甚油水的小官,薪水微薄却拖家带口,生活压力可想而知。他们往往下班后去车厂临时租一辆人力车,不紧不慢到戏园子外蹲守,待好戏散场后拉观众回家,业内称之为“拉晚儿”。

劳苦终日的车夫,最盼望的大抵只有三种情形:一是遇到深宅大院包车,大户人家一般自己养车,出现故障无须车夫操心。每日主业是送夫人上街、接少爷放学,趁着清闲还能赚点外快。逢年过节,体面的雇主还会分赏钱、送衣裳,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二是遇到出入花街柳巷的乘客,不少嫖客出手阔绰,随意的打赏足够全家一天的开销。若是在八大胡同拉上一个风尘女子,还不免偷瞄一阵饱饱眼福。三是遇到外国客商,洋人大多不还价、也不要求跑得快,喜欢走马观花、四处闲逛。赶上旅游的好时节,人生地不熟的洋人坐上车,想去皮货、古玩、铜器商店,自然全凭车夫带路。不少车夫长年做洋人的生意,早有点对点的店家,洋人采购过后,店主会给车夫十分之一的提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暴力捣毁电车:

政治斗争下的莽撞自救

长久以来,人力车夫皆以弱势群体面目示人,但1928年前后上演了一出小插曲。这一年,北伐军入城,北平进入新时代,国民党迅速组织了各行各业的工会,人力车夫也有了自己的组织。

腰杆挺直之后,人力车夫工会逐渐生出事端,矛头直指有轨电车。早在1924年电车就在城内运营,市民大为便利,却挤压了人力车的生存空间,只能走街串巷接一些零散生意。车厂曾出面交涉,电车公司曾许诺开办粥厂接济生计困难的车夫,但也久无下文。

自从有了工会,车夫有了叫板的资本,先是要求电车提高票价、缩短营业时间,又欲“齐集电车轨道上,以阻碍电车之运行”。更有甚者,辛亥革命元勋熊希龄为促社会进步,自掏腰包开通西直门至香山的线路,却引起人力车夫群情激奋,聚众拥至政府请愿,喊出“打倒欺世盗名老奸巨滑犯法的熊希龄”“打倒假借慈善名义实行发财主义的熊希龄”这般口号,令老人心寒不已,从此对公益事业心灰意冷。

不单对外争权,工会内部也变了味。车夫入会,先得缴纳费用:本人入工会,须纳二十枚。凡工友之冠婚丧祭,每人均须送礼二枚,约计每月须担负四十枚。如此一来,工会倒像一个衙门。各个区域的车夫,在工会庇护下划分势力范围,排挤工会之外的同行。即便是工会内的工友,也须严格遵守最低价格标准,一旦发现有人低价揽活,严惩不贷。到了1929年,工会势力膨胀,甚至出现了车夫与警察、宪兵互殴的案件。原本人见人欺的车夫,一朝权在手,也难免滋生出不少社会问题。

其中最著名者,莫过于1929年10月22日的捣毁电车风波。人力车夫与电车公司结怨,早已不是新闻,但这一事件的导火索却是一次工会选举。是年,受命组织北平总工会的国民党地方元老张寅卿被排挤出权力核心,遂意图制造混乱干扰选举,却遭到强硬回击。眼见大势已去,张寅卿授意表弟陈子修等人寻衅滋事,人力车夫成了被煽动的主力。陈子修历数电车公司对车夫的欺压,鼓动道:“砸了电车你们才有饭吃。砸吧!出了事我们负责!”车夫或由于无知,或为泄私愤,手持铁锹木棒,拦住电车,殴打司机,打砸车厢,捣毁轨道。在西单、西直门、天桥、宣武门一带,电车内的玻璃、灯罩、座椅被砸得粉碎,唯有马达完好无损,盖因车夫不懂电路,害怕触电不敢动手。暴动的高潮,车夫抬着汽油和木柴奔向法华寺,放言一把火烧了电车修理厂,警备司令调来机关枪,才将事态平息。

事后,电车公司汇报损失:被砸毁有轨电车六十三辆,其中机车四十三辆,拖车二十辆;砸毁电车站阁五座;轨道岔子被掘十处;各类物件被砸三百多件;遗失票款、车票一百三十起;司机、售票人员被殴打成重伤十四人,轻伤十人。陈子修等首恶之人被警方逮捕,旋即判处枪决。另有千余名闹事车夫被羁押,大多声称自己是无辜的盲从者:“昨日命令打电车,并令右臂缠红绳为记,至于为什么要去打,本人实不知道……”

从底层窥视政治:

