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从辉煌到衰落

高凌2018-04-26 16:00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经济观察报 高凌/文

很少有什么像对法语的评价这样——总有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同时出现。比方说:“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准确的语言”和“你说法语哪点好听?”这两种观点碰见了一般都会导致口水战,因为两者都有合理之处,却又针锋相对。

事实上如果我们意识到“优美的语言”其实并不等于“好听的语言”,甚至一种“优美的”语言都没有义务做到“好听”,这两种观点其实就不那么对立了。“优美的”这个词就算被替换为“高大上的”也没什么不可以。法语为什么会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被普遍认为是一种高大上的语言呢?这是一个问题。很多人喜欢从法兰西大君主国的力量,以及欧洲各国宫廷和宫廷贵族崇拜法国文化的角度来理解。

但事实上,如果考虑到查理五世皇帝(1500-1558)曾经说过:他对上帝讲西班牙语、对绅士讲法语、对女士讲意大利语、对马讲德语。早在法国成为欧洲第一强权以前很久的16世纪,法语已经取得了某种高大上的地位,换言之法语的高大上地位其实并不与法兰西大君主国的崛起同步。相反早在法国国王抱怨“自己的英国邻居金钱、土地、军队、舰船无所不有,而法兰西除了葡萄酒和快乐无所不缺”的时代,法语已经取得了某种优越地位。这又是为什么呢?

首先是同行的帮衬!无所不缺的法国人还有一帮可以帮衬他们的好邻居,这些好邻居的名号今天如雷贯耳,就是“盎格鲁撒克逊!”托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维京人国王葛得文被他的诺曼同胞推翻了的福。盎格鲁撒克逊人被说法语的诺曼人征服了,法语第一次在欧洲的角落里取得了优势地位。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英雄艾文荷》或者《萨克森劫后英雄略》一开始小丑和放猪人有段对话:

“你把这些咕噜咕噜用四只脚奔跑的畜生叫什么呢?”小丑问,

“swine(猪)呗!”

“对了这个是地道的撒克逊语,那么当它被开膛破肚,肢解分割挂起来之后你管它叫什么呢?”

“pork(猪肉)呗!”

“对了这是十足的诺曼法语”,“也就是说当这些畜生活着,由撒克逊奴隶管理时,它属于撒克逊人,用的是撒克逊名字,但是一旦它被送进城堡,端上老爷的餐桌,它就变成了诺曼人称作的pork了。朋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还有我们的公牛归你这样的奴隶和仆人照顾的时候,它用的也是撒克逊名,可是一旦送到老爷面前,它就被时髦的法国佬称作beef(牛肉)了,我们的牛犊儿也是这样变成veau(小牛肉)的。”

这段对话揭示了法语走向高大上的第一步——全靠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帮衬。虽然其实他们经常被北欧人征服,维京人常来常往,丹麦人也统治过一次,但最后一次决定性地征服了英格兰王国的是诺曼人!而诺曼人虽然在法国也是侵略者,但是因为受封为诺曼伯爵后来又成了公爵的缘故,诺曼人已经法国化了,这些爆裂凶残的征服者在统治日后必成大器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时,讲的是法语,于是法语第一次高大上了。

但俗话说靠拳头打来的东西难保哪天不被拳头夺走,马上得之、马上失之!法语真正赢得高大上境界是法国人自己搞出了中世纪最高大上的东西之一“骑士道”,什么东西一旦成了道就酷炫了。

普雷伊的若弗鲁瓦是中世纪最应永垂史册的人之一,有记载说,是他“发明了比武”。有规则的骑士比武是中世纪最高大上的游戏!在骑士比武方面法国人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也是话语权的掌握者。这一点可以从中古德语中看出端倪:一些基本装备的词汇都是传统词汇,比如盔(helm)比如剑(swert),但是骑士时代新发展出来的物品的词汇几乎都是从法语直接拿来的,例如头盔前面保护面部的那个护面甲,在德语里用的就是法语外来语,头盔装饰也是法语。而且法语中用来称呼骑士长矛的词Lanze还取代了德语中传统的Spiez。战斗或许是各民族的天赋技能,但是像骑士那样战斗,像骑士那样优雅地战斗,这纯然是法国人的发明,德国乃至整个中欧都是从法国人那学来的。

