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式的右翼民粹与美式财阀

刘波2018-06-24 12:01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刘波/文 谁选择了特朗普,选民还是政治势力?从特朗普赢得美国大选以来,人们在这个问题上一直争论不休。一些人认为特朗普的当选是民意的反映,另一些人则认为他的当选代表着美国“财阀政治”的重新抬头,而这背后涌动着无限的金钱的力量。无可置疑的是,美国社会陷入了无尽的分裂,而上台一年半以来,特朗普并没有像一些人预测的那样变得“守规矩”,而是似乎要践行自己在竞选中的主张,一意孤行。在这种情况下,追溯特朗普崛起的源头就具有了更加重要的意义。

2016年底特朗普出乎意料地击败希拉里,登上总统宝座,令他的支持者大喜过望。在纽约曼哈顿的希尔顿酒店举办的胜选庆祝聚会中,在狂欢的人群里,就有一个人含笑而立,那就是大卫·科赫。他和兄长查尔斯·科赫共同拥有美国第二大私人企业——总部位于堪萨斯州的能源及制造集团科氏工业。在任职于《纽约时报》的美国新闻人简·迈耶看来,这位富翁似乎是特朗普当选的幕后推手之一。在《金钱暗流》一书中,她详细剖析了科赫兄弟的政治工程,以及其帮助特朗普当选的政治逻辑。

从特朗普选择的人员来看,说他与科赫兄弟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似乎也不是完全是空穴来风。在此方面,迈耶举出了切实证据。在特朗普组建的过渡团队中,与科赫兄弟有财务关联的游说者和政治活动者是格外突出的,例如特朗普挑选的能源与环境领域的成员,对于科氏工业的利润线至关重要。又比如,特朗普做出一个令科学界惊恐的选择,任命明确的气候变化怀疑者麦伦·埃贝尔来领导美国环保局的过渡团队,而埃贝尔也与科赫兄弟有金钱关系。上台之后的特朗普退出了巴黎气候变化协定,并称气候变化是“一场骗局”,这与科赫兄弟的思想观念也完全一致。

那么科赫兄弟作为企业家,为什么要把精力投入到政治活动中,以影响政治版图变化为目标呢?要理解这个问题还得回顾几十年来的历史。从二战结束到上世纪70年代,美国的保守派经历了一轮政治溃败,有一段时间,从国会议员到各州的州长,都几乎主要由民主党人把持。即使在共和党内部,“保守主义运动”也只是一股微弱的力量,共和党主流支持“罗斯福新政”,也不一定接受目前保守派中“标准”的反“大政府”立场。但是,1980年底里根击败卡特当选美国总统,吹响了保守主义反攻的号角。趁着里根上台的“春风”,科赫兄弟决定花巨资,确保保守派在各级美国政府当选。

大卫·科赫在1980年也曾尝试竞选美国副总统。在失败后,他发现竞选公职并不是他的长项,但他可以发挥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为其他保守派提供资金支持,从而间接地获取政治权力。这就是迈耶所说的“金钱暗流”。在迈耶看来,科赫兄弟的努力结出了硕果。几十年后,与科赫兄弟同一政治光谱的人已经大量出现在政治舞台上,他们都是主张彻底市场化的自由意志主义者,与任何政府监管为敌。在科赫兄弟等人的资金支持下,保守主义运动还拥有强大的智库力量,并控制着属于自己的新闻媒体。与保守派相比,自由派在舆论阵线上的动员能力,就完全无法抗衡了。

科赫兄弟很早就接受哈耶克和米塞斯的自由主义经济学说,主张从联邦到地方层面取消一切监管。同时,他们的这一趋向延伸到环境方面,视全球变暖为环保主义者的虚假说辞。查尔斯·科赫的导师、准无政府主义者罗伯特·勒费夫尔曾教导他们,“政府是一种伪装成自己药物的疾病”。迈耶写道:“40年来,科赫兄弟诋毁政府这个观念。借助无数的智库、学术项目、前线组织、广告宣传、法律组织、说客和他们支持的候选人,他们散播了这个讯息。”科赫兄弟自称激进派,认为政府里充满了腐败堕落的官僚,在这种情况下,让一无所知的人来执政,其实胜过专业人士。最终,“政治素人”特朗普的横空出世,似乎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等待已久的人,而特朗普也不负所望地把美国政坛搅了个天翻地覆。

