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陈永伟/文 据说从学生时代起，扎克伯格就十分钦慕古罗马奥古斯都大帝。他曾不断阅读奥古斯都的传记，选修和奥古斯都相关的课程，并憧憬有朝一日能和奥古斯都一样成为一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

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的扎克伯格已经超越了自己的古罗马偶像。即使在奥古斯都统治的鼎盛时期，其统治的疆域也不过是大半个欧洲，以及亚洲和非洲的一小部分，其治下的人口不过3000万。而扎克伯格所“统治”的Facebook“帝国”，却已经覆盖了全世界130多个国家。在权力上，扎克伯格似乎也已经可以和奥古斯都比肩，尽管他还不能像古代统治者一样生杀予夺，但他却可以自己的“帝国”之内决定“人们在新闻流中能看到什么，可以使用什么样的隐私设置，甚至哪些消息可以发送”，而这一点，恐怕是古罗马皇帝也难以做到的。

不过，在一件事情上，扎克伯格依然无法和奥古斯都相比。时至今日，在欧洲的古代遗迹中，考古学家还经常可以发掘出带有奥古斯都头像的银币。而扎克伯格呢？在其“帝国”范围之内，至今还没有统一的货币，更不用说是带有其头像的货币了。显然，对于一个“世界帝国”的“统治者”，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或许，扎克伯格的这份遗憾马上就会不复存在了。5月28日，英国广播公司（BBC）发布了一则报道，称Facebook计划于2020年第一季度在十几个国家推出其加密货币GlobalCoin。根据报道，该加密币的计划将于今年夏天晚些时候公布，测试将于今年年底开始。如果这个报道属实，那么“Facebook帝国”就将迎来属于自己的货币。

那么，扎克伯格为什么一定要推出属于Facebook自己的货币呢？除了满足他那份帝国梦之外，其真实的商业意图又在哪儿？Facebook给自己设计的货币究竟是什么样？Facebook的这次发币实践又能否成功？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跛脚巨人之困

尽管Facebook常被人们称为巨人，但这个所谓的巨人显然是跛脚的。作为一个社交平台，它的商业模式十分简单，主要的收入都来自广告。4月底公布的2019年第一季度财报显示，Facebook在该季度的总营收为150.8亿美元，其中来自于广告的营收为149.1亿美元，广告收入在总营收中的比重超过98%。

虽然这种商业模式十分简单明了、容易操作，但对于Facebook来讲，这种过于简单的商业模式却会令其陷入尴尬和困境。

一方面，对于所有的用户来说，广告都不算是令人欢迎的东西，即使是Facebook，也不能无限供应广告。我们知道，Facebook主要依靠多边平台模式来运营广告——通过免费的社交业务吸引用户，再用庞大的用户量来吸引广告商，然后从广告获取收入。和所有的多边平台一样，在这个平台所连接的两个市场之间，存在着“跨边网络外部性”，一侧市场对用户的吸引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另一侧用户的数量。不过，这两侧的“跨边网络外部性”在方向上并不一致——广告商自然希望平台的社交市场可以有更多的用户，这样他们所投放的广告就会有更多的受众。但反过来，用户却不喜欢广告，过多的广告很可能让他们对Facebook产生厌恶，转而选择其他的社交平台。

在这一点上，Facebook的境况其实与那些主要依靠税收来获取财政收入的传统帝国十分类似。尽管更高的税率有助于从每个人身上获得更高的税收，但它也会造成损害。因此帝国必须仔细选择税率，以保证“既要鹅毛拔得多,又不能让鹅叫”。同样的，对于过度依靠广告的Facebook来说，它也必须小心翼翼地在投放多少广告这个问题上进行取舍，既要保证广告收入，又不能让用户因过多的广告而产生厌恶。

另一方面，对于任何一个企业来讲，过度押注在某一业务上也意味着极大的风险。而对Facebook，情况则更是如此。事实上，在“剑桥分析事件”之后，就一直有人指责Facebook利用其广告影响舆论、干预民主，这对Facebook的声誉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如果这种影响持续发酵，那么就有可能导致其广告收入的大幅下降。此外，还有不少学者呼吁对Facebook的广告业务征收重税，以遏制其过大的市场力量，让新的竞争者有机会能够参与到这个市场。如果这种建议被采纳，那么Facebook的广告收入就会遭到摧毁性的打击。

