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观头条 | 在东莞、佛山寻找中国制造的本相:替日本生产马桶盖、酱油生产线靠进口

苏小张2019-05-17 23:33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经济观察报 记者 苏小张 实习记者 王彤月 珠三角的一天是从大货车的轰鸣声中开始的。

这是个神奇之地。大公司、小作坊、先进制造、低端设备都存在。这里既有格兰仕这样的家电巨头,也有沿街铺开的破旧低矮的建筑,看起来既像居民住房,又像工业厂房。马路上,货车永远比私家车多。道路被压得坑坑洼洼,颠簸不断。一件件中国制造的商品就这样不断承压,又源源不断流向世界各地。

传统代工、陶瓷、情趣用品、家电、机器人、物联网、5G,低端的、高级的、原创的、抄袭模仿的、30年前的、未来的,所有这些看似矛盾的因素密布在这两个“中国制造”最热火朝天的城市:东莞和佛山。

这是一座异常繁茂和残酷的原始丛林,所有生物的生长动力则来源于一项艰巨的任务——它们正在尝试对抗国际产业链转移和分工的规律,并决意将所有能产生利润的环节留在丛林之中。

2019年四五月间,外贸环境波澜不断,创新短板再度放大,企业成本压力继续增加,官方重议“经济韧性”。这些宏大表征一一投射到佛山和东莞鳞次栉比的厂房间。

创新成本的中国式答案

位于佛山市高明区的海天酱油生产基地,像是一个被巨大的透明罩子盖起来了。几层楼高的厂房充满未来感,里面几乎看不到人的身影,整个生产系统被一排又一排巨大的不锈钢管子链接起来,从原料开始到最后封箱打包的494道工序,都看不到想象中的工人,偶尔看到一两个也不是在生产酱油的熟练工,而是操作或者维护机器人系统的技术工。他们不需要懂生产工序,只需要懂机器人操作工序。他们的广告语叫,“有人烟处,必有海天。”但生产车间,人烟稀少。

尽管这样的厂区往往被视为中国高端制造的新未来,但是至少在眼前,这些景象却与中国高端制造无关。海天酱油的智能化生产线,全部来自国外,主要是德国进口,品牌有rofa、krones等。外方工程师长期进驻,进行维修检测,当然价格不菲。

当地政府部门的人士说,“国内的智能设备也有供应商,很便宜,但是不可靠,精细度也没有外国的好,机器人、机械臂这两年国内喊得很响,推动也很快,但说实话,还是处于起步阶段,有差距。”

与海天酱油比,同在佛山市高明区的安华卫浴厂区则大致符合所有外来人对传统生产的想象画面。厂区秩序感没那么明显,工人很多,车间噪音很大。年轻人很少,大多是35岁以上的中年人。这里也有机器人生产线,相对简陋,由于长期作业,机器人看上去也灰头土脸,失去了科技感的表象。安华卫浴隶属于乐华集团,这个集团旗下品牌还有箭牌、法恩莎。这是佛山最名声在外的制造业。

这个车间更像是中国传统制造向智能制造过度的场景。受制于传统惯性、投入成本、生产和工艺特点等原因,在往智能化走的时候,不那么干脆。他们率先智能化的,都是工人解决不了的和工人不愿意做的。

尽管如此,这样看似混乱的场景也埋藏了技术的光点,这让厂内的员工乐于向访客介绍每一款最新的智能马桶,核心技术体现在哪里、研发水平体现在哪里。

产品经理陈先生指着一排法恩莎马桶说,比如,马桶座圈,“要做到即时加热、即时去热,你皮肤一接触马上就是温的,一离开马上就是常温,这已经是加热马桶座圈的二代技术了。”

陈先生说,“技术是要进化的,市场需求不可能一步满足。这需要一步步累积。背后原因:一是技术本身,是不是能达到普遍应用;二是成本;三是市场竞争倒逼。”

一切对技术的追求,最终还是回归到根本:竞争力和成本。但中国制造和日本、德国相比,差距不仅体现在技术上。

陈先生说,“其实日本的马桶盖真的都是在中国生产的。”他语气坚定。

那为什么中国不直接卖日本那样的马桶盖?反而是中国生产之后,再让中国消费者从日本代购?

