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奸雄

周泽雄2018-10-19 23:35

周泽雄

阴影中的理查德·尼克松伸出手指,挑开窗帘,一双刺客的眼睛审视着三位来客:英国脱口秀主持人戴维·福斯特及两名助手。助手中有位库欣小姐,背部全裸,看上去比“泰坦尼克号”还要壮美和危险——至少依20世纪70年代的标准是这样。尼克松目不转睛地看,脸上露出算不上慈祥的笑意,直到助手提醒他“集中注意力”。观众笑了,他们意识到,即使落难,老政客的身心仍处于全方位躁动中。

来客让尼克松如临大敌。他刚刚因“水门事件”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辞职下台的总统,凄惶落寞。原副总统杰拉德·福特升任总统后,给予尼克松刑事赦免,使他得以远栖加州,避免牢狱之灾。他的部下就没那么幸运了,锒铛入狱者不乏其人。但是,受制于旺盛进取心的牵引——他对经纪人说:“永远不要退休。我认为世上最不开心的,就是退休的人。没有目标。人生要有意义,就得有目标……哪怕你不会赢。”——尼克松得了好处偏卖乖,抱怨自己失去了公开申辩的机会。其实,他至少免去了“法律辩护所带来的灾难性的费用,以及政敌给予他的进一步的折磨”(保罗·约翰逊语)。作为年少得志、猛志常在的政客,他永远无法摆脱的身心剧痛是:“水门事件”后,政治丑闻往往加上“门”的后缀,比尔·克林顿总统与实习生莫尼卡·莱温斯基在白宫干的事,与尼克松毫无干系,但一个“拉链门”的界定,硬生生把尼克松拉来陪绑。尼克松生当怀恨,死不瞑目。

尼克松重视来客,有两大原因:一,他需要一个有点来头、不难对付的记者,以便通过专访,洗去污点,重回舆论中心,为日后的“东山再起”蓄力造势。麦克·辛扮演的“花花公子”模样的英国人福斯特看上去非常合适。二,为了维持自己迹近流放的生活,他需要赚点钱,而猴急的福斯特单单一个见面签字费,就给了20万美元。阅历惊人的尼克松一眼看出,这傻小子是自己掏的钱。“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尼克松对助理说。掂量了福斯特一行的斤两,尼克松变得轻松,俏皮话不断,他当面取笑福斯特花的钱都可以拍一部《宾虚》了,他不怕搞事地称对方为“最高审判官”,要求双方“坦诚相见”。假如访谈者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60分钟”节目的王牌主持人迈克·华莱士,尼克松断不会如此“搞事”。合影完毕后,下台总统用一种训练有素的自嘲,对库欣小姐说:“你该把照片挂在墙上,让你的自由派朋友练习飞镖。”旋又对福斯特低语:“你应该娶那个女人。她不仅漂亮,最重要的是,她住在摩洛哥,那边免税。”尼克松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在福斯特询问支票接收者写谁的名字时,他不客气地打断经纪人,报出自己的全名。经纪人一脸惊愕——显然,这不合常规。

在尼克松强大气场的震慑下,作为对话者兼挑战者的福斯特,心气全无,就地降格为一个谋求合影的追星客。本来,他被郑重告知的采访使命是:迫使尼克松在镜头前向美国人民低头认罪。福斯特的合作者吉姆概括道:“美国人民需要看到他被定罪。整个政治体系是否还能维持尊严,甚至国家的民主能不能实现,取决于此。”他又补充道:“如果我们的节目让尼克松洗白自己,我们就成千古罪人了。”

以上是电影《对话尼克松》(Frost/Nixon,2008)开场戏中的几组场景,导演朗·霍华德熟练地调度着电影语言,在百老汇声誉日隆的表演大师弗兰克·兰格拉游刃有余地演绎着尼克松(他因该角色获得了奥斯卡影帝的提名),观众则瞬间完成了角色确认:一个过度玩弄权谋的政坛老滑头。他们在想,若非《华盛顿邮报》等媒体发难,若非司法部门幸运地发现了他未及销毁的录音带——足以构成弹劾罪由——天知道他会把美国人民带向何方。

