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兹归来

章乐天2019-03-19 13:35

 

特拉维夫的一个文化中心,已经陈旧了,一所好书俱乐部设在这里,这一天,它为一位须发飘白的作家举办了他的新作讨论会。作家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但在观众的一个个毫无水平的提问面前,他的厌烦还是很敏锐的:“您为什么写作?”“您为什么这么写?”“您是希望用您的作品来影响读者吗?您希望他们受到怎样的影响?”“您写作是用纸笔还是电脑?”“您每本书大约赚多少钱?”……作家无法忍受,他抵抗着对自己的厌恶,用一连串的谎言、托辞、敷衍之语,来回答这些提问。

这是阿摩司·奥兹的小说《咏叹生死》所写的故事,它初版于2007年,奥兹六十多岁,早已是签售会、朗读会、颁奖会、巡回演讲中的常客,对观众提问环节的种种都太熟悉了。就在那一年的夏末,奥兹还来了一次上海,正遇一股台风席卷全城,街头随处可见破伞和断树枝。不过,奥兹一开口,嗓音所蕴含的那种沁人心脾的睿智,在场者但凡认真听的,一定会有记忆。

奥兹耐心而优雅,他的英语字斟句酌,几乎就是一种“口头写作”——原样记录下来,不必修改,便是很好的文字。当然,中国人的提问不可能不大而泛之,他们很自然地把从对以色列和中东的粗浅印象出发,来寻求与奥兹的对话,或者更确切地说,不是对话,而是试图表明自己没有白来。这种体验,以色列作家恐怕避无可避。大卫·格罗斯曼来上海时,也曾抱怨观众问的都是政治,而不问文学。而奥兹,他喜欢用这样一句话来应对所有类似的尴尬:“我有两支笔,一支用来写小说,另一支用来告诉政府赶快去死。”

我是2007年奥兹访华的在场者之一。若干年后,读到《咏叹生死》,我有一点悚然。这本小说似乎违背了我对奥兹的一贯印象:他的形象如此美好,可他托身于一个虚构的自我,即书中的主角“作家”,尽兴地玩了一把“腹黑”。他对那些观众是多么地鄙视,以至于在心里给他们编排故事。他很快就想出一个契诃夫式的故事:在场的某个男人中了大奖,还没高兴多久,就被查出患有肝癌,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了导尿管,他大声叫着护士,护士却充耳不闻,只顾在一边和医生聊大天。

作家需要灵感。但是,在小说中,灵感机制仿佛脱离了作家的控制。它奔向了女人的私处,穿透了一个个陌生人的衣着、妆容、外在特征,摸向他们的身体和与身体有关的种种隐秘,作家看着端咖啡的女侍者,幻想她在度假的时候,被一个男人勾引,而男人转手又拐走了另一个女人。当小组讨论开始,老套的、固化的程序,人们的语言,不论是有感而发的还是例行公事的,都唤不起作家的热情,他的目光一次次扫过观众们的脸。他的想象力像苍蝇一样,在这个人身上停一停,在那个人身上歇歇脚;每个人都有一段特别的生活,但每个人都比作家自己的生活更惨,悲情指数更高。

《咏叹生死》在奥兹的全部创作中,占据的位置或许不起眼。它像是一种“逸出”的产物。奥兹企图对自己的作家身份做一次解构,打破人们基于他以往的写作而形成的习惯性的期待:他应该是深沉、哀婉而温柔的,不仅对人,尤其是女人的心理洞察入微,而且落笔带有抚慰性。奥兹写作的起步之地,是一个名叫胡尔达的基布兹,1954年,15岁的他来到这里,和公社社员同吃同穿同劳动,所有收获全部归公,个人都没有私产。这种公社组织是以色列人的创举,1920年代以色列尚未建国时,来到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就在进行这种实践,形形色色的基布兹,也为以色列打造出了建国之后的一代新人,坚强、团结、无私、互助,是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的性格特点。奥兹书写的就是他们的故事,如早期的《胡狼嗥叫的故事》《我的米海尔》等作品所示,这些人在一个共同的社会主义理想之下,各有各的忍耐,各有各的心碎。《我的米海尔》是奥兹文学生涯的第一次重大成功,这本书引起的关注,让奥兹得享一份特权:每周只需劳动四天,剩下三天都能潜心写作。他因此而新作迭出,一步步得到了世界级的名声,不仅被视为以色列文学的代表人物,更被看作一种“以色列心灵”的代言人,这种心灵超越于西方社会的一般精神水平之上,它淡看物质,长于沉思,尤其善于从女性的角度,以良善的心地来品味生活里的悲欢。就连《我的米海尔》的创作过程,都透着一种以色列式的诚笃朴质,奥兹说他是在盥洗室里写的:“马桶盖子放下,我膝盖上摆着一叠纸,一本书,我整夜抽着烟,写作。”