回答一针见血:“因为国内价格战太厉害,你依照日本的标准做,但是卖不了日本的价格,这是看起来国内不如日本的核心原因。”

这是中国制造面临的最独特的市场环境:抄袭模仿、迅速拷贝、价格战、销售为王,这些伴生在中国制造身上始终挥之不去的特征,让创新的成本更高,也让企业始终折返在呼吁知识产权与埋头快速模仿以抢占市场的冲突间。

不赚钱就是流氓

安华卫浴从2013年开始使用机器人,当时想解决的问题是马桶内部U型管道内壁的喷釉工序,原来是纯人工,里面根本喷不上釉,总计1亿多元的智能化费用让高明生产基地的员工人数从1.2万降低至8000多人。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东莞和佛山的很多制造企业的转折都发生在2014年前后。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国家统计局的数据给出了部分线索。从2011年到2015年间,中国的工业增加值增速一路走低,从10.8%降至5.9%,几乎腰斩。2014年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实现利润比上年仅增长3.3%。

竞争力一路下滑,原来的成本优势、产业链优势放佛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中国制造被逼到了角落里。企业成了这宏大变化下最受煎熬的注脚。

这种煎熬恰恰为拓斯达这样的工业机器人制造提供了快速生长的空间。“企业不赚钱,就是耍流氓。”

说这话的叫徐世杰(化名),前不久从华为离职,担任上市公司广东拓斯达科技股份有限公司高管,负责技术研发。他的总结是,“赚钱一是快,二是如何把各项技术组装的更好。”

这个在华为工作了十多年的年轻人,谈起技术更自如,也更直接。

工业机器人领域三大核心技术被对应为三个核心部件:伺服系统、减速机和控制器。

徐世杰说,拓斯达现在掌握了伺服技术和控制技术,只有减速技术没有做。不过我们暂时也不打算做这方面的突破了。因为国外已经有现成的了,我们买就可以了,另外国内攻关起来确实也比较难。除了技术,它对关键零部件的生产加工中的精细度、耐用度都有非常严苛的要求,这已经不是我们所能解决的问题了,是目前工业基础材料加工和生产跟不上的问题。而我们作为一家智能制造综合服务企业,要去考虑客户直接需求和成本的问题。去花大力气攻关减速机技术,无法迅速让客户收益,也没时间。

这可能是有关中国工业领域技术创新最直白的表述。当外界每每指责中国没有核心技术,创新能力不足时,直接感受市场冷暖的企业选择直面现实:研发成本、时间成本、投入产出比,最终的指向都是挣钱,这是中国制造企业在残酷的内外部竞争丛林里,生存和发展的底线。

无论长远还是短期,每一笔研发投入都要做长远和短期的精打细算;无论国外购买还是自主研发,每一项引以为傲的技术都需要时刻面对市场考验。不问出处,拿来就用,既不自如,也经不起等待。

拓斯达位于东莞大岭山镇,公司创始人吴丰礼是一名退伍军人,做了几年注塑辅机设备后,发现企业机械臂的需求就开始转型生产机械臂,第一代机械臂是90度直角机械臂,这种机械臂是注塑标配设备。2015年,拓斯达正式研发上市六轴工业机器人。展品就布置在企业新厂区一楼展厅里,旁边还摆放着ABB的机器人,“为了展示给客户,我们的机器人是可以和国际一线大牌协作使用的。”

一位行业人士说,拓斯达除了做机器人,也是国内较大的ABB机器人销售商。ABB是全球工业机器人“四大家族”成员。

徐世杰想要把机器人变成傻瓜机,就像手机,不管是苹果还是华为,不管哪个系统,要让消费者觉得好用才行。“这是全行业的事情,大家都在做,只是比谁能做出来,谁先做出来。”

一刻不停,一刻不能落后。5G到来了,物联网要来了,工业机器人的大机会就在眼前。虽然4年前刚刚研发上市第一款六轴机器人,拓斯达已经开始布局工业物联网行动。

左运光,原来抱着人民银行金饭碗的湖南人,也加盟了拓斯达,担任公司副总裁兼总裁办主任。他说,“我们现在争取赶上工业互联网这趟车,万物互联啊,5G肯定会改变很多,我们不想被抛弃。所以我们现在正在启动工业互联网项目。”

这个公司的每一步都在被焦急的未来推赶着前进,就像中国制造业本身正在经历的一样。

市场部经理许鹏,2015年加入拓斯达。他讲述了中国工业机器人行业在短短几年间发生的明显变化。

2015年左右,机器人概念开始在国内热起,各家企业主要向市场推销机器人本体。这个阶段是本体商阶段。各家主要是谈自己的核心技术、核心零部件。这一年,一个关于中国制造的热词成为国家战略,开始对标德国工业4.0。

