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落到凡间的“宠儿”:被文学辜负的她们

刘晗2018-03-24 01:07

刘晗

世上从来没有公平可言。房思琪如此“爱”他的老师李国华,而她只不过是他口中灵肉合一的小演员;林奕含忍受着精神和病痛的双重折磨写下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而文学却只给了她一本书的时间。2017年4月27日,台湾作家林奕含在住处上吊自杀,随后媒体公开了林奕含父母的声明,证实了书中所写即是女儿13岁时遭补习班名师诱奸的真实记录。此后的短短几个月内,几起性侵事件随着公众的热切关注而浮出水面,一方是对犯罪者的批判和诅咒,另一方却是对受害者的讥笑和谩骂,然而伴随着众声喧哗,林奕含所说的那些“等待天使的妹妹”却不可能在围观的慰藉声中重归波澜不兴的生活。

苑囿之鹿:上帝的尤物跌落到凡间的“宠儿”

繁体字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出版不到一年后,简体字版应运而生。封面取自艺术家常玉 (Sanyu)在1930年创作的《小鹿》,白质粉色的描摹如同薄雾沐浴下香艳的梦,形单影只却又危机四伏。正如房思琪所说:“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从《诗经》中爱情的比喻到《史记》中权力的象征,“鹿”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不断刷新着内涵,从观赏到利用,“鹿”始终逃不过受虐的命运。正如房思琪,正直豆蔻年华遭受诱奸导致心理创伤,此后便是为了这段难以启齿的爱,与犯罪者“斯德哥尔摩症”般长达八年的相伴,最终在两千个夜晚重复的凌辱之梦的摧残下沦为精神病患。

自然的本性蒙受社会化的规训,悠闲散步的幼鹿在苑囿之中便失去了自由。升学考试弥漫的危机感抑制着旺盛的青春荷尔蒙,然而越是掩盖越是暴露,父母争相吹捧子女的优异成绩,却在性教育上集体缺席,思琪送给李国华老师的照片,全家福剪裁开父母只剩她一人,青春便从此断裂,表面的乖乖女、资优生,暗里却是迷茫、彷徨,畏缩地成为同谋,同时也是作为受害者的自我抹杀。

小说以思琪为核心的双女主轮番登场,伊纹和怡婷均是思琪的分身。同龄伙伴怡婷是思琪的灵魂双胞胎,与怡婷的无知相对的是,思琪挣扎走过青春的伊甸园,所有关于情与性的惑已不再是谜题。女生之间的友情亲密且复杂,童年对爱情的向往移情到老师身上,嫉妒便横亘在她们之间。怡婷目睹思琪南辕北辙,但她却看不透,她们爱的“老师”是职业化的老师,被抹杀了性别的老师,殊不知思琪承受的羞耻和屈辱正是来自这位“讲台权杖”的压榨,这些隐秘直到怡婷翻开思琪的日记才揭晓,“世上越是黑白分明的事越是容易出错”,真假易鉴,人心难辨。那一刻她才读懂思琪的唇语,将那些难以启齿编译成私人化的言语,介于缄默无声和窃窃私语之间,传递生命中的不可告人。

邻居伊纹作为思琪和怡婷的文学领路人,婚姻的缘故让她放弃了学业,也正是两个女生的出现让她看到了沉闷生活中的微光,予他人言亦是予己之言,小说不仅是她治疗生活创伤的良方,也是抒发未尽文学欲望的出口。巧合的是,伊纹和思琪有着相似的容貌,如俄罗斯套娃一大一小,而且她们都有一张“赎羊的脸”,传说家中有病人想赎羊放生时,就向羊群中随意投掷一件衣物,落在哪只羊的身上,那只羊就成了放生的羊。她们是上帝选中的人,美得飘飘欲仙气质非凡,沉浸于“幸福生活”的演习中。已婚的伊纹在外却自诩“许小姐”,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钟情像是她命运中吊诡的预言,扭转的称呼、文学的救赎都不能愈合她遭遇家暴后淤青的皮肤,一年四季高领长衫讳莫如深。可骇的是,伊纹的今天就是思琪的明天,没有人看得到她倒错、乱伦的爱情。上帝的尤物跌落到凡间的“宠儿”,她们奉献了自己,给予他人一时之快,自己却遍体鳞伤。

