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哲生:站在树上看世间用不着望远镜

刘晗2019-03-25 20:37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刘晗/文

有些话注定深藏在心底,有些伤势必难以愈合。

对于袁哲生来说,无论漫长的沉默,还是温和的慰藉,都无法扭转压抑的局面。他曾体会过倾诉的释然,化身“倪亚达”回到小时候,然而短暂追溯之后便是挥之不去的怅然若失,即便深夜为伴,香烟相随,也难掩愁苦,反倒加速引燃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初春的台北暖意融融,却化不开凝结在心中的痂。2004年,距离不惑之年仅一步之遥的袁哲生就此别过,那个平时和同事朋友聊天说笑的编辑大人突如其来的离去,就像一个小说里的情节,匪夷所思。

世间少了一个小说家。熟知袁哲生的人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实现了多年以来许下的心愿,远离门庭若市,逃开大众的视线藏匿起来了。如同他在《寂寞的游戏》里写的,“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何况,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比如自由和梦想,超越现实的洒脱和飘逸,那种感觉如儿时的捉迷藏游戏,在树上自缢的他可能变身一只“静止在树上的羊”,不动声色地倾听树洞里回响的秘密,俯视世间的喜怒悲欢,用不着望远镜却能追究到人性中的诸多秘而不宣。

自我镜像的构建与分裂

或许出于现实的压抑和郁郁,袁哲生在小说里尽是孩童的目光:敏感狡黠中略带惶恐,躲在暗处洞悉外在的繁杂聒噪,玩味不可多得的美好。当童年的游戏上升为成人之间的暗战,道听途说业已近在眼前,还未开局就已走到了尽头,唯独留下一个意识中放大了的自身观照,灵异又魔幻。黑暗处往往能见出明朗。在《寂寞的游戏》中,同伴对“我”的熟视无睹,与此同时也看见了自己蜷缩在树上时的孤立无助,世间发出的残酷信号悄无声息,却能让涉世未深的人吓得魂飞魄散。这也是为何孔兆年的潜水艇、狼狗频繁进出的监牢,令“我”如此着迷和向往。

孔兆年和狼狗作为童年时期的好友,分别象征着“我”的两面性,一个向内沉溺,一个渴求外在认同,然而都不得要领,便分裂出一个奇异、脆弱的我。与此相似的是《遇见舒伯特》,时隔多年再次拜访老师,眼前精神疯癫的古典乐迷和昔日严苛的历史教授判若两人,表面看来,平行空间中的二者已无交集,形同陌路;实则却是“我”背离了老师的期待,仓促踏上仕途,与那个埋头学术的“我”相割裂的写照。再次回到来时路,老师经常光顾的杂货店已物是人非,饥饿感袭来却又难以下咽,变了味的食物斩断了与旧时记忆的联络。

父母是孩子的镜子,映射出年轻的他们;孩子是父母的影子,暗示了他们的未来。《送行》和《父亲的轮廓》映射出家庭关系中父子之间被动的无奈之举。前者写父亲与小儿子为逃兵哥哥送行,小儿子又为当海员的父亲送行,之后小儿子独自踏上返校之路。与其他关注离别的小说不同,《送行》既无煽情的告别场景,也没有家庭成员之间温馨的问候,途中的陌生人无一例外哑然,言语失效如凝固的空气,通篇白描像是完成人生进度的规定动作,直到结尾处,学校看门人一句“谁啊”,打破沉寂的同时戛然而止。孤独是每个人的宿命,即便相濡以沫,也有相忘于江湖之时。“家庭命运轮回”的概念在《父亲的轮廓》中加以深化,拙于言辞的父亲呵护着有自杀倾向的儿子,当儿子从学业压力中解脱出来,父亲却离家出走,直至得知父亲车祸遇难,儿子再次萌生出自杀的念头。父子这条纽带在“逃离-死亡”之间游走徘徊,父亲的出走可以看作“隐藏”的变调,他的今天就是儿子的明天,缺席的爱终究不能拼凑一个完整的自我。

性别意识的懵懂与创伤

高尚神圣之物往往让平凡人敬而远之,比如爱情和宗教。或许碍于压力,或许羞于表达,他们宁可跳过朦胧繁复直奔主题:获得婚姻儿女满堂,许个愿望安稳一生。袁哲生捡拾起散落的记忆碎片,还原初恋在心中最初的模样,重塑宗教的庄严之美。在他所处的时代,“爱情”比它承载的意义沉重得多。如他所说:“‘异性’是我们生活中最大的违禁品……我们的人生被拉出一条清楚的铁刺网——在考上大学以前,世上没有爱情这种东西。或许真的没有,但是我们竟然没有机会知道。”