奥兹是主动投入这样一个共同体的,直到今天,基布兹仍是一个有号召力的概念,就连像我这样与犹太人和以色列无亲无故,仅仅是喜欢文学的人,在读了奥兹的小说后,都决心去基布兹找寻那种真正的“社会主义感”。奥兹文字之迷人,到了这样一个程度:他明明写的是家庭危机,亲情危机,信仰危机,明明写的是年轻人对个人未来和国家未来的困惑,我却觉得这些困扰很值得体验。我对热火朝天的体力劳动并没有幻想,但对那种平等主义心向往之:我讨厌差异,讨厌一些人因为各种理由歧视另一些人,尤其讨厌自己也不得不成为这种歧视机制里的一部分。倘若以色列有这么一些理想主义者存在,即使他们也为理想而纠结,这纠结也值得好好玩味。

然而讽刺的是,奥兹的写作成就,本身就是在违反了基布兹规范的情况下取得的。如果当真遵循基布兹集体公社的要求,奥兹就该当一个拖拉机手,一个挤奶工,一个农民,一周六天任劳任怨地干活,而不是坐在家中写字,为基布兹传美名。多少揣着作家梦、音乐家梦、演员梦、诗人梦的人,在基布兹里慢慢变老,到顶了只是一个在以色列小有名气的“乡村艺术家”。奥兹有才不假,论幸运,他也是数一数二。

奥兹曾回忆说,他刚提出每周少干一天活用于创作时,公社委员会为此大大争论了一番,委员们意见不一,反对的一方认为这会开一个很坏的先例:

“谁都说自己是艺术家,那么行了,谁来挤牛奶?”有一个人的意见是这样的:“阿摩司这个年轻人或许是一位新托尔斯泰,但他当作家还太年轻了,让他在地里干活直到四十岁吧,到那时,他就会懂一些人生,就可以写作了。”好吧,我竟无言以对。

直到《我的米海尔》成名,版税交到公社账上,公社才表示网开一面,给奥兹更多的创作时间。即便如此,基布兹的道德要求依然在奥兹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一个人必须控制个人欲望与野心,不可追求爬到别人的头上。这一点自律,在奥兹的众多作品中都有体现,像《鬼使山庄》《黑匣子》这样,以精妙的情节、新颖的形式(前者以孩子的眼光来观察犹太人在1947年的起义密谋,后者以书信体来写一个家庭的破裂)取胜的作品,我读后都觉得奥兹像是在对他塑造的人物连连道歉,因为他在故事中伤害了他们,就好比母亲向她命运多舛的孩子说“对不起把你生下来了”一样。

但是,如果不写那些承受了痛苦的个人,小说家也就不成其为小说家了。奥兹常常用写故事的创意来类比以色列建国所体现的创意。在沙漠中建绿洲,在中东的夹缝中立国,在有争议的、敌对民族的土地上建立民主制,以色列的问世,确实表现了政治家的才华,可是,创意本身也带来了问题,以色列必须处理的麻烦太多了。犹太人除了建国外,别无选择,他们没有别处可去,但之后就得百般戒慎,奥兹认为,我们不必解散国家,或贸然“割地求和”,但我们必须忍受阿拉伯国家的长期敌对,在如何对待他们的问题上,我们的原则应该是不追求完全的胜利,也不期待完全的和平。

正因此,他成了1967年“六日战争”后最理性的声音之一,他跑遍各个基布兹,去访问那些打了仗的士兵,将访谈结集成《第七天》,发出警告说,这场彻底的军事胜利,我们对耶路撒冷的占领,对境内外阿拉伯人压制,会引发无法预料的后果。我们将无法应对自己的“占领者”身份,我们将失去在国际上的道义人心。

他就“六日战争”写了这样几句话:

“我们所能期待的最好的,就是一个调整适应、在心理上接受的过程,伴随着在现实面前的缓慢而痛苦的觉醒,我们经受着苦涩和被剥夺的重压,梦想一个个破碎,无休无止地怀疑、退缩,就像人的受伤之后的缓慢愈合和永久的伤痕。”

这是政治洞见,但也是文学宣言。他没有说怀疑什么,也没有说被谁剥夺,因何苦涩,但他的小说正是因此才拥有感染力。正像给奥兹作品英译本担任编者的罗伯特·阿尔特曾说的,奥兹,自从他开始写作以来,就患有某种幽闭恐惧症,我们可以这样讲,奥兹所写的基布兹生活让人向往的话,这种向往,一定是与一个险象环伺之地的诱惑力分不开的。《胡狼嗥叫的地方》,奥兹的第一部小说的书名就反映了这一点,敌国的士兵和游击队潜伏在以色列人看不见的地方,暗黢黢的山无声地释放着恶意。基布兹的人们都能体会这些,于是,他们的骄傲与其乐融融,总是带有自我麻醉的色彩,而他们的悲伤、心碎,不论是夫妻的疏远,还是父母子女的冲突,则都是为了住在这个地方而必须承担的代价,往大里说,是为这个总是处在争议漩涡之中的国家作自我牺牲。

