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书迷开店记

章诗依2018-04-04 12:49

章诗依

对于爱买书的人,特别是对书虫级别的爱书人而言,迟早要面临如何处置自己的书这一问题。即便你不是坐拥百宋千元的大藏书家,只是一个普通的爱书人,也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吾生有涯,空间有限,这两个最基本的约束,决定了人与书终将一别的宿命。而传统上,普通爱书人处置书的方式无非两种:要么卖给旧书店,要么当废品卖掉。这两种方式有一个共同点:你心爱的书会以比大白菜还贱的价格与你黯然作别。

感谢伟大的互联网,感谢新媒体时代!爱书人,如今,你不用比大白菜还贱的价格出售你的书了。非但如此,你的书,哪怕只是近几十年里出版的书,都有增值的可能——你可以让你这些身价见长的书穿金戴银风风光光地找到新的主人。

你需要做的,只是花上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注册一个网上书店,然后,慢慢地把你看过、不想再留的书的信息上传到书店,再然后——就等着绣球抛向你的一众公主吧。

作为一名资深爱书人,不久前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开了一家书铺,亲身体会到了新技术所嘉惠的这一恩泽。短短时间的售书经历使我体会到,对于爱书人而言,新技术堪称革命性的福音,而身边的绝大多数爱书朋友似乎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所以特写此文,分享自己的经验与感受,目的是让爱书人知道,利用新技术,完全可以免于用大白菜的价格去处理自己不再需要的书。

话要从五六年前说起。当时,家里的书已经把空间蚕食得越来越逼仄,老婆大人啧有怨言,我开始寻思把看过、用过而不想留的书处理掉,想到的办法,是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开一个店铺,细水长流地把书卖掉。之所以想到在孔网上开店,是因为自己经常在这里买书,它号称是“全球最大的中文旧书网”,我相信这绝非夸大其词,截至我写这篇文章时,孔网上有书店13377家,书摊49309家(书店与书摊的区别根据书的品种的多少来划分,开书店需要缴纳100-200元的技术费,书铺则不需要),极大地拓展了中国旧书业的边疆,昔日淘旧书受制于买书者的物理活动范围,今天,孔网让你闭门家中坐,海淘天下书。十多年来,我从孔网上淘到了不少喜欢的书、需要的书。在买书的过程中发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些文史哲类书籍,不但没有贬值,相反还增值了,有的甚至大幅增值。而自己手头看过的一些书,不少就是出版于这个时期。那么,何不利用这一平台,去处理自己不想再留的书呢?

为了了解二手书书店的经营情况,有一段时间,我在孔网买书时,同一本书,会尽量选择北京的店家,然后通过站内发消息的方式,与对方联系直接上门去取书,而不通过快递,这样前后见了10家左右的店主,从他们那里了解到了在孔网上开店的概况。这些店主多是外地来京的农民工,都在城乡结合部赁屋而居,住处也就是放书的地方。10个店家中,规模最大的有书8000多本,月销售额一般在6000-7000元左右,规模小的有书3000多本,月销售额在3000元左右。订单来自全国各地,包括港澳台地区,也有来自国外的订单。看得出来,这些旧书业的经营者们并不轻松,房租、书源是主要的压力。其书源,主要靠定期到社区、大的机关单位上门去收购,同时还要到北京的几个大的旧货集散地去淘。店家们普遍文化程度不高,但长期浸淫此业,也逐渐练就了对书的直觉与眼力。有的店家很注意学习,一位来自山东农村的店家告诉我,每届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发生了变动,自己都要第一时间掌握,因为这关系到书法在市场上的行情。他说,他曾经在新华社家属院里以近乎废品的价格收购了一批货,在其中发现了前社长穆青的一张手迹,然后转手以4000元的价格卖掉。

与这些店家的接触,让我略知在孔网上开店的冷暖。我的目的是处理自己不想再留的书,约有现成的几千册,不存在书源问题,不必像上述以卖旧书为生者的店家那样辛辛苦苦地去找书,且相信自己的书有一定的品质,较少大路货,所以,我对自己在孔网上开店很有信心。但因工作变动,2013年我赴香港,一驻近4年,在孔网上开店的计划搁置下来,直到回到北京后,计划才得以实施。

今年春节假期期间,我在家中整理藏书,把不想再留的书挑出来,然后,花去10分钟左右的时间,在孔网上完成了书店的注册工作。注册完成的那一刻,心情不免有些激动——从此,世界上又多了一家书店,而一个资深爱书人,多少也算圆了一个梦想——试问,哪一个爱书人没做过开书店的梦呢?