比如法国骑士非常厌恶弓弩,认为这玩意简直就是卑劣,骑士小说里提到弓弩时几乎总是伴以贬低性的词汇“一队卑劣的弓弩手”这种。骑士理想的战斗——用圣路易在十字军中的一次经历来概括是最合适的:“没有一个人用弓弩,这是一次大型的白刃战!”不用弓弩、也不用阴谋诡计,就是骑士理想的战斗方式。而德意志和中欧从法国人那里引入了这种战斗方式的明证,是鲁道夫一世1278年和波希米亚国王奥托卡的那次会战里,鲁道夫利用一支援军打垮了波希米亚国王,而波希米亚的骑士认为这是鲁道夫在交战前保留了预备队,于是他们抱怨说“你们本该像法国人那样堂堂正正地和我们交战,结果你们却用阴谋诡计战胜了我们”。这是法国人和“堂堂正正的”这个词儿结合在一起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而法语走向高大上的下一步,其实也不是由法国人自己完成的,就像诺曼征服其实也不是法国人完成的一样。骑士理想在法国诞生,在法国土地上诞生了一大票伟大的游侠骑士,但最著名的游侠骑士却要么原本就不是法国人,要么后来成了外国人。比如伟大的游侠骑士威廉·马歇尔,他出生在法国,作为贵族的次子依靠借来的盔甲投身游侠骑士的历险,结果一举成名。在迎娶富有的女继承人走上人生颠覆之后,他却成了英国的潘布洛克伯爵,死后也葬在英国。如果你觉得这对法国不公平?没关系英国最伟大的骑士国王狮心王理查一世,一辈子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法国,为了围攻一座法国城堡受了致命伤,最后也葬在法国。同样的,黑太子也好,卢森堡的瞎子约翰也好,这些中世纪的骑士英雄也都不是法国人,这两位一个是英国王太子,一个是波希米亚国王,但他们相遇的舞台却是法国的克雷西。整个中世纪里,法国为骑士历险提供了广阔的舞台,让形形色色的人在这个舞台上表演,而他们用勇武与豪侠之风,甚至用生命换来的赞颂与喝彩使用的语言除了拉丁语就属法语了。

法国在几百年里保持着骑士制度方面的优势,十字军里的法国骑士嘲笑德国人的方式是冲他们喊“行进!德国人”,大体上可以翻译成“德国佬齐步走!”而百年战争则让法国成为骑士战争的空前舞台。这场战争的一个副产品,就是法国王室的旁系,勃艮第公爵们试图在低地德意志建立一个介于法国和德意志之间的“中间王国”。虽然他们的领土已经拥有充分的主权,但作为领主勃艮第人依然只有公爵头衔,为了和欧洲其他享有皇帝、国王头衔的君主并驾齐驱,勃艮第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奢华气派,来炫耀自己的权势和财富,于是勃艮第国家成了浪漫、优雅的骑士理想的化身。勃艮第公爵们建立的金羊毛骑士团追求一种虔诚、殷勤、优雅的法国风度,而这种风度成了文艺复兴以来骑士风度的楷模,进而通过绅士风度一直影响到今天。勃艮第人虽然试图通过依靠德意志皇帝的授封来建立王国,但他们本质上依然是法国人,大多不会讲德语,这种情况并没有随着勃艮第人的绝嗣和哈布斯堡人登上勃艮第王位而改变。哈布斯堡王朝从美男子菲利普那一代就是勃艮第公爵们的外孙子,作为美男子菲利普的儿子皇帝查理五世其实几乎不懂德语。

法语的优势地位通过骑士理想、勃艮第人的骑士风度,在中世纪时期已经在“方言”中遥遥领先,但真正为它赢得欧洲贵族语言的关键还是法兰西大君主国的崛起,这些已经为人熟知的部分就不再多费笔墨了。这里真正要关心的是,为什么当法兰西大君主国事实上已经衰退的情况下,法语却依然盘踞在文化和外交领域里,这两个领域前者给法语带来“优美的”后者带来“准确的”这两个头衔。

其中文化方面无需过多解释。当1900年到来的时候,虽然伦敦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欧洲第一大城市,柏林则一再炫耀自己的权势,但本雅明依然把“欧洲之都”的头衔授予巴黎,而且巴黎当之无愧。那么外交呢?外交和艺术不同,艺术家爱法语再正常不过,为什么外交官也爱法语?

法语在十九世纪里是当之无愧的外交语言,这种局面即使在十九世纪终结了的1914年也毫无改变。1914年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完全不懂法语,而法国派往伦敦的是一位因为民族自豪感或者懒而坚持认为“法语是天然的外交语言”的大使——康邦先生。一个不懂英语的法国大使,和一个不懂法语的英国外交大臣引发了一系列外交难题,他们要一起解决英法海军协定,其中甘苦可想而知。而这个问题真正有趣的是,作为外交部的真正主体的公务员们怎么看。

爱德华·格雷爵士时代的英国外交部其实分裂为一个以阿瑟·尼科尔森爵士和哈丁爵士为首的要么出身贵族、要么毕业于牛津大学的绅士气派的集团,和一个以学霸型公务员艾尔·克劳爵士为首的集团。但有趣的是虽然这两个集团之间关系紧张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但在格雷爵士不懂法语这个问题上却是众口一词。一致认为格雷爵士应该把他花在钓鱼和养鸭子上的时间抽出一点来学学法语。也就是说对1914年的英国外交部公务员来说,一个外交大臣不懂法语是说不过去的。

外交语言到底是英语还是法语实际上到1919年还爆发过争论:在凡尔赛会议上,与会各国还激烈辩论过到底要不要统一讲法语。那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外交官要捍卫法语呢?其实除了习惯之外,利益的因素也很重要。首先在谈论外交语言由什么决定的问题之前,我们应该先正确的观察一下十九世纪的外交官是一伙什么人。

