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乔伊斯:思想是痛苦涨潮时的救生艇

夏榆2018-12-03 13:23

(图片来源:全景视图)

仿佛孤立无援的落魄海盗

“我像个苦役犯、驴子、牲畜似地工作。我甚至都没法睡觉。”这是詹姆斯·乔伊斯的自况。1920年12月,乔伊斯在拉斯拜尔街昏暗的公寓里,忍受着虹膜炎发作的痛苦写作《尤利西斯》。此时他的眼疾越来越重,多次手术使他身陷困苦。乔伊斯频繁变换居所,在公寓旅馆居住时寒冷难当,他只得披着毯子、头上包着围巾写作。乔伊斯熬夜写作时,瞳孔在房间微弱的灯光下像要裂开一样。然而只要没有因疼痛发作而卧床不起他就一直写作;因病卧床时他就一直思考。这是出现在《最危险的书: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战》的乔伊斯肖像。

很长时间出门旅行,我都会在随身双肩背包带着《最危险的书: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战》(以下简称《最危险的书》)。我已有持续数年阅读乔伊斯的经验,如果说此前的阅读是在前往乔伊斯的密林小径,那么《最危险的书》就是对一座奇崛的雪峰的攀援。打开《最危险的书》也是打开乔伊斯奇崛的生命历程,重温20世纪的世界风云。《最危险的书》勾勒了乔伊斯的命运曲线,也呈现了环绕着他的一个群像。

1917年夏天,美国作家玛格丽特·安德森和简·希普搬到纽约,她们住在第16大街一幢四居室的公寓里,楼下是一家殡仪公司和一家虫害防治公司。公寓的一个房间用来举办《小评论》文学沙龙,诗人、画家和无政府主义者齐聚一堂,寻找灵感和想法。同年5月,诗人埃兹拉·庞德成了现代派杂志《小评论》的海外编辑。此时乔伊斯经常从他寄居的苏黎世投稿给《小评论》。这个以诗人庞德为首的纽约先锋文学小团体,以及在巴黎以莎士比亚书店经理人西尔维亚·米奇为首的出版人圈子,成为改变乔伊斯命运的力量,也激励乔伊斯比以往更勇敢投身写作。

杰出作家在他所处时代的境况,这是我关注的主题,自然也是关注乔伊斯的缘由。

乔伊斯写作《尤利西斯》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战乱、动荡、匮乏成为他的背景。1905年6月16日乔伊斯完成《尤利西斯》的第一章时,他任教的贝利茨学校也在同一天停课。教师被征入伍,学生们不是从军就是逃亡。当炮弹和空袭逼近乔伊斯的里雅斯特的公寓时,他还在埋头小说创作。这是乔伊斯最艰难的时刻。战争的阴影笼罩,此时乔伊斯失业,和妻子拉扯着两个孩子,面临着战争的威胁,经济上入不敷出。

乔伊斯戴着黑色眼罩的形象被世人所知,有人将之喻为在巴黎孤立无援的落魄海盗。然而他戴眼罩是为了遮掩瞳孔让人不适的云翳。乔伊斯沉浸于狂热而强劲的创作能量如同被涨潮的海水湮没,他的境况困苦不堪,穷困、疾病和动荡,同时承受着一系列痛苦的眼疾。青光眼、白内障、角膜云翳以及繁多的眼部手术。虹膜切除术是外科手术中最难完成的操作,而乔伊斯的病情更复杂。在他的左眼虹膜受到第9次攻击术后,1923年4月他进行了第一次眼睛手术。在1924年又完成了两个手术;6月的虹膜完整切除术和11月的白内障摘除术。1930年做第12次手术。痛苦的生活和不断减损的视力深刻地改变了乔伊斯对世界的理解,也改变了他对人性和意识的理解。“疼痛使世界崩溃,他的思想是痛苦涨潮时惟一的救生艇。”凯文·伯明瀚在《最危险的书》里写道。

生活就是一场守尸礼

有一个中文世界的乔伊斯。异端而幽僻,难以企及,难以被大众阅读。“生活就是一场守尸礼,要么和它一起生,要么和它一起痛。”詹姆斯·乔伊斯的这句话最初在我读到时如霹雳闪过。这是视力微弱,疾病缠身的乔伊斯写作《芬尼根的守灵夜》时的独白。

我的居所有两本《乔伊斯》,一本是在台北诚品书店买的繁体字版,一本是在北京三联书店买的简体字版,它们带给我不同的手感,我也会变换着读。书架上还有《尤利西斯》三卷集,有《乔伊斯传》三卷集,《乔伊斯文集》也在书架上,包括多种版本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和《都柏林人》,乔伊斯为什么如此密集地环绕在我的阅读世界?因为他的困顿和悲怆的个人生活,也因为他的诡异的生命史。然而有很长时间我是躲避乔伊斯的。他的不可企及如同一座奇崛的雪峰。在很多平凡者的眼里《尤利西斯》如同天书,《芬尼根的守灵夜》如同天书。也是因为在中文世界里,乔伊斯是作为异端者被呈现的。他令我们难以亲近,同时也不可企及。

爱尔兰的小说家埃德娜·奥布赖恩所著的传记《乔伊斯》更为公允也更为深入而广阔地呈现出乔伊斯的生命史。从他的家庭、出生、以及不同时期的成长经历切入,从他的个性到情感生活和写作之旅,从他的流亡生涯的深度进入和精微呈现:“对这位年方二十二岁的作家来说,爱尔兰将成为他想象力的催化剂。此外还有两个要素——记忆和流亡——将使它如虎添翼。”“乔伊斯的精神世界是混乱的,他是一个脆弱而歇斯底里的人,人们经常看到他在为他的祖国哭泣,为千百年来那片土地上饱受折磨的成千上万的灵魂而哭泣。他不向任何人卑躬屈膝。”