利用春节的大块时间,我集中上传了300多本书。比照网上同一种书的现有数量、定价情况,我给这些标注了不同的价格,其中大约十分之三获得了溢价,更多的则低于原来的价格,不过这不要紧,毕竟这些书都已经看过、用过,再低,也要比一公斤八角钱的收废品价格值多了。

看着自己书铺的页面,心中欢喜,但也不免打鼓,不知道何时能开张。没想到,第二天就开张了!第一个订单来自济南,是买黄裳先生与自己老师李林先生合译的科幻小说《莫洛博士岛》。李林是巴金的哥哥,黄裳在南开中学读书时的老师。李林于上个世纪40年代去世后,遵巴金之嘱,黄裳接着完成了李林未及完成的这本书的翻译工作。我的这本是1951年的初版本,品相有八品的样子。此后订单陆续有来,不到一个月,销售额过千元。这一业绩,虽然并不惊艳,但考虑到不过才往店上上传了300多本书,这个水平已经够令人满意。我算了一下,卖掉的这些书,如果卖给收废品的,不会超过5元钱,送到琉璃厂的中国书店,也不会多多少。

卖出的第一批书中,有三分之一获得了溢价。如2003年出版的《精英的兴衰》,原价为8.80元,售价为30元;出版于1998年的《近东开辟史诗》,原价3.7元,售价为9元。绝对值不高,但增值幅度可观。而更多的是以低于原价的价格卖出,一些当代中国作家的随笔集更低到了几块钱,如苏童的《寻找灯绳》售价为2元,张承志的《绿风土》售价为6元。价格低,当然并不说明书的价值就低,网上书的价格由供应量决定。一本书,如果印量过万,就会有多家同时在卖,基本上就定不出多高的价格来了。记得读大学时,读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黑骏马》读得如醉如痴,有一段时间里,凡是他的文字都要追着读。时过境迁,你与自己当年喜欢过的作者都在变,一些作者不复如当年那样令你喜欢、迷恋,个中原因比较复杂,但对于在自己的青春岁月时,曾带给自己莫大的愉悦、抚慰与激励的那些作者,心中仍然充满感激之情。当缘分不再,让喜欢的人得到,是一本书最好的归宿。这本《绿风土》是1989年8月的初版本,已经伴随我近30年,它的新主人,是一位兰州人,据说近年来张承志的文字在西北地区深具影响力,《绿风土》刚挂出没几天,就被地处西北的这位读者买去,或许并非偶然。当我用塑料薄膜袋与数层报纸,仔细地把这本巴掌大的小书打包好,交付给快递小哥时,心中交织着感伤与欣慰的情绪。

开了网店,会不会影响到正常的读书、写作活动?相信读书人心中普遍会有这个疑问。我的体会是:完全不必有此担心。因为你只是处理自己已有的藏书,不存在进货问题,这就省了最费时费力的一个环节。只是在初始的几天,需要集中上传一些书,以使书店达到一个基本的规模,以后的添货,就可以在阅读与写作的间隙,作为案头工作的放松模式来进行。至于整理、上传图书信息这些操作,对于爱书人来讲,毋宁说是一个十分享受的过程,摩挲书页,比较价格,制定自己的价格策略,堪称是一个综合的益智活动,而用几分钟的时间动手打包,对于整日沉溺于书斋中的读书人而言,更属难得。