在以上背景之下，进一步拓宽业务范围，摆脱业务过于单一的现状，就成为了Facebook的必然选择。

其实，Facebook早已开始了业务多元化的尝试。举例来说，早在2016年，它就推出了Instant Game平台，涉足游戏业务。按理说，对于像Facebook这样一个坐拥数十亿用户的平台，游戏应该能给其带来十分丰厚的收入——这一点，我们看看腾讯的实践就不难知道。然而，后来的发展却证明情况并非如此。虽然经过了两年多的发展，但Facebook来自游戏的收入却微不足道。事实上，它的游戏业务更大程度上只是被用作吸引用户，从而扩大广告投放群体的一种手段，其本身的战略意义并不大。

限制Facebook游戏业务发展的原因当然是多样的，其中之一就是，它缺乏一个属于自己的支付系统。一方面，由于没有自己的支付体系，Facebook就不得不在游戏内购中采用苹果、谷歌等提供的第三方支付系统，而在这个过程中，它不得不出让高额的分成。另一方面，第三方支付本身的运作效率可能难以保证，这很可能会让游戏的体验受到影响。在iPhone手机上玩过腾讯游戏的朋友应该知道，在App store兼容微信支付之前，腾讯游戏的内购都需要先通过苹果自身的系统与银行支付系统获得联系，而这个过程经常会出现迟滞，甚至还会出现闪退等问题。在遭遇这些问题后，不少因一时冲动而想要付款的朋友就可能失去支付的冲动。同样的，过度依赖苹果和谷歌的Facebook也会遭遇类似的问题，而这对于发展游戏业务来说，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除了游戏业务，Facebook还曾经尝试过电商业务。不过，作为一个电商平台，Facebook获得的评价并不高，而其中的关键原因之一，就是缺乏一套可靠的、便利的支付系统。

为了突破这些限制，Facebook就必须首先建立一套属于自己的支付体系。

但这个支付系统需要怎样建，依然是一个问题。在Facebook面前，有多种不同的选择：一种方案是，搞一套像支付宝，或者微信支付这样的系统，这种系统只承担支付功能，但所支付的则是既有的本国货币。另一种方案则是，干脆自己发行一套全新的货币。

从创设角度看，前一种方案的难度显然更低，并且从中国的实践来看，似乎也能比较好地运作。然而，对于Facebook这样的企业来讲，这种方案却并不太合适。原因在于，和阿里巴巴、腾讯等公司不同，Facebook在业务上的国际性更强，经常需要涉及跨境转账支付。考虑到这些问题，使用本币的支付系统效率就比较低下了。事实上，在实践当中，Facebook也尝试过这一思路。在2015年，它推出了Facebook Messenger Payments系统，但由于以上的这些原因，这一系统根本就没有普及开。

相比之下，如果可以自行创制一套新的货币，就可以在跨境转账过程中避免这些问题，从而保证支付的顺畅。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创始人梅耶·罗斯柴尔德（Mayer Amschel Rothschild）曾经说过，“只要我能控制一个国家的货币发行,我不在乎谁制定法律”。对于一个国家来讲，货币体系无疑是一种权力的来源。一旦有人掌握了货币发行权，他不仅可以通过调节货币的发行量来获取“铸币税”，更可以用由此获得的财富来影响政治。对于一个像Facebook这样拥有数十亿用户的超级平台，货币体系也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一旦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货币体系，平台不仅可以激活原有的业务，还可以为开拓新的业务提供无限的想象空间，前面我们提到的限制游戏、电子商务等业务的问题，都将不复存在。

面对获取这种权力的机会，Facebook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事实上，在历史上Facebook就曾有过多次创建数字货币系统的尝试。

2011年时，Facebook就曾经创造过一款名为Facebook Credits的虚拟货币。用户可以用本币购买这款货币，然后利用这款货币在Facebook应用程序中购买商品，而Facebook则在交易过程中进行抽成获取收入。在推出这款货币时，Facebook曾信心十足。然而，由于这款货币需要用本币预先购买，因此汇率波动会对其造成很大的影响，这严重影响了它对用户的吸引力。由于这个原因，不到两年时间，Facebook Credits就匆匆下架。

Global Coin会是什么样

那么，与Facebook Credits相比，Facebook计划推出的Global Coin又有什么新特点呢？目前，Facebook官方还没有公布关于这款新货币的完整信息。但综合各种报道，我们可以大致知道，GlobalCoin应该是一款基于区块链技术的加密货币，并且是一款稳定币。

如果是这样，那么Global Coin应该具有如下特点：

首先，它应该是采用点对点（P2P）的方式进行交易的，应该具有较好的交易效率和匿名性。此前的Facebook Credits很大程度上还是一种中心化的货币体系，它的交易需要通过Facebook的平台。然而，在应用了区块链技术之后，GlobalCoin就可以免除中心化的结算，从而很好地实现P2P的交易。由于绕过了中心化的结算过程，因此整个交易的流程可以大大地简化，其匿名性也可以得到保证。