如果说伊纹是思琪的前奏,那么郭晓奇则是推进李国华情爱高潮走向尾声的休止符。她在网络公开的指责李国华性侵招致大众的鄙夷:“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庸俗语境家庭剧的标配。人对他者痛苦的狭隘想象力,无法感同身受凡间“宠儿”跌落地狱时的重创,沉溺的呼声终究抵不过世间的媚俗。

雕花权杖:从文学课引向身体课的菲勒斯

当李国华还被思琪怡婷视为可亲可敬的“老师”的时候,老师的话被她们当作圣旨,每一言内意、话外音恨不得抽丝剥茧的玩味,学业高压之下,她们对未来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国华身上,“欲望即是绝望。多亏李老师才爱上语文,不自觉期待去补习的情绪中性的成分。”在思琪的眼里,他带着真理的光芒而来,一整面墙的原典标榜学问。事实上,李国华尽心竭力购置的书架、四处搜罗的小说仅仅他的助演道具,当他徘徊于黑板之前,踱步的沉思掩饰着他的狩猎计划。这个手握雕花权杖的人拥有着讲台权力,在教室里享受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王气势,“重点补课”、“特别照顾”,种种诡计都在文学的护送下堂而皇之地变为翻手云覆手雨的阳谋。

诱奸即是语言媚术的作祟,李国华怀揣着私生活渲染成文学作品的野心,将自己放置在不同场景中,捕获与不同女子交往的片段。对思琪的诱奸起源于对伊纹的视奸,一种充满占有欲眼神的偷窥,感受现实融入文学的衔接,一种虚拟介入现实的刺激。寒窗几十载赋予了他狩猎本事的全部,在真伪老师的身份之间切换自如。借书是诱导爱情的开始,当他从思琪的作文里读到:“在爱里,我时常看见天堂。这个天堂有刷着白金色鬃毛的马匹成对地亲吻,一点点的土腥气蒸上来”,即便是温良恭俭让的禅语,也无法制约他把美的东西收入麾下的狂妄。他所谓的“美”源于色欲的蛊惑,另外还有拜金驱使下对帝王的拙劣模仿,搜集龙袍、古董家具,沉湎于话语膨胀和堆积赝品营造的低级趣味中。

从文学课到身体课,从教室到旅馆,唯独不变的是李国华固守的菲勒斯中心主义,也揭露出知识分子不为人知的一面。文学作为他粉饰自己的“挡箭牌”,以此来接近对文学抱有如饥似渴求知欲的猎物。在他指导的青春情色片中,一切话语任由他建构,有如“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脱口而出的台词,似乎硬搬来胡兰成的话,不伦之恋就理所应当了;似乎感慨“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就可以加速感情上的肆意妄为。这个“该上课时不上课,而下了课拼命上课的人”不过是披着文学伪装外衣的性瘾者,打着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旗号的巫师。

李国华招摇撞骗从未失手的自信来源于女生的自尊心,这款来自他者的“护身符”也是他屡试不爽的秘籍。在他的信条里,奸污崇拜自己的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最快的途径。他把自己比作狮子,发泄生活的压力与不快,房思琪们即是他遥控、宰制以及消遣的对象。与李国华臭味相投的是伊纹先生钱一维,谦谦君子经酒精熏染便摇身一变成独夫暴君。当女生为此自怨自艾时,李国华们早已敲好如意算盘,罪恶感仿佛挥之不去的阴霾,羸弱的身躯、金玉败絮的污点以及不可言说的痛楚鞭挞着她们返回泥泞的沼泽。

即便是事情败露,李国华也会从容地抽出他的最后一张底牌——风月之事乃文人之传统,文人官僚以狎妓为荣:在与妓女交流时诗情画意,以物质讨好博取欢心,李国华模仿古人照方抓药,将金钱和礼物视为爱的具象化,硬塞给思琪。这仅仅才是李国华情场的预演,与补习班同仁的红灯区之旅,则是实景走入《妻妾成群》的文本,体会赢得青楼薄幸名的快意。“欲望在老师的背后,如一条不肯退化的尾巴”,所有的编造、遮掩、借口都直指男权的弊端,荡乱的做派原形毕露——权倾天下的文学国王不过是一只枕着文学假寐的狼。