《对话尼克松》也是一部无所谓剧透的影片,情节是其软肋。观众早已知道,尼克松是一个被击倒的人,他不会东山再起。编导将尼克松刻画得气势不凡,只是一种欲抑先扬,以便更好地衬托他随后的失败。在影片结尾,精气神焕然一新的福斯特,借助掌握的最新资料,向尼克松发出致命追问,前总统左躲右闪,终于冷汗涔涔,认输了。他向美国人民承认,自己的行为伤害了国家的政治体系。

这个结尾事先就能猜到,观众依旧兴致盎然,他们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就像他们去看阿诺·施瓦辛格、西尔维斯特·史泰龙或杰森·斯坦森主演的电影,期待的就是主人公对众多悍匪胖揍一顿,凯旋而归。观众喜欢的艺术类型里,“奸雄”自成一档,不可小觑。审美需求不同于社交需求,我们喜欢的艺术类型,有些正是生活中避之唯恐不及的。在巨大的屏幕上看到阴郁老辣、一度贵为世界领袖的威风政客,被一名风格不太正经的脱口秀主持人重拳击倒,观众会有额外的畅快。妙的是,这份畅快还关联着公民责任,观众不必对落败者表示同情。

虽然不太认同影片对尼克松的丑化,但我承认影片很出色。我提醒自己,电影人需要更多的创作自由,银幕上的只是假托为历史人物的文学人物,他不见得非要与历史人物吻合。演员兰格拉在形似层面距尼克松较远,他也没有做出后者著名的“双手劈下的手势”,但观众认可他的表演。关键不在于该“奸雄”像不像尼克松,而在于兰格拉迫使观众相信,“奸雄”的名字可以叫“尼克松”。如果真实的尼克松没有那么卑劣,那只能算他倒霉。尼克松捉弄对手的手法极为掉价,如采访开始前突然发问“你是否有过婚前性行为”。好在,兰格拉没有沉迷于此,他还演出了尼克松的复杂、深邃和豁达。尼克松正式认错之前,有过几分钟痛苦的犹疑,兰格拉展示了天才的演技,眉毛、眼神、嘴角和喘息,无不拉来入戏。之前尼克松在室内跑步的场景,也极具感染力:他面朝窗外的大海,缓慢而坚定地做着跑步动作,身体却未前移一寸,活画出“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神情,而其中蕴含的悲剧性和宿命感,则令人动容。即:他的政治生命分明已坠入深渊,偏还执着于东山再起;正是这份不失可贵的念想,加剧了他的可悲,使他不得不承受一道紧似一道的鞭笞。我恍然想起诗人臧克家笔下的“老马”: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他抬头望望前面。

奸雄并非美国现实政治格外多产的人物,却是好莱坞的厚爱,好莱坞盼望美国出一名大奸雄,近乎望穿秋水,因此,不管真实的尼克松是否符合“奸雄”的入门标准,电影人总不愿放过他。尽管认真一想,尼克松的“邪恶”事迹实在稀松平常,如他自己所说,他的确只是小小地越了一个界线,不该用阴谋手段诉诸国内的党派政治。即使对尼克松最为痛恨的人,也感慨他的笨拙,即“他为什么不销毁那些录音带”。实情是,若非录音带的意外出现,尼克松已然全身而退,《华盛顿邮报》等媒体非但打不垮他,还可能被他打垮。《邮报》发行人凯瑟琳·格雷厄姆夫人在自传《我的一生略小于美国现代史》里承认:“倘若没有录音带,事实真相就永远不会浮现出来。事实上,我认为这些录音带真正拯救了我们和《邮报》,它们没有被毁掉是非常幸运的事情。”

不禁想起电影《总统班底》(All the President's Men)里的神秘报料人“深喉”在凌晨2点的地下车库对《邮报》记者鲍勃·伍德沃德说的话:“忘掉媒体营造出的白宫神秘感吧,事实上,他们都不是聪明人。”是的,与其说尼克松“邪恶”,不如说他愚蠢——至少在那一刻,他愚不可及。但是,“愚蠢的奸雄”尽管在文法上没有问题,却是一个不合逻辑的存在。观众(尤其是美国之外的观众)不难发现,尼克松这么点事,搁别人身上根本不值一提,别说司法介入,如是公司高管,说不定年终奖都一分不少。

民主国家重视政治人物的过失,并非这些过失本身有多可怕,而是畏惧政治人物的作恶能量:他们拥有将过错无限放大的超级权力。所以,将政客的些微差错放在司法和媒体的聚光灯下细细考察、逐条追究,值得高度尊重。但把他们放在摄影机前反复端详,就是另一回事了。从审美和故事的角度看,现实政治中的“奸雄”难免有点扫兴,虚构的“奸雄”要有趣得多。