以普鲁士为首,欧洲各君主国先先后后都引入了公务员考试制度。虽然开放的程度各不相同,但是客观地说只要看成绩不看打扮,下层阶级的学霸总能拼过贵族老爷。所以越强调成绩的领域,贵族衰退的越快。例如法国大革命时,随着革命的推进法国贵族军官开始纷纷流亡,共和国一夜之间发现自己几乎失去了所有的骑兵军官,但是炮兵军官几乎没人跑。为什么?因为炮兵军官需要算弹道,所以要懂数学,所以几乎从来都是下层阶级学霸选择的兵种。而骑兵军官军服漂亮还可以留好看的胡子,还可以骑马拉风,所以几乎被贵族把持了。而贵族之所以能把持骑兵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骑兵军官需要自备马匹啊。拿破仑·波拿巴那样的穷哥们还要照顾好几个兄弟姐妹,肯定只能当炮兵,而温斯顿丘吉尔先生因为有一个美国百万富豪的姥爷,所以就可以开心地当骑兵军官。

在公务员里也是一个道理,随着公务员考试制度的推进,一个平民学霸组成的官僚集团即使在被容克贵族把持着大部分权力和职位的普鲁士王国里也诞生了。比如卡尔·马克思的岳父和俾斯麦的外公,就是这样的平民高级官僚。

那么面对这些可怕的、什么都能考得比自己强的平民集团,贵族怎么办?不要怕!贵族给自己留了一个后花园,这个后花园就是外交官。在普鲁士-德意志帝国短暂的历史上,除了1918年帝国灭亡之前短暂执政的米夏埃利斯这样的异类,其实大部分德意志帝国宰相,无论是俾斯麦、比洛或是贝特曼·霍尔维格都来自这个群体。而且这个群体几乎到最后一刻还保持着清一色的贵族出身,和随着战争造成的伤亡和军队规模的扩大被迫接纳了大批平民知识分子的军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么他们的秘密何在呢?

首先从制度上说,普鲁士-德意志的外交官团收入并不高,当然这是相对的。不过考虑日后的帝国元帅赫尔曼·戈林的父亲就是一个帝国驻非洲的领事,而他母亲的男朋友——真正的一家之主却是非洲的一个医生,这个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无论如何帝国的外交官只能拿到相当有限的薪水和补贴,但却要频繁参加社交活动,而且必须在这些社交和礼仪性活动中维持帝国的外交颜面。这两个彼此矛盾的因素就决定了,外交官是一个很难依靠工资致富的职业。而帝国不但公开承认这一点,而且还要求报考外交官的人向帝国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倒贴国王-皇帝陛下!也就是必须提供财产性收入的证明,证明自己躺在床上也能有一笔足以维持体面生活的财产,才有资格报考陛下的外交官。这就几乎把平民的门基本上关死了。

但是随着德国工业的高速进步,这一点其实也逐渐开始靠不住了。有钱的平民也开始试图闯入外交官行列,财产这个指标已经挡不住他们了。于是贵族外交官们竭力试图只让这些平民中的“自己人”加入自己的行列,而衡量自己人最好的标准就是“法语”。贵族们和贵族化的资产阶级都是跟着法国家庭教师长大的,一个贵族出身的人最起码也还会说法语。而一个平民出身的人即使有了足够的钱,也学会了法语,但语言里有些东西是无法言传的,这里就给把持着外交部的贵族们留下了足够自由衡量的空间。

“老兄你成绩不错,单词好、语法也过关,就是你的法语有口音啊!这怎么行!你出去一口蚌埠法语,不对,是弗里斯兰法语,这怎么行?这不丢了陛下的人?你还是去社会保障部门吧!”一个贵族败家子,要去当骑兵军官,“什么?您还不会骑马?没关系!你会讲法语?来你念一念!哎呀!多么纯正的巴黎音,这样的人不成为陛下的外交官,难道让隔壁老王去么?”

这就是为什么欧洲外交官集团在一个世纪里捍卫了法语作为外交语言的地位。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法语被认为是最准确严谨的语言”。并不是因为法语本身在准确严谨方面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因为外交官大家庭的最大公约数就是法语,你用法语说大家都懂,你的字面意思和弦外之音大家都懂,可以互相作证。

“安德拉希伯爵!刚才俾斯麦问我你瞅啥!”“那你咋回答的?”“我说瞅你咋地!”“那你让人揍了不冤!”基本就是这个意思。而英语取代法语成为外交语言,其实不能单单从美国崛起的角度来理解,实际上欧洲各国的贵族阶级退出历史舞台,和殖民地的兴起本身都是重要原因。如果要一句话解释还是引用休谟的那句话最好。当休谟听说吉本用法语来写他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时,对吉本说“法国人在欧洲上层阶级里推广他们的语言,而我们英国人在殖民地人中间推广我们的语言。殖民地的面积和人口决定了未来一定是属于英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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