奥兹所写的故事,不知为以色列争取到了多少人心。在基布兹和以色列之间,人们看到两种理想主义的彼此呼应,基布兹企图纠正人性,让人克服自私,摆脱对物质的自然冲动,设法去追求最和睦的人际关系,而以色列,它试图在长期压制另一个民族——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前提下保持民主体制,做一个“好心肠的占领者”。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都太特殊了。在2002年问世的《爱与黑暗的故事》中,奥兹用母亲的自杀来表现,基布兹成员是多么在乎他们共同的理想。这位母亲简直是个殉教者,她那么相信这种理想,以至于一旦感到遭受了背叛,就宁愿去死。

在《乡村生活图景》中的一个短篇故事里,一位阿拉伯人跟一位以色列人说:“我们的不幸福一半来自我们犯的错误,一半来自你们的错误,而你们的不幸福来自你们的灵魂。”奥兹说过,幸福是不存在的,因为犹太人灵魂属性的关系——在犹太文化中,至少有六个词能指代“快乐”,而没有一个词能对应英语里的“happiness”。他还喜欢说一句深刻的玩笑话:“作为犹太人,我为我们发明了‘罪’的概念而感到有罪”。不论是以色列还是基布兹,不论它们体现了怎样的道德理想主义,来自《圣经》的罪的阴影都缠绕不去。每一个人,遇到了些许不快的时候,都会怀疑,我们犹太人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当被问起是否以真人真事写小说时,奥兹一律回答“没有”。在胡尔达基布兹,他有一个朋友,每次快要经过奥兹家的窗前时,都要停下来片刻,把头发梳梳整齐,他考虑的是,哪天他要是出现在奥兹的小说里,会是一个头发齐整、相貌体面的角色。这位仁兄真堪比笑话里那个睡觉时戴眼镜的家伙,以便做梦梦见什么人,自己好看个清楚。即便《爱与黑暗的故事》这种,被大多数人看作回忆录的作品,奥兹也坚持说他做了太多的想象加工,里面的故事都是编排过的。

可能是想挑战一下读者的期待,可能是想打破一下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奥兹写了《咏叹生死》,这一回,你敢不敢把书中的“作家”看作奥兹的化身?这个用想象力扒光面前的女人的作家,你敢不敢说,就是奥兹本人?

在读书会上,作家看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观众,觉得他一直在悄悄地鄙视他,于是,他就把他想象成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名叫阿诺德·巴托克,巴托克看上去就像一只“已经没什么把戏可以玩的老猴子”,住在一个没窗的房子里,跟他住一起的没有别人,只有自己那个瘫痪在床、整天恶狠狠挖苦人的老娘。巴托克是个作家,每天在给老娘倒尿桶之余就给出版社编辑们写信,用哲理性的语言谈论性,谈论死。

这依然是奥兹,这个奥兹,将他在读者们心目中的印象拼补完整了。他也是一个深度的怀疑者,你看他谈吐从容不迫,视角独到,一派智者的样子,却不知道,他对自己光彩照人的文学事业有着根本的怀疑。谁需要我的想象?什么人的生活依赖于我的故事创意?问这些问题,就相当于在21世纪问:谁还需要五十年代基布兹推行的那种无私奉献、自我牺牲的精神?步入六十岁后,奥兹和所有同代以色列人一样,都会体会到怀旧感的撕扯:过去的东西不存在了,奥兹虽然在1986年离开了胡尔达,住到了沙漠小城阿拉德(为了给他患哮喘的儿子一个空气更清新的环境),可他终究是在基布兹土壤里生长并繁盛的小说家。基布兹的社会主义理想,当中产阶级价值观一统天下时候,已经气息奄奄了,老战士、老工人、老乡邻们在黄昏里“闲坐说玄宗”,不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同时,病痛和死亡的威胁也纷至沓来,敏锐、细腻如奥兹,自然免不了怀疑,自己耕耘了一生的那块田地究竟有多少意义。

谁需要我的想象?回答是现成的:“你的读者”。即使奥兹着手施展一个老家伙的疯狂内心,吐露一个觉得平生多有遗憾的男人施虐于他人的恶念,读者依然需要他和爱他。《咏叹生死》再“另类”,也还是作者诚实内心的展露,甚至比以前还更为强烈了。

奥兹说他不喜欢怀旧,因为沉浸在往日里的人,总会苛责现实。他说,现在的以色列,是一个典型的地中海国家,人们和善,有激情,善于侃侃而谈,同时也自私而贪婪。他还说,老基布兹的精神,事实上融入在了新的、以城镇为中心的社会里:在当年的熟人社会,什么消息都很容易周知于众,这使得人们活得更加坦荡、直接,习惯于直截了当地表达爱憎,更不会凭借什么个人权威来压制舆论。如今的以色列,便存在一种潜在的无政府主义和反权威的社会心态,人们在谈论问题时总有自己的看法,无视任何经认证的权威。

他归葬胡尔达,最合适的安息之地。他的母亲在他12岁那年自杀,他加入基布兹,是为了延续母亲的梦想。奥兹太太妮丽,在他落葬的时候放了一本书,又播了一支曲子。我还记得他们夫妇的样子,还记得妮丽像个孩子一样地对说,他们有多么热爱契诃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