政治讽刺喜剧《摇尾狗》(Wag the Dog,1997)可以做多种解读,但那个几乎不曾露面的人——美国总统——才是这场政治闹剧的始作俑者。故事是这样的,谋求连任的美国总统,突被曝出一桩巨大丑闻:在白宫办公室猥亵一个“萤火虫女孩”。怎么办?大选日只剩最后11天,现任总统的民调指数暂时领先,只要设法转移民众的注意力,捱过这11天,总统就将摆脱危机,再次入主白宫。美国总统此时在中国访问,他打电话向老朋友、危机处理专家布里恩博士(罗伯特·德尼罗饰)紧急求援。

布里恩博士无意打听猥亵案的实情,他只想了解《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掌握了多少信息。他不在乎真相,他在乎的是,如何把自己的创意转变成他人眼中的“新闻”——只要可信度维持11天就行。他连夜飞往好莱坞比佛利山庄,向达斯汀·霍夫曼扮演的知名制片人斯坦利求援,希望后者用自己的艺术天才和制作人脉,替困境中的美国总统炮制出一个惊天事件。于是,一桩阿尔巴尼亚意欲对美国实施恐怖袭击的新闻,突然进入传媒视线,在两人的精妙策划下,各大媒体纷纷中招,对事件展开了密集的报道和评论,而总统猥亵女孩的消息逐渐退出报纸头版。

制片人斯坦利平时喜欢抱怨“奥斯卡没有最佳制片人奖”,他忘我地投入工作,竟至忘记了这项工作的本质:只有策划人及事件的真相永远不为人知,危机公关才算成功。他的艺术家使命被不合时宜地唤醒了,仿佛在制作一件足以名留青史的作品。虚假的新闻很快就被弄得过于精彩,为了欢迎一名莫须有的被俘老兵从阿尔巴尼亚归来,他策划了一件让美国人集体跟风的行为艺术,人们纷纷把家里的旧鞋扔在树上或路灯上,因为该老兵的绰号叫“旧鞋”。当总统的民调数据飙升到89%时,斯坦利不淡定了,他拒绝了布里恩博士代替总统提供给他的回报——英国或法国大使随你挑,还有秘密账户供你花天酒地——坚持要披露真相。布里恩博士只能把心一横,迫使斯坦利因“虚构”的心脏病于次日猝死。

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两名奥斯卡影帝的精彩表演上(达斯汀·霍夫曼凭此片获得奥斯卡影帝提名),但两人只是别人的工具,隐身总统才是主导一切的那个人。仅仅为了遮盖一桩丑闻,总统可以通过一场“纸上战争”来欺骗世界。他还亲自介入了骗局的制作,打电话要求那个扮演阿尔巴尼亚逃难者的姑娘,手上“必须抱着一只白猫”。与这位隐身总统相比,尼克松或克林顿只能算两个乖乖仔。

阿尔·帕西诺在影片《市政厅》(City Hall,1996)里扮演的纽约市长约翰,更符合奸雄特质。笔者曾在评点《三国演义》的拙著里,以曹操为例说过如下浅见:“‘奸雄’之名,虽同指一人,实分涵两义:既是奸诈之徒,又是英雄之士。识得其中分别,方可论断曹操。”对约翰,此条同样成立。仅仅一个“干预司法”的罪名,就够他吃不了兜着走了:作为市长,他竟然亲自打电话给纽约州最高法院大法官,授意他将一名黑道老大侄子的重罪改成轻判。这是尼克松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另一方面,多亏了帕西诺的表演,这位意欲问鼎白宫的市长,作为“英雄之士”的形象又足够光辉。

一个黑人孩子被无辜枪杀,纽约黑人区的民众群情激昂,幕僚都劝市长不要在缺乏安保的情况下贸然前往,约翰市长不为所动。他勇敢地站在小男孩的棺材前,向着满座愤怒的黑人即兴发表演讲。该演讲唯一的问题,就是过于精彩,以至人们怀疑市长在演戏。市长的确在演戏,并且还成功地让黑人信以为真。说到动情处,他的肢体语言全面爆发,活像一名正在演绎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指挥家,顺着他律动的手势身姿,不同区域的民众纷纷呼应,就像铜管组、木管组和弦乐组随着他的手势进行演奏。这当儿,没有一个人想到,眼前这位正义感爆棚的市长大人,也正是对男孩之死负有间接责任的疑犯。他娴熟操控着权力,在自称的“政治灰色地带”穿花绕树,任意游走,却无碍自身政治形象的伟岸高明。他之最后失败,一如尼克松的录音带,纯属意外。