不过,归根结底,让卖书变成一个极其省力、甚至带有几分游戏成分的活动,完全是拜新技术所赐。事实上,你只要有一部手机,几乎可以完成经营一个网上书店的全部流程。网店需要绑定手机,书挂出之后,只要有订单,手机就会收到信息,然后,用手机通过自己选择合作的快递公司的公众号,输入寄件人与收件人的信息,点击下单通知,大约两三个小时,快递小哥就会上门取件。上门后,他会用巴掌大的便携式蓝光打印机,打印出一张三四寸见方的货单交给你,你将上面的货单号输入到手机上,点击发货通知,买家就会即时收到。几天后,买家收到书,点击确认收货,书款就会由孔网提供的中介保护划到你的资金账户上来。孔网设计了评价机制,卖家与买家可以互评,评价记录人人可见,对于卖家而言,这尤其是一个强有力的约束机制,使其不敢在书品、服务上太做手脚,几年前我曾经给一个东北的店家差评,结果他数次打电话来交涉,要求取消差评,遭到我拒绝后,他上诉孔网仲裁,双方向孔网提供了交易过程中的资料截屏,几天后,孔网裁定维持我的差评。近10年来,我在孔网买书花去数万元钱,买书体验基本愉快,有时还有惊喜,如我在买研究发展中国家政变现象的《每颗子弹都有归宿》一书时,店家贴心地附赠了一本研究韩国由威权社会向民主政治转型的书,令我喜出望外。通过孔网这扇窗口,让我对社会建立自发秩序的能力充满信心。

除了处理自己不想留的藏书,在孔网开店还有不少附加的乐趣。买卖行为能使你与世界建立更具体、真实的联系;过去,时或因为自己的爱好而过多花去家中的钱而负疚,如今这些藏书不用再当废纸卖掉,有的书甚至大幅增值,无意中成了一笔回报率不菲的投资。凡此,都会带来愉悦感,提升幸福指数。网店辐射全国的特点,无形中还等于给你提供了一个观察当下人们阅读状况的一个工具。尽管自己的网店才开了一个月,但通过订单,让我看到了一个难得一见的参差多态、不同流俗的阅读景观。

当我上传1988年出版的斯宾诺莎散文集《人性的高贵与卑劣》时,对这本薄薄的小书能否被人从汪洋大海中打捞出来,一点也不抱希望,结果没几天就被青岛的一位读者买走。何新的自传《孤独与挑战》很快被南宁的一位读者买走,也颇让我感到惊讶。开网店还促进了自己对书的阅读。当一本书被人订走后,在寄出前,我会抓紧时间把这本书再翻阅一遍,然后把自己认为有用的内容用手机拍下来。比如在寄出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于1998年的《王实味:野百合花》时,我把书中的这一段拍了下来:“1986年《瞭望》周刊第二十二期发表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的胡启立在上海一个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其中一段是这样的:耀邦同志常和中央书记处的同志们说,回顾我们党的历史,有好多经验教训可以总结,从延安时期批王实味,后来批胡风,直到'文革'批'三家村',这些经验教训告诉我们,搞运动、打棍子,把思想问题搞成政治问题,然后再以组织手段加以惩处,这样作出的结论最后都是站不住脚的。思想问题无论如何不能用组织手段解决……不要一听到议论,特别是尖锐的话,动不动就要查,就要立案,追究、打击、压制,这种恶劣作风不能再搞了。”我还拍下了《耶鲁的青春岁月》中的一些内容,这本书是央视一位记者对当代中国求学耶鲁的学子的采访实录,第一篇特别让我难忘,是对一位来自北京的“学霸”的访谈,这位集帅气、灵气于一身的男孩,被全美排名前5名的法学院同时录取,包括哈佛、耶鲁、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法学院等,被同学们一致誉为“学术天才”,他对中国社会有许多批判性的观察,但仍立志毕业后回国从事司法工作,推动中国社会的法治进程。这本书出版于2006年,10余年过去了,我很想去寻访一下他,看看他是否践行了自己的理想,以及他当下的状况与想法。

末了,如果我说,爱书人开一家自己的网上书店,实在是一桩赏心乐事,谅读者诸君一定不会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