“我不会服务于那些我不再相信的东西,不管你称之为我的家庭,我的祖国,还是我的宗教。”这句话出自乔伊斯的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流亡美国的罗马尼亚作家诺曼·马内阿在青年时代将乔伊斯的这句话抄写在纸条上揣在口袋里,后来这语录成为马内阿的个人信念。乔伊斯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在不同时代的人的精神留下的印迹难以估量。只有在更开放更深邃的语境之下才能窥见它的形影。

神圣的艺术品将永存

《最危险的书: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战》提供了全景式的史实样本。

1919年,10枚炸弹在旧金山、密尔沃基、克利夫兰、纽约等城市同时爆炸。在华盛顿,一个拎着大手提箱的人踏上了通往司法部长家前门的台阶:炸弹在部长家的院子里爆炸。从1919年到1920年年初,美国政府在全美展开“红色大搜捕”,拘留上万名嫌疑人,几百名外国人被驱逐出境。《小评论》遭受查禁,乔伊斯写就的作品惟一的发表平台受到限制。情报总部将约50万破坏分子登记在案,埃兹拉·庞德、欧内斯特·海明威、西奥多·德莱塞、约翰·斯坦贝克都被存档待查,乔伊斯也在此列。更为麻烦的是,《尤利西斯》被美国法官指控为“淫秽作品”。为《尤利西斯》而战,缔造了世界文学史的奇案。

围绕着美利坚合众国控告《尤利西斯》是否为“淫秽作品”,作家是否因写作淫秽作品成罪,在美国司法界和文化界展开惊心动魄的论辩和攻伐。参与缔造这奇案的有诗人埃兹拉·庞德、T·S·艾略特,以及巴黎莎士比亚书店经理人西尔维亚·比奇。这奇案最后的胜诉是人们对天才的热爱,对艺术创作自由的捍卫,也是对文明的守护。

然而乔伊斯也必须熬过他人生最幽暗的时刻,很长时间乔伊斯除了身体的疾病,还有他在社交和文学上的孤立。弗吉尼亚·伍尔夫不喜欢《尤利西斯》。她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发表评论评述《尤利西斯》:“简单来说,是失败之作,因为作者的思想相对贫瘠”。庞德在看完《尤利西斯》的样稿后写信询问乔伊斯是不是因为“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头或者被野狗咬了才变得这么疯癫。”为使乔伊斯能够在战争和经济衰退期间专心创作《尤利西斯》,美国出版人韦弗竭尽所能帮助乔伊斯缓解经济困难,给予他经济资助。1916年她寄给他50英镑,假称是《画像》连载的稿费,这笔钱相当于《自我主义者》杂志一年的总收入。1919年2月末,韦弗小姐匿名捐赠给乔伊斯5000英镑的战争债券,每年乔伊斯可以获得250英镑的利息收入。1920年8月,她又捐赠了2000英镑,在《尤利西斯》写作和修改的后期,乔伊斯从韦弗小姐的两次捐赠中每年可以得到350英镑(相当于现在的11000英镑)的收入。在这些年里,她还时不时地给予乔伊斯小额资助,她希望她的资助能使乔伊斯获得不受市场约束的创作自由。

《最危险的书: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战》以更开放的语境,更宏阔的视野,多维度的视角,翔实而精细的考据,以丰富而具体的细节,呈现一群人为一位艺术天才所做的惊人的工作。他们珍视乔伊斯的天才,理解他的书写的价值和意义,保护他的创造物使之在艰难的困境中面世;他们捍卫他的写作权利,使他的惊世骇俗的写作由判罪到合法行世。

很久以来乔伊斯的小说被称为“天启之作”,《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夜》被视为文学祭坛的天书,对于很多普通读者而言,这些文学创造物难以企及,也难以破译。然而《最危险的书》为我们解密乔伊斯的创作过程,还原他才情纵横而又艰辛的文学劳作的实况。

尽管遭受着战争、疼痛、阿托品引发的幻觉、无力赚钱养家等问题的困扰,乔伊斯还是想法设法继续进行《尤利西斯》的创作。下午早些时候疼痛减轻、瞳孔可以自由活动的日子,都可谓是病里偷闲、见缝插针。乔伊斯把短句草草地写在小纸条上,又把纸条像复活节彩蛋一样丢在公寓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他感觉身体好一点的时候就把纸条尽力收集起来,从只言片语里拼写出小说里的情节。他很少有灵感迸发从而能一口气写好几段的时机。《尤利西斯》是由一系列草稿组成的,是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小说。

现在《尤利西斯》被誉为世界文学的天启之作,在出版之后已被翻译成超过20种语言出版,包括阿拉伯语、加泰罗尼亚语和马拉雅拉姆语。每年6月16日,世界各地的人聚集一堂庆祝布卢姆日。他们装扮成《尤利西斯》的主人公,重演《尤利西斯》的场景,唱着书中的歌曲,在临时搭建的夜市里狂欢,狂欢者欣赏着乔伊斯激发的艺术——诗歌、舞蹈、电影和戏剧,东京、墨西哥城和布宜诺斯艾利斯都举办过布卢姆日庆典。60个国家的200个城市庆祝过乔伊斯的小说。乔伊斯学术工业在20世纪60年代兴盛并不断繁荣。大概有300本书和超过3000篇学术论文专门讨论或涉及《尤利西斯》。“如果没有《尤利西斯》,就不可能有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有论者将纳博科夫与乔伊斯比较,纳博科夫回应道:“不过我的英语水平就是刚会拍皮球而言,而乔伊斯已经是冠军了。”纳博科夫说:“一件神圣的艺术品,尽管虚无的学术将它转变为象征符号或希腊神话的结合,但它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