仅仅为了欣赏阿尔·帕西诺这场演说,《市政厅》就值得一看。我以为,该演说不比《闻香识女人》里的那场校园演讲逊色。一个活色生香的立体奸雄,在大银幕上长袖善舞,颠倒众生。

大导演奥利弗·斯通也拍过《尼克松》(Nixon,1995),安东尼·霍普金斯扮演。我评价不高,嫌其对传主过度丑化:连尼克松与妻子接吻,都被拍得丑陋不堪;脸部特写多采用小丑视角,歪歪斜斜,尼克松脸上总是渗出油脂浓重的汗水。片头字幕照例既强调事出有本,又声明对某些情节有所改编。这等于什么都没说,反使传主迷失于虚实之间,观众不知何者为虚,何者为实,也就不清楚何时宜表示同情,何处须拍案而起。而那些尊重历史的部分,又妨碍了叙事的流畅,使观影过程支离破碎。何况,导演总在现实与过去、彩色与黑白、清晰与模糊之间往复跳跃。当然,我承认,面对尼克松时,我是个有偏见的观众。我虽不像英国历史学家保罗·约翰逊那样,认为针对尼克松的弹劾是美国“一个丑陋的时刻”,也不认同他那句“尼克松成了自杰斐逊以来最受尊敬的老资格的美国政治家”的结论,但又的确为尼克松抱屈。

世人爱用“政客”或“政治家”给政治人物归类,在该归类里,政治家属于寥若晨星的人中极品,与为数众多的“政客”同业不同道。尼克松对此有一段辣评,乍听有股马基雅维里主义的味道,细玩却通脱超拔。他在堪称政治学名著的《领袖们》中,借评论德国总理阿登纳之机写道:

民主政体是无数集团、势力和行业之间进行交易活动的一种极为复杂的过程。所谓领袖人物必须是政治家而不是政客这种陈词滥调,是对民主制度的不恭,也是对广大选民的漠视。端坐高塔对政治活动不屑一顾的博学之士,其心灵深处才是真正的独裁者。

他坚持认为:

在现实世界上,政治就是妥协,民主就是政治。要当政治家,首先就得是个成功的政客。

虽然政治人物仍有原则需要捍卫,但把仅仅是擅长妥协和沟通技巧者贬为“政客”,以推崇一种过于清纯的统治风格,则是对民主制度的无知。也许,只有独裁者才有望变得清纯,他无需与人沟通协商,他一言九鼎,咳唾即是法律。如此,当他凑巧是一位强势明君时,反而可能接近理想中的政治家。但对民众来说,就是把家国的命运交给轮盘赌了。何况,初为明君终为暴君或昏君者,史不绝书。

尼克松与法国总统戴高乐有过不错的友谊,他敬重戴高乐,对于戴高乐不时受到的讽刺挖苦,忿忿不平。他说:

很久以来戴高乐是被用来进行特殊形式的、刻薄的挖苦讽刺的理想对象,这种讽刺在华盛顿为数众多的各界人士中还被认为是一种才华。戴高乐的举止容易给讽刺文章提供材料,正和他的长相宜于上讽刺漫画一样。对于那些乐于贬低别人以抬高自己的人来说,戴高乐就很容易地成了他们的目标。

尼克松很可能是替自己曲线辩护,因为,他也有不少易遭人“挖苦讽刺”的瑕疵,包括生理上喜欢出汗,心理上喜欢抱怨,对自己相对贫寒的出身和教育背景刻骨铭心,对“含着金钥匙出身”的肯尼迪总统屡有数落等等,显得格局不大。他对好莱坞和媒体抱有敌意,对批评过于在意,胸怀实难恭维,以至“人人痛恨尼克松”经由他自己的嘴成为上层精英的口头禅。这肯定不会带来好处。

尼克松作为政客的虚与实,是好莱坞不忍割爱的,也是它难以把握的。好在电影的妙处,也在虚实之间,并不以把人物说清道透为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