《雨》烘托着爱情的氛围,好比淅沥遮蔽了身为孩童的“我”对邻家女孩爱慕的羞赧,同时女孩的母亲也与“我”有着相同的境遇,这般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折磨着对爱难以启齿的人,在淫雨霏霏中,她的私奔熄灭了“我”对爱的盼头。从萌芽到丧失,爱情的甜蜜与残酷才刚刚开始,《猴子》彻底露出了爱情虚伪的面孔,曾经住在“我”心里的邻家女孩成了竞争者们的“猎物”,当“我”把偷来的钱投入到粗鄙的色情之中,往昔对她的幻想、燃起的情欲即刻烟消云散,仿佛家里那只被凉水浇透的发春的猴子。曾被奉为高洁之物的爱情走下圣坛,与金钱、权力绑在一起堕落到人性的暗处。因为有爱,才有期待,之后便是失望和创伤滚滚而来。

本该完满的爱情有着诸多不如意,唯有虔诚祈祷。《罗汉池》写了罗汉埔两代人爱情命运的轮转,在雕刻师傅和他的徒弟建兴仔的眼中,月娘和她女儿小月娘就是观音的模样,两辈人反复写了一个故事,在相似的宿命中,几乎雕刻出了一模一样的爱情剪影——有着世俗影子的宗教作品。也正是以艺术的形式,填补着现实中对爱的渴求。袁哲生暗示了一个主题:爱情与宗教皆是美的化身,入世与出世不过是诠释美的两种途径而已。直到他们的参照对象离世,爱情成为了缅怀,供奉起来的回忆,与宗教的意义合二为一。

时间幻象中的死亡寓言

作家擅于在文本中建造城市和村落,比如马尔克斯的“马贡多”,比如袁哲生的“烧水沟”。英文系出身的他反倒回归闽南方言,肆意的口语化表达,身临其境儿时的故乡。越是人迹罕至的乡土,越多口耳相传的怪诞秘密。始终奔波在寄信途中的秀才、可以扭转时间维度的吴西郎、“丐帮帮主”空茂央仔……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相信时间主宰着人生,生命之外还有生命。也正因为这样的固执己见,秀才最终还被时间暗算了。《秀才的手表》中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时间观:一种无视时间的存在,一种则是秀才认为的,精准的时间牵动着事件的进展,准时守在邮箱旁,翘首以待邮差的到来寄出无人查收的信件。收到无数退信的秀才不甘心,决定亲自去等载信的火车,不料被晚点的火车撞死。事实上,秀才看似荒谬的举动和那些坚信时间累积必定能得到回报的人并无二致,一沓沓地址不明的退信像是无果的付出,现实的变幻莫测也让一意孤行的“老实人”频频受挫,被时间牵着鼻子走,在拐角遭遇重创,这也正是人生的无常与荒诞,而后“我”才顿悟出时间的奥秘:每个人的身体里面本来就有一只手表,“手表”就是心里的分寸,在《时计鬼》中延续了时间主题,吴西郎化身为“时间官”,送走戴着手表被钟点奴役的人。“死亡就跟对发票一样,早晚会中奖的。”向死而生的路上伴随着沮丧焦虑,时间吞噬了逝者的性命,给世人留下谴责和煎熬。《密封瓶子》中夫妇各自埋藏了写给对方的箴言,妻的去世催促丈夫揭晓答案,意外的是,唯独留下自己空无一言的白纸。事实上妻早已洞察一切,游戏开始她就失意离场了。时间丈量着人与人的亲疏,同时演绎着代际之间难以消解的隔阂。《木鱼》既是温暖人心的符号,又有“缘木求鱼”之意,在死亡到来之前从不相信它的存在。儿子钟爱的小鱼不经意间死去,就像还没来得及孝顺的母亲的离去一样,参透生命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王毅民的境况和当时的袁哲生如出一辙,他们都有着中年人难以言表的悲哀,世间找不到缓解烦恼的妙药,似乎只有一句可以疗伤寂寞,飘飘欲仙一小会儿:“没什么大不了,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