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暴露了贾平凹的前现代认知

赵瑜2018-07-23 13:30

赵瑜/文

看完《山本》之后,会让人觉得很绝望。这部作品中,人性愚昧,缺少信仰,所有人活在丛林社会里,既没有道义,也缺少光明的理想。几乎,贾平凹用五十万字的篇幅来展现一段藏污纳垢的秦岭生活简史。而让贾平凹洋洋得意的内容,差不多是小说中一块坟地对人世的干预,又或者是一棵老树对人性的判断。

贾平凹将故事的背景放在了民国时期,详细时间应该在1921年之后,冯玉祥督管陕西之后的事情。那正是军阀混战、匪徒四起而民不聊生的非常时期。

贾平凹在这部作品中写了一群浑浑噩噩的人,在时代的漩涡中,不停地被卷进生存的挫折中,丢了性命。

在《山本》中,贾平凹对人物的设计很是思量了一番。井家两兄弟,哥哥井宗丞加入了红军的游击队,而守在镇上的弟弟井宗秀,却成了国民党保安旅的旅长。

这样的设计有着家国命运的格局,其实是一种既通俗又省力的设计。然而,在写作的过程中,贾平凹老师成功地抛弃了家国命运的纵深感。成功地将两兄弟抛入时代的泥坑里。命运和道路在他们这里竟然都是相同的,不过是和更多的人一起为生存而杀人放火。

说《山本》失败,是这部作品中传递出来的价值观是腐朽的。差不多,在这部小说中,大多数人物是没有人格的。他们面孔模糊,物化。贾平凹自己也觉得,在一个封闭空间里长大的人,有的人长得像马,有的人长得像猪。这些人极有可能是动物们变的。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他的笔下却等同于动物,人格被统一磨灭了。

我丝毫也不怀疑,在特定的年代,人们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而《山本》所传递出来的,不只是命运的多变,而是一种麻木的顺从。差不多,他宣布人的命运和个人的主动努力无关。都是命里注定的。比如井宗秀之所以能当上涡镇预备团或者预备旅长,不是因为他个人的能力,而是因为他爹去世后被埋在了陆菊人家的三分胭脂地里。而这块坟地是一个风水宝地,是一个后代能出个头面人物的地块。

这是小说开头便抛出来的引子。

仿佛一切从这里便开始定下了调子,再然后呢,贾平凹老师还安排了一棵有着道德自觉的千年古皂角树。这棵皂角树,竟可以测定人的道德。如果是一个好人,在树下面路过,那么,古树便会落下几片皂角叶子,让这个好人免费使用。如果是一个德性不够的人路过,断断不会落下树叶子的。

这些对人性进行束缚的自然崇拜,和对万物的敬畏无关。这是一种奴化的叙事策略。这种叙述后果非常恶劣,在《山本》里活着的人们,除了生存环境之恶,还有着庙里的神像、老树以及三分有灵性的坟地又来对人性进行约束。这样一来,人便成为一个木偶,成了一个必须接受现实的木偶。

陆菊人是整部小说的先知,她既在小说中,又在小说之外。差不多,这部作品相当一部分内容是以她的视觉来写的。她知道井宗秀的爹埋在了她们家的三分地里之后,就开始格外关心起井宗秀来。

陆菊人是涡镇杨记棺材铺的童养媳。这是她的出身,母亲死了,佘了杨家一个棺材,结果钱还不上,陆家就拿自己的女儿抵了债。这是陆菊人进入这个小说的开始。

然而,因为关心井宗秀的前程,所以,她与井宗秀便多了一层暧昧的关系。这关系贯穿整部作品。

这个女人的身上有着对中国女性美德的全部要求,她能干,却不出轨,守着贞节,却又为了自己心中爱慕的那个男人付出了全部的心血,甚至连这个男人续弦的女人也都由自己全程培养。

可以这样说,这种道德观念所呈现出来的,是一个非常陈旧的认知,甚至是很反人性。如果说,作者这样写是为了让小说人物更加贴合当时的历史,更加适应那个年代的秦岭的水土;那么,在接下来的情节变化中,也需要这人物个人认知要有所变化,要变得更加饱满温和,或者更接近人性的圆满,而不是更加单一。然而,贾平凹得意于自己对人物道德观念的布局,他笔下的人物的愚昧,始终如一。

有一个细节写得非常好,有批判意识。是说游击队的一个分队打下了一个村子,捉了村里的首富周长安。捉了人之后,便将周长安家的地契和借据全烧了。这对于那些借东西的人,当然是好事。可是,这也彻底破坏了社会秩序。想想便知道了,如果周长安可以这样对待,那将来,下一个村子里的有钱人,也可以这样被对待。这个村子会好吗。

更有意思的是,周长安被捉了以后,村子里要成立农会。谁有胆量杀了周长安,才有资格做农会的会长。结果,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不敢杀,因为周长安的儿子在另外一个县里很有身份。大家怕将来周的儿子报仇。结果,村里的一个外来户站出来要杀了周长安。

周长安就骂他,说,你是一个乞丐,来我们村里讨饭吃,是我收留了你,给你饭吃。

那长工说,你处罚我,让我喝了半盆子油。

周长安说,那是因为你洒了油之后用水灌满骗了我,我想给你一个教训。

那长工说,不管,你让我喝半盆,我也让你喝半盆。结果,长工给周长安喝的热油,当场死了。

这个细节,差不多将中国旧时代的人性之恶写尽了。一是,缺少对规则的尊重。二则是没有任何保护财产的意识,仇富。三是,人品差的人有可能会成为领导者。《山本》中写到一个叫周一山的人,有预言的能力。即将发生的事情,他都会做梦先知道。他跟了井宗秀之后,竟然还听得懂鸟语。如果说,让一个人听得懂鸟语已经有些骗人了。那么,我们姑且当作民间特异功能者对待。而当井宗秀邀请麻县长从县城里搬到涡镇上来的时候。贾平凹在小说中安排了一群漂亮的鸟儿飞到了镇上。镇上有一个熟悉山里情况的刘老庚对大家说,这鸟的名字叫绶带。绶带,这意味着有大人物要来镇上了。

这种腐朽的欢迎方式所透露出来的价值判断,差不多是颂圣文化的延伸。总觉得一个有身份的人来到一个小地方,那地方便会出现异象。这真是可鄙的想象力。《山本》作为一部全方位描述秦岭风情民俗的作品,有很多细节准确而生动,可读性很强。然而,越是这样,作者的认知越显得重要。在一部可读性强的作品里。如果作者夹杂着低于现代文明的认知,字里行间所赞颂的是人的命运完全被一块坟地所左右,而人后天所做的努力都是白废的。那么这部作品就一定有问题了。《山本》写了民国兵荒马乱下的秦岭人的苦难史,阅读的时候,很容易就想到了《水浒传》。在英雄正义的掩饰下,有多少藏污纳垢的勾当都得到了民众的谅解。然而,《水浒传》本来便不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那是一部在茶肆酒店传播的评书,而作为活在现代文明语境下的贾平凹老师,在认知上,完全停在《水浒传》的层面,这是对喜欢他的读者的一次认知的下毒。希望那些人不要中毒太深,不然便会成为一个视野狭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