本书叙述的事实极为丰富,但结论相对直截了当,毫不遮掩。在简·迈耶笔下,极少数富翁和极为保守的商人正在形塑着美国,并可能在把美国引向难以预测的危险方向。科赫兄弟可以把无限量的金钱砸在他们看中的候选人身上,这样的支持可以踏雪无痕,不留蛛丝马迹,而他们青睐的候选人自然会执行他们中意的经济与政治政策。迈耶写道,科赫控制的是一台“私人政治机器,它几乎在每个州都有组织,准备就绪以攻击任何背离他们议程的行为”。这是一股美国政治所无法轻易摆脱的强大势力。

总体上本书风格上虽以平实叙述为主,不动声色,但文字之下似乎也有一股郁愤的“暗流”在涌动,显然隐含着作者的价值观判断。迈耶在写作过程中申请采访科恩兄弟未能成功,书出版后她也遭到了对方的抨击。在支持者看来,迈耶揭露了某些之前鲜为人知的内幕,代表着某种道德勇气。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应该接受迈耶的整个分析框架,恐怕也需要更细致的考察。

首先,特朗普以“搅局者”自居,声称根深蒂固、腐败堕落的政治精英已经控制了美国,而他准备“抽干沼泽”,清扫这一切。“抽干沼泽”也成为他支持者们的战斗口号。但事实上,特朗普的当选令很多富豪欢欣不已,其减税等诸多举措,也基本上有利于最富裕的美国人的利益,而不利于中产阶层。特朗普任人唯亲,根据竞选贡献分配职位的做法,也与他要“抽干沼泽”的许诺完全背道而驰。特朗普的底层支持者愤慨于美国日益严重的经济不平等,并决意要结束华盛顿的腐败,但从特朗普执政以来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们的这一期望恐怕要落空。指出特朗普崛起的背后存在金钱政治因素,并以新闻人的风格调查相关事实,剖析这种影响的详情,恐怕是迈耶这本书的一个最大的贡献。这也有助于我们理解特朗普“民粹+富豪政治”的真相和本质。

但是,如果据此认为美国政治已经彻底为金钱所操纵,价值观感召力不再有丝毫影响,各种制衡机制变得全无效果,恐怕也是夸大其词。不仅美国历史上有过“权”与“钱”密切交融的时代,比如所谓的“镀金时代”,而且从全球来看,金钱、意识形态、政治势力与权力形成联盟,这样的情况并不新鲜,而是各国的常态,只是一个民主国家需要控制这种结盟,以及其发挥政治影响的程度。不可否认科赫兄弟等保守派的资金对美国政治有一定的影响,这些企业家的意识形态动员能力可能也在某些方面强过纯粹的知识分子,但认为他们单纯重复一些观点就能左右选民的头脑,恐怕这种想法有些幼稚。美国存在竞选资金控制机制,当前需要做的只是让其更加透明,将竞选过程及金钱与政治的关系更多地置于公共审议与监督之下,而不是对金钱的影响力做出不符合实际的夸大,或者试图彻底消灭竞选捐款的做法。

事实上迈耶的说法并不新鲜,2016年选举结束后到现在,很多美国自由派人士在寻找失利原因时,都归罪于保守派的政治与舆论控制,比如指责富豪控制的新闻网站传播的假新闻主导了选举结果,指责极右意识形态的宣传过于猛烈,甚至导致底层民众做出与自身利益不符的选择。这被慢慢简化为一种卡通化的图景:少数财阀组成的联盟绑架了美国民主,无限制地利用金钱的力量来打击对手,试图把自由派彻底击垮。但是自由派无法对此提供充分完备的证明,通常这种指责所产生的效果,只是推卸了自由派应该对这场失利承担的责任,比如没有顾及到受全球化冲击的底层选民的诉求,对普通民众提出了过高的道德要求,乃至于言辞羞辱不认同自由派价值观的选民,等等。

以《纽约时报》为代表的美国自由派警惕大企业过度干预政治,呼吁选民在极右民粹主义的冲击下尽量保持理性,这一初衷是值得称道的。但过度渲染“威胁”甚至诉诸阴谋论,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出路。尽管特朗普是个无知而粗鄙的人,但“特朗普现象”对美国左右两派已有的政治认识都构成了巨大冲击。面对这一冲击,自由派需要更聪明的应对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