2016年,市场开始纷纷转向集成商了,机器人企业开始注重细分领域提供系统解决方案,为用户提供定制解决方案。“大家不提核心零部件、核心技术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转折。但其实直到今天,国内企业人行业在核心零部件核心制造工艺水平上,跟国外还是有差距的。但是大家行业开始逐渐接受了。”

这个转折,真实又生动地复盘了部分中国制造业的演化路径。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被某种说不清的原因紧逼着,跳过技术创新,直接谈解决方案。这个过程,“四大家族”(ABB、库卡、发那科、安川)从1970年代走到今天,而中国的机器人行业只用了两三年。现在,令行业头晕目眩的物联网时代又开启了。

对于机器人行业来说,以佛山和东莞为代表的珠三角是最完美的试验场。这里是市场的家门口,也是产业链的中心。

许鹏补充说,“其实能把各种技术、零部件集成,解决客户当下最紧要的问题,是当务之急,也是技术创新和产业发展的核心驱动。”

拆开日本机器人

拓斯达的庞大物联网计划依然面临一些困境,让这家公司比较头疼的是,很多企业不愿意入网,这些企业考虑一旦入网,他们的生产设备、工艺参数等商业机密就存在风险。虽然拓斯达跟他们解释说,保密、安全,但还是有很大阻力。

格兰仕是这类企业中的一家。在佛山市顺德区容桂大道上,坐落着格兰仕一个有40多年历史的厂区,这里是格兰仕总部所在地,格兰仕电器配件制造公司所在地,也是格兰仕最早的生产基地。

格兰仕电器配件制造公司其实是格兰仕家电自主核心配套产业链的之一。这里生产各种格兰仕电器的核心零部件,生产完后输送到微波炉等整机制造公司,进行总装。此外格兰仕公司自主研发生产机器人。他们最先进的机器人和设备,只供格兰仕自己用,不外卖。

黄钊华——格兰仕电器配件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质量工程师,加入格兰仕已经20多年了,一直做跟自动化有关的研发工作。

他说,现在智能制造、物联网、IOT的概念很火,但是我觉得,还是要从一点一点的基础做起,要从最基础的环节逐步改善。这是他20多年工作积累的经验,也是格兰仕电器配件自2005年开始至今的智能制造之路的总结。

格兰仕的智能化升级,最开始是纯进口,购买国外机器人巨头的整机产品。后来,开始购买元器件,自己组装。现在进入到自主开发阶段。

他们曾购买了一台日本的工业机器人,花了2000多万,产品确实好,很可靠。但用了几年后,发现除了产品贵,定期维修也很贵。一般从日本派人过来,两天时间,就要支付几万块。

但是后来发现生产对机器人的需求越来越大,机器人越买越贵,买不起。而且买过来后发现有些技术也不是他们想要的,不一定跟他们的需求完全匹配。

黄钊华说,“这个成本压力很大。因为格兰仕所在的家电行业,在全球范围内竞争,其实利润很薄,竞争很惨烈。”

价格战以及残酷的市场竞争,逼迫着企业时时刻刻不放过任何一个哪怕能降低几分钱成本的方法。这已经成为黄钊华和他的团队身上一种不自觉的“职业病”。

2014年,黄钊华向格兰仕集团立下军令状,一定要自己研发生产出来自己的机器人,而且要操作便捷,成本低,可靠,效率高。“因为我们很了解我们生产的需求。”

立下军令状后,黄钊华把格兰仕花了2000多万买来的日本机器人拆开了,摆开每一个零件,然后再组装起来。后来,开始根据自己的需求改造这个进口货。他们改了日本机器人的动力装置,让机器人的动作频率更快,从1万多件的生产能力提高到了2万多件。成本就这样降下来了,效率就这样提高了,而且还替代了更多的熟练工。

黄钊华说,“这一弄就发现,其实也没那么神秘,我们自己也能搞。佛山周边制造业非常发达,只要我们找到客户,告诉他们我们需要的零部件,基本上都能做出来。这是佛山的优势。”

熟悉的一幕回来了。整机买,买来拆,重回新组装,买国产的零部件再复制,最后到自主研发。对于这种独特的中国式创新方式,无论外界有多少争议,都得承认,它却是行之有效,并且够快。

最先进的、最尖端的技术和专利买不来怎么办?