集体傩舞:

文学的崇拜、谄媚与祛魅

思琪的青春如同一头扎进黑暗的列车不知何时重见光明,在她半醒半睡的梦魇中涌现出各色面孔,他们戴着文人青睐的傩面具,装扮成神的模样载歌载舞,时而身着色彩绚丽的盛装优雅翩翩唤来她的猎奇心,时而冒出青面獠牙阴森神秘躲避不及。所有与思琪相关的人都以文学为图腾演绎着集体傩舞,如同原始狩猎、生殖崇拜的祭祀仪式,裹挟着甜言蜜语、神话传说以及传世之作,为她的升学主义掀起一波波“壮丽的高潮”。

带着对文学的期待和喜悦,思琪踏入了文学的“乐园”,话语的力量催促着她探究这个伪善的世界。伊纹的书柜摆放的纪德作品被家什挡住的只剩下人、伪、如、杜、日几个字,如谶语蔓延到思绪中;“慈善”活动在现实中与书本上语义的背离让她倍感疑惑;当她臣服于李国华的魔掌中无处逃脱,反复烙印着“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脑海里即是一连串的譬喻,消解身体的痛苦,冲破语义的初衷,是话语的力量让她信以为真。爱与善在她的生活中一路走向偏颇,从失灵到失禁。文学这支笔究竟是锦上添花还是画地为牢?是精神食粮还是助纣为虐?这也正是林奕含在采访中对文学的原始功能发出质问:他们怎么可以随意背叛浩浩汤汤绵延五千年的传统?到最后竟不过是“食色性也”,文学艺术也只不过是巧言令色而已。

知识分子精神堕落的风气一直延续至今,在当代作家张者的《桃李》、阎连科的《风雅颂》里都可以找到相似的图景,西方也不例外,有库切的《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云云,《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与诸如此类文本的不同在于,反转了叙述的视角,被动的一方夺取了话语的主体性,揭下李国华们的假面,在他们看来,文学是道德的说客,文学能否为败坏的道德保鲜?“古典这两个字,要当成贬义的话,在我的定义就是:视一切为理所当然”,历史沿袭而来的文人“食色性”只道是寻常,一种惯性风气,社会只有沉默的苟同,整齐划一中陷入集体无意识的失语。对于思琪来说,“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也并不向人张扬,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乐”,一种孤独者的黯然神伤,对于李国华而言,“文学就是对着五十岁的妻或十五岁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诗”,一副谄媚者的油嘴滑舌。

正如怡婷忍痛读完思琪日记的顿悟:不是学文学的人辜负了她们,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郭晓奇烧毁了李国华馈赠给她的思无邪的世界;伊纹感慨到书中的悲怯无法安慰现实的苦闷。她们曾虔诚得供奉着文学这盏明灯,却被藏匿在之后的扮傩的鬼怪所算计。也许一世之殇,可能一生之悔,曾被文学套牢的命运终将松绑,只有思琪的生命被文学挟持,被文学的比喻撕裂了精神。即便如此,伊纹依旧照往常念小说给她,抱着心病还须心药医的念想,但对于思琪来说一无是处。林奕含在后记里写道:文学是最徒劳的,且是滑稽的徒劳。

房思琪替林奕含说出了那些沉淀在心底的那些“不可说”,描摹铺陈流淌在凌乱的时间线中,这些稍显稚嫩的技巧都被强烈的感情涌动和炉火纯青的譬喻冲垮,微不足道。林奕含曾经的梦想是一面写小说,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说的:从书呆子变成读书人,再从读书人变成知识分子。但她又了然,世上有很多事是文学解决不了的,比如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共鸣”,比如细思极恐的暗示,所有人都无法读懂林奕含在扉页写下“改编自真人真事”时是多么的悲不自胜,连神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