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纪念我们的祖先

薛倩2018-09-08 04:50

薛倩

当我决定要在2014年9月与家人一起去安徽全椒,探访先祖薛时雨故居的时候,我仿佛突然掉入了时光隧道,思想与情感皆回到了上上个世纪的末叶。在重新的阅读之中,我感到了与祖先从未有过的接近,文字及画面所感得的亲切温暖,使我真实地体验到了一种血脉上的相连。许多时候,我甚至想象着越过了时光的阻隔,坐在这位曾祖父的身边,与他无拘无束地交谈。关于他的诗词,关于他的为官,关于他的治学,关于那著名的醉翁亭——他晚年终于了却的一个心愿……凡此种种,我希望我的诸种理解和由此产生的伤感、叹惋和快乐,一并能够得到他的赞许和欣赏;并且,仿佛像看着一个喜欢的孩子一般,他会不无宽慰地想到:真是我的后代,性情上的确很是相像呢。

这种心境之下,我与父母和兄长到了全椒。父亲已经半个多世纪未再去过安徽。我们全然没有头绪,不知去到哪里,也不知去找谁。然而徘徊在全椒的街头,行走、乘车、看风景、看路人、向陌生人询问……听到看到的皆感到亲切。从前与祖母在一起时,父亲也时常会用安徽话和祖母交谈。所以对于安徽话,自小有些朦胧的熟识感。终于亲临安徽的地域,听周围人用这样的方言说话和招呼,就觉得好像是前世里的一种淳朴乡音,从遥远的地方跑来与我招呼会面,温暖可亲,却也有点恍恍惚惚。

一定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对我们的眷顾。从我们在公交车站遇到陈昌乐先生,得到他的指点和帮助,到后来去到档案局,遇见程耕局长,再蒙他陪伴我们去薛时雨后人尚在生活的老薛村,最后与村中的老人和年轻人交谈,读他们所藏的家谱,一切都顺利而有条不紊,仿佛天意诚当如此。去老薛村的车程近两个小时,从城区到郊野,从郊野到林间,一路渐离尘嚣,奔向自然。田野、蔓草、河塘、孤舟、丛林、小路,渐行渐至遥远时光的某一个瞬间。这个现时偏僻居安的小村庄,安静而人稀楼空,百多年前却当是一个烟火气十足的乡里村闾。农舍、村民、孩童、私塾、牛羊、炊烟、年节、种种的食物,定是有许多生活里的欢乐与情趣。薛时雨在“重修醉翁亭记”中引苏东坡诗云:“醉翁行乐处,草木亦可敬。”想薛时雨年少时曾在这样的土地上玩闹嬉戏,也在这样的土地上开始他人生初时的童蒙幼学,便亦觉得处处地亲近和趣味远长。

全椒滁州,河湖林丘,清秀却不失大气;山水人文,逾千年而气象映发,宛若得到上苍之宠爱护佑。襄河汤汤,琅琊清丽,一派风韵流动,遂有吴敬梓、欧阳修这样可敬重的人物从历史卷册之中翩翩行来。薛时雨当是十分喜爱这一方的佳山丽水,遂以垂垂年老之躯,亲力亲为,重刊吴敬梓之《儒林外史》,修葺欧阳修之醉翁亭。人生于世,其时亦短,其能亦是有限,而终于得以成一心愿,并将心愿所成美事流芳后世,则此生当是无所憾也。

在老薛村所在的复兴镇,我被问及如何评价薛时雨的一生,让我沉思良久。我所生长的年代,文化经历大的断层,家族与民族一样,过去的种种也是在这个断裂中渐隐渐消。家中线装本古书千余册,在文革中尽数没收,薛时雨三兄弟画像也自悄悄销毁。所幸如今终于能够越过这种断裂,在岁月的尘痕里一点点地找回历史的遗迹。薛时雨是咸丰进士,曾任嘉兴知县及杭州知府。但关于他的种种,父母原先皆不敢与我多言。我幼时所知,仅祖上有一个文化名人薛时雨,隐隐约约地还知有两个薛庐,一个在杭州,一个在江宁(南京)。后来才由父亲慢慢告知更多往事,了解薛时雨曾为崇文、尊经及惜阴三个书院的山长,了解其它有关的传说和轶事。

薛时雨一生,可圈可点数处。他有良知,有才能,亦有情趣。青年时期为官,却因天旱人灾,同情乡民,违抗朝廷征粮檄而被罢官。耿介正直如此,诚做人之高风,亦为世人所称道。然其抱负不得施展,终是为官的失败。而朝廷漠视民众疾苦,无闻良臣疾言,也是一大耻辱。然我总以为他心存更大志向抱负。晚年薛时雨的自我写照:“两浙东西,十年薄宦;大江南北,一个闲人”,形似冲淡,实则自嘲;而“作吏十六年,主讲十六年,壮志消磨,借一角溪山娱老”,则更是心中块垒难以浇消,无奈之叹也。

幸有一方天地,尚可任其施展才能及抱负。薛时雨在尊经、惜阴两院的十多年,门下人才济济,是其聊以安慰的岁月。他的弟子陈作霖在《炳烛里谈》中说:“全椒薛慰农观察主讲尊经,爱才若渴,凡有一艺之长者,无不加以奖借,故多士归之如流水”。薛时雨也以“有教无类”著称,收授学员无论其老少贫富贵贱,即便是盗贼求学,都是照收不误。

清末状元张謇早年曾求学惜阴书院,期间得薛时雨于学业及生活方面的格外关照。薛时雨甚至命人收拾院落,让张謇借住数月以避世而专心学业,使其心无旁骛,宁静志远。张謇于19世纪末转向实业及教育救国,其时薛时雨虽已离世多年,然九泉之下如若有知,必多欣慰。其教育主张“经世致用”,终于在钟爱弟子那里得以实现,其宽慰乎?其欣悦乎?