骆驼祥子如何认知中华民国

民国时代,在知识分子身边,人力车夫是最易接触到的劳苦大众,因而他们也在不知不觉里成为底层人民的象征。正如蒋梦麟所言:“除了美丽的宫殿和宫内园苑之外,我们第一印象是北京城内似乎只有两个阶级:拉人力车和被人力车拉的。”鲁迅、刘半农、郁达夫、胡适、沈尹默等文坛名宿,先后为人力车夫发出呐喊之声,陈独秀、李大钊也断言车夫的境遇“背乎人道主义、讥于经济原理”。这一群体,不出意外地成为民国社会学研究的热点。

众多研究之中,以李景汉的社会调查最为全面。他自美国留学七年归来后,用了四年的时间,对北京底层民众生活进行了细致梳理,其中以人力车夫最为典型。他调查了车厂运营及车夫的衣食住行,指出了这一群体的生活现状以及与近代化的冲突和妥协。在上海、南京、天津等地,也不乏社会学研究者跟踪车夫生存状态,留下了大量翔实的数据和扎实的调查。但其中最能引起笔者兴趣的,却是黄公度发表在《社会学界》上的《对于无产阶级社会态度的一个小小测验》一文。这篇调查关注了北平人力车夫的政治态度,让底层民众有机会亲口描述自身认知,令后人得以对民国时代的政治普及性一窥究竟。

1929年,黄公度邀请了100位人力车夫,将他们逐一请到家中做客,令他们对一些问题给出自己的答案。这看似不难,实则费时费力,单独作答虽然保证了客观性,但常令车夫语塞,无法在贫瘠的认知里找到合适的词汇。然而,正是由于这种繁琐的方式,使之区别于普通的选择性问卷,透露出了诸多耐人寻味的细节。

问卷分为社会、家庭、娱乐、政治、教育五个部分,每部分设置4-6个问题。由于刚刚经历捣毁电车风波,受访车夫在此前两年的社会政治运动里耳濡目染,经常能蹦出一些时髦的革命词汇。譬如提及工会,100位受访车夫给出了10种答案,有人能说出“工人利益的代表机关”“办交涉的地方”这样的答案,着实不易。但谈及工会目的,这些人却给出了34种答案,既有“联络工人”“商议公事”“实现民生主义”这般冠冕堂皇的回答,也有“开会游行”“要会费”“打倒电车”“打倒汽车”这般明显受到此前社会风波影响的观点,更有“办坏事”“捣乱”“管闲事”这样的误解。

当然,最能集中体现车夫们纷乱政治认知的,是政治方面的5个问题:中华民国是什么?你爱中华民国么?什么是革命?革命好不好?国民政府是什么?在三个需要车夫自行描述的问题里,调查者收到了五花八门的答复。问及“中华民国是什么”,43%的车夫给出了“我们便是”“我们的国家”的答案,可见民国观念足够深入人心,88%受访者表示热爱民国的结果也就毫不意外了。但当谈及“什么是革命”,答案顿失一致性,100人给出了多大41种答案。颇为有趣的是,“打倒XX”成了主导句式,打倒的对象包括土豪劣绅、共产党、不好东西、外国人、反动派、帝国主义、吴佩孚、贪官污吏、军阀、坏人、张作霖、资本家、日本、一切,占到了答案总数的三分之一。

此外,造反、捣乱、乱世、没有饭吃、打仗、自己人打自己人这类消极回答也为数不少。自辛亥以来,各方势力盘踞,楼头频换大旗,确实令平民对“革命”字眼避之不及,有45%车夫不支持革命,10%表示对革命态度难以言说。至于“国民政府是什么”,虽有14%受访者回答了“三民主义”,但也有12%的人回答“不知”,28%的车夫简单归为“官府、做官的”,其余答案中也能轻易看出民众对权威和领袖的驯服:顶大的官、阔人、大总统、总司令、公安局、孙中山、蒋介石……

据黄公度调查,车夫大多目不识丁,他们的政治知识,大抵是在酒馆茶肆听书看戏得来,也与不断张贴粉刷的标语密不可分。由调查可见,在北平最底层的人力车夫中间,政治教育也并非一片空白,他们热爱国家却厌倦以革命为名的动荡,只可惜在民国时代,安定时局终是一场幻梦。

(本文参考资料:《北京的人力车》,任有德口述、李英夫整理,收录于《文史资料选编·第十三辑》,北京出版社,1982年。《1929 年北平人力车夫捣毁有轨电车事件》,作者王煦,《文史天地》2014年第4期。《从被救济到抗争:重析1929年北平人力车夫暴乱》,作者杜丽红,《社会科学辑刊》2012年第1期。《对于无产阶级社会态度的一个小小测验》,作者黄公度,收录于《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