黄钊华说,“技术是要逐步积累的。”“我们用机器人换人,投入精力自己研发机器人,核心还是成本,降成本、提效率。如果不划算,我们当然更愿意用熟练工。现在,中国的劳动力还没有贵到很贵的地步。”

“我们为什么要自己研发机器人?因为你没办法跟机器人公司深度合作。太深了,你所有的生产、工艺就太依赖他们了,你的成本其实是被他们锁定了,而且你没有秘密了。此外,机器人企业可以卖给你机器人就可以也卖给别人,大家都一样了,你还有什么核心竞争力?”

每每这种时候,中国制造全产业链的优势又体现了出来,尽管有时它看起来不那么高端。黄钊华说,“当然一些核心零部件可能需要购买,不过市场上一般都能买得到。佛山是只要你提需求,基本上都有人做,只是价钱的问题。我们在基础零部件上有优势。并不是只有机器人、机械臂才是机器人,才是智能制造。”

“落后”行业技术新生

如今的格兰仕电器配件制造有限公司车间已经具有较高的自动化程度,AGV自动驾驶搬运车随处可见,现代化的机械臂林立,但有些生产线还需要大量的熟练工配合机械人工作,这依然主要是基于成本的考虑。

中国制造业正在不断丧失一个巨大的优势:劳动力。其带来的影响可能比广泛认为的更加深刻——容易被误解的是,从某种意义上,人力是最具柔性的“工具”,这一点并非自动化可以完全替代。

在这一背景之下,此前被认为落后的劳动力密集型企业正被迫焕发新的动力,它们必须找到更具柔性特征的“新自动化”从而弥补劳动力红利消失的空白。

溢达集团,中国面料加工生产和服装代工的隐形冠军,客户包括亚马逊、耐克、拉夫劳伦、汤米、香蕉共和国等诸多世界知名品牌。一年生产超过1.1亿件衬衫成衣。集团现任董事长杨敏德是香港人。这是一个家族企业,其父杨元龙于1978年创立溢达集团,祖上莫觞清、蔡声白等曾是民国时期上海知名的丝绸大王。

溢达的制衣车间在向外界展示着纺织服装——这个最传统的产业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厂区里,AGV自动驾驶运货机随处可见,大门、电梯全部智能感应,站在电动平衡车上的工人穿梭在每一台机器生产线上。

溢达集团全球有5.5万名员工,在佛山有2.2万人,最多时佛山有3万多名员工。这一定程度上与机器自动化的出现相关。

溢达的生产自动化进程早就开始了。集团2018年收入达到13.6亿美元。强大的实力,让它能更自主地进行智能制造、柔性生产的尝试。这家公司现在连布匹疵点的检测都用带有照相机的机器人来做了。

溢达研发和使用机器人的高峰发生在近五六年。原因还是成本和效率。这对于一家主要做出口代工的成衣企业来说,至为关键。

程鹏,溢达集团位于佛山的广东溢达针织面料厂总经理,清华高材生,美国留学回来,专业是精密仪器和自动化,主要研究对象是重型发动机。2001年在美国被溢达董事长杨敏德挖回佛山。一进工厂傻眼了。好低端。因为当时连填个布料都需要两个工人徒手操作。结果程鹏一直干到现在。

他总结说,“这18年发生很多变化。外部最大变化是人力成本上涨、人民币升值。2018年的工人工资约是2008年的2.25倍。生产端最大变化是定制化需求越发明显,订单逐年变小。”

欧美是溢达的主要市场,原来订单都比较大,这两年订单开始变小了。美国订单在2013年以前占比约45%,2018年降低到了39%。

溢达的机器设备主要都是国外买进,鲜少能见到国产品牌。而实际使用中的机器人生产线很多是国外机器设备供应商和溢达的设备研发人员、一线工人,甚至订单客户一起研发的。

程鹏说,“因为我们更懂生产流程和产品需求。我们的创新主要是实用性创新,是从需求开始的。我们很少有原生性的、基础性的技术研发,基本上都是从现有的技术、成熟的技术,拿过来,根据生产需要拼接和升级的。基础技术研究该是科研院所的事情。”

在溢达,这种应用型的创新随处可见。比如排线机生产线,一排2000多根针,原来需要熟练工把各种配色的线一根根穿进针眼,非常花时间,现在机器穿,需要一个小时。

溢达针织面料厂总经理程鹏说,“目前,像纺织企业这样的技术创新,政府能起的作用相对较小。企业的创新其实是行业领头企业和隐形冠军内生的需求,创新的第一驱动力其实不是降成本,而是为了生产流程和产品的可靠性,最后衍生成企业在市场上的持续竞争力。”