凡此诸种有关的传道授业之传说,其实皆可以看出薛时雨年轻时代为官时就显现的个性:真性真情而不拘于世俗礼数,诚如世人所谓“和厚旷远,不持仪节”。时人以为其旷达超逸有六朝之风,虽溢美之辞,却多少道出他的真实性情。

光绪六年(1880年),薛时雨任教江宁十年有余,“弟子因其居无定所,合力集资,择址乌龙潭畔、惜阴书院对面,寤园旧址新建宅院。薛时雨后将新宅扩大成为别墅,名其“薛庐”。一时间,文人雅士咸聚于此,乌龙潭畔一派清隽风流。为人师而获尊敬爱戴如斯,则虽身处乱世,自认为的经世之才无所其用,于情感上,却多少可以了却遗憾。这样的殊荣,只有大半个世纪以后的蔡元培先生曾有。蔡元培先生教育成就斐然,其教育理念及实践为世人所共瞻。然蔡元培也是生活贫寒,一生租赁房屋,隔年搬家,生活多有不便。至蔡元培晚年,同事及学生感其美德,念其艰辛,意欲共同筹资赠其一所住宅,使其“可以藏书,可以颐养,可以著作”。惜抗战爆发,蔡元培终其一生而未得一处安定居所,实在令人叹息。同为教育家,薛时雨也以其师德及教育理念,赢得弟子与世人所爱,终以薛庐颐养天年,其幸甚哉。

薛时雨晚年重修醉翁亭,至今仍是美谈。然人们流连于湖光山色,醉心琅琊山水,仰视先人之高古人格,却有几人能体会得昔人一片苦心孤诣。薛时雨在《重修醉翁亭记》中结语如下:“其所以孳孳十余年,不惜以退废之身,数数于当轴公卿若干以身家之私者,而诸公之应之者先后如响,岂徒以山林寂寥中增此流连觞咏之区,付诸丹青、发以诗歌云尔?亦愿宰治良吏皆观感欧公之流风善政。而疆域乂安,民物殷盛,天下之太平,长若醉翁之世,于是乎酒甘泉冽,啸咏名山气象如斯,不亦美乎?”

每每读来,心中总是感怀怆然。古往今来,士大夫们虽退身江湖,却始终心系庙堂,永不能释然于天下之安危。此亦为汉文化波澜壮阔、气势宏大,却又从来有一种悲凉色彩的原因吧。悲哉,贤哉,先祖时雨。

时值薛时雨冥诞200周年,写下心中所感所念。然在此文之前,我也一直在想,仰怀先人追忆往事,所为何求?我们纪念祖先的意义又在哪里?

人类经常是处于回忆的状态。我们对于过去如此地眷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实在是因为我们今日之一切,明日之所有,皆是得益于过往的历史。阿根廷文人博尔赫斯曾说,“我们应该感谢过去,感谢所有的记忆。因为说到底,我们所拥有的只是过去”,“而过去是一种信念,一种财富”。

无论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个家庭或者个人,历史、家族史和个人的经历,都一样地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们探询历史,追忆往昔,既为了避免陷入更深更大的灾难,也是为了将我们所引以为豪的一切妥善地保存,并且完美地再现出来。然而追寻往事,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还有更为深远的意义。当我们从过去的岁月里找到某些共鸣、理解和感动,我们便会因为与一种神秘而有益的力量获得了关联,而展延丰富我们短暂孤独的生命,并且使其意味深长,最终融入到人类自身的伟大之中。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拥有老庄孔孟,拥有卢梭、伏尔泰,拥有林肯、杰弗逊或者牛顿、达尔文,是一件何其幸运和值得自豪的事情。每一个民族,都在他们伟大前人的光照之下,获取生活的灵感,进行他们所以为严肃和有意义的事业,从而使得这个民族在历史中的遗迹,呈现出一种独特且耀眼的印记,同时也源源不断地给他们的后人以愈加丰富而鲜明的启示。

一个家族也是如此。在我们源远流长的文明之中,每一个家族都能够追寻至遥远而荣耀的时刻。在那个时刻,一定有某一位先祖,人格高尚,生命的轨迹清晰而动人。他的后人,除了承继荣耀,更重要的则是承继一种责任感,以确保不使这样的荣耀因自己的碌碌无为而湮没。自律严谨和乐在其中的生活方式相辅相成,在荣耀和责任的浸润下,文化与传统有朝一日终将生根于尘世,花开烂漫,枝繁叶茂,将一种可敬的精神力量长成漫天浓荫,长久而广泛地惠及后世漫长的岁月。

谨以此文敬献薛时雨曾祖父,以此纪念其两百周年诞辰。

薛时雨(1818-1885),

安徽全椒人。字慰农,一

字澍生,晚号桑根老农。咸丰进士,授嘉兴知县,官至杭州知府,兼督粮道,代行布政、按察两司事。为台湾第一巡抚刘铭传亲家。

去官后,主讲杭州崇文书院、江宁尊经书院、惜阴书院等,门生甚众。晚年经艰难筹资数十年,主持重修毁于太平天国战争中的醉翁亭。为醉翁亭题写“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等楹联匾额。其手迹“醉翁亭”门匾,“晴岚叠翠”,“有亭翼然”等至今犹存。

薛时雨一生著述颇多,为晚清著名词人之一。有《藤香馆诗删存》、《藤香馆词》、《西湖橹唱》、《江舟欸乃词》及《札礼》若干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