按照此前数十年的国际产业链转移案例,人力密集型企业本应该逐渐随着人力成本的上升而转移至新的区域,但是这些企业依然在用尽各种方式竭力留在这片制造王国之中。

龙翔机械厂是东莞的一家代工厂,主要代工生产各类梳子,工厂已经生产了30年,客户包括Boots、沃尔玛等。

龙翔机械厂老板徐先生介绍说,近十年,在广东省做梳子的企业数量每年都在减少,现在差不多2/3的梳子企业不见了。离厂区不远,一家名叫裕元的企业,曾为耐克等多家知名品牌做代工,一度有10万工人,但在2018年年底,一夜倾塌,一个工人都没了。这一带,风光时,万人工厂到处都是,但现在千人工厂都算不错了。龙翔机械厂最高时有1300多人,现在只有不到400人。研发原来有200多人,现在只有40多人。

广西人王冑在这里已经干了20多年,现在是这个工厂的职业经理人、大管家。他说,“很多工序没法实现根本的自动化,因为很多工序还是离不开人工操作,尤其是最后把各种部件组装成一把梳子的时候,也就是成品部分。”

成本的上涨,订单的变小,都是让这家公司感到压力越来越大的原因。但王冑感触最深的是工人变了。

2018年暑假,王冑喊他一个亲戚的女儿来厂里做工,这孩子是1998年生人,她只来了几天就受不了了。

“她不愿意做这个。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这不是我们一家企业遇到的,也不是一个案例。整个都是这样的。这不是原材料上涨的事。现在工厂里没有年轻人了,普遍40岁左右。现在的年轻人没人愿意做工了。你看现在暑期工都很少了。”王冑说。

他判断,机器替代人一定是个趋势。再过几年熟练工会更少。“制造业的升级,就是技术工对熟练工的替代。”

“中国制造”的财富来源

从佛山高明通往顺德的大巴车穿西江而过,江水浩浩荡荡,浑浊似黄河。两岸龙门吊、货轮林立。

佛山和东莞的长途客运站内,车辆密集,随时可以去区域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候车大厅里,拎着塑料罐桶的,不修边幅呼呼大睡的乘客,随处可见。工作人员不时呵斥那些蜂拥而上不排队的老乡们。

有时候你很难将这些场景跟这里的生产出来的精致、充满科技感的产品联系起来,但这就是中国制造的本相。

这里的班车很准时,说几点开车就几点开车,说走高速就走高速,不管车上有多少人,都准点发车,司机会挨个要求所有乘客都系上安全带。这里不像中西部的一些城市,大巴车从不准点,出了客运站兜兜转转地拉客,说走高速很快又下了高速,往往说好了一个小时的车程需要花出去两到三个小时。

时间、效率、成本。无论表象多么杂乱,无序,都挡不住这里对时间、效率和成本的坚守。这是中国制造的财富来源。

制造业浸入了这里的每寸土地。外来人很难感受到这里城乡村镇的分界线,一个厂房挨着另一个厂房。你需要通过具体的产业聚集来辨识彼此的区别。除此之外,很难分清彼此。但厂房、物流、工人和偶尔的赤脚蓬头垢面的迷失的年轻人,又迅速填平了一切。

从东莞到深圳,大巴车经过一个不太长的城市过渡带,很快就上了深圳的“长安街”深南大道,一切就到了现代世界,仿若到了另一个国度。

4月20日,经济学家张五常在一个名为“大湾区与深圳的未来”高峰论坛上发表演讲,他说,“深圳将成为整个地球的经济中心。”两年前,他曾经预测,十年后深圳一带会超越美国的硅谷。他的理由是,除了深圳,还有东莞。“东莞不是一个普通的工业区,……东莞是无数种产品皆可制造,而且造得好、造得快、造得便宜的城市。”

他在论坛上说,“你们这一剎那站着的土地,就是这一点,分寸不差,有朝一日会成为整个地球的经济中心。夸张吗?那当然。将会灵光吗?这类推断老人家很少错。……困难重重,但假以时日,我应该对。”

那片土地密布着传统与现代、落后与新兴;密布着无处不在的残酷考验;密布着饱受争议的技术创新;密布着时间、成本与财富;密布着中国制造的各种形态和表征。张五常所说的,会是它正在走向的未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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