需要指出的是，对于用于交易的货币来说，支付效率是很重要的。这就决定了Global Coin应该不太会采用像比特币那样相对繁琐的验证方法，而可能会采用类似瑞波币的相对简化的验证机制。

其次，Facebook应该会尽力保证Global Coin的币值稳定，而不会允许其价值像比特币那样大起大落。

为什么Global Coin的币值必须稳定呢？且让我们想象一下这样的一个场景：如果一位中国的用户看中了一位美国商户销售的商品，这件商品标价是0.01个比特币。假设中国用户立即下单，考虑到比特币的转账效率，这笔交易完成的实践可能需要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然而，对于像比特币这样的加密货币，这一段时间内就可能会出现很大幅度的价值波动。如果是这样，交易的双方就随时可能出现反悔，甚至会取消交易。显然，交易效率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得到保证，交易量也会因此受到限制。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原因，Facebook如果要做加密货币，就必须做一款币值稳定的加密货币。

要实现一款稳定币的可能思路也是多样的。从目前的实践来看，大致有三种思路可以保证加密货币的币值稳定。

第一种思路是盯住美元或者其他的货币。例如，曾在稳定币市场上占据最高份额的泰达币（USDT）就采用了这一思路。具体来说，每发行一单位这种货币，发币者就预存一美元。通过这种手段，就可以始终保持泰达币与美元之间的自由兑换，泰达币的币值也就可以得以保持稳定。

第二种思路是盯住其他的数字货币。例如，去中心化的稳定币Dai就采取了这一思路。它的价值由其它加密货币资产支撑,而且由包含不同智能合约自动发行的区块链生态系统管理,因此Dai稳定币可以很好地与美元的价值保持一致。

第三种思路则是依靠算法实现稳定。这一思路主要是编制相应的算法，根据市场状况自动调节货币的供应量，从而保证币值的稳定。

那么，在这三种思路中，Facebook会选择哪一种呢？尽管Facebook的官方并没有公布具体的信息，但根据目前公布的信息，它最可能的是第一种方案。具体来说，GlobalCoin很可能会选择盯住美元或者一篮子货币，以此达到保证币值稳定的目的。

这一次，Facebook能成功吗

尽管Facebook对Global Coin项目可谓蓄谋已久，但这个项目究竟能不能成功，Global Coin能否像扎克伯格想象的那样，成为整个Facebook帝国的通行货币？这一点，其实还存在着很多的疑问。

首先，从技术上讲，Global Coin是否可以成为一款符合支付需求的货币依然是有疑问的。

正如前文指出的，目前Facebook所需要的，是一款可以让币值持续保持稳定的货币。然而，这一点其实并不容易做到。假设Facebook采用了前述的第一种思路，那么为了要保证Global Coin的币值稳定，它就需要拥有足够的现金储备。而对于一个企业来讲，这很可能是一个极为沉重的负担。如果Facebook的新业务不断得到开拓，交易量不断增加，那么它需要预存的现金也会随之不断增加。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持续做到现金充足，即使对于Facebook这样的企业来说，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事实上，由于类似问题的存在，泰达币的发行者 Tether公司已经不堪重负，并由此而放弃了让泰达币继续作为稳定币的承诺。

当然，Facebook或许也可以采用盯住其他加密货币，或者纯粹依靠算法的思路。但是，这两种思路也不能绝对地让它实现币值稳定的目标。如果它选择盯住其他加密货币，一旦目标货币的波动较大，GlobalCoin的价值也会受到影响。而如果采用算法，这种货币的透明性和公信力都会受到很大的质疑，因而会对其推广造成很大的困难。

其次，Facebook本身的商业目标也和加密货币存在着内在的矛盾。Facebook发行Global Coin的目标是什么？从根本上讲，是要拓展业务，要实现更多的利润。然而，要实现这样的目标，就必须要求它对加密货币保持一定的控制权。但这样，它就会不得不面临一个难解的悖论。究竟作为发币机构，它对GlobalCoin的控制权应该有多大呢？如果保持完全的控制，那么这种加密货币就会退化成一个中心化发行、控制完全中心化的货币，这和那个已经宣告失败的Facebook Credits也就没有什么不同了。而如果控制力不足，那么Facebook就会完全无法对采用这款货币的交易进行追踪和控制，当然也就难以从中获得收益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如何处理好对GlobalCoin的控制力度，将会是Facebook面临的一道难题。

再次，对于GlobalCoin来讲，合规和监管问题依然将会是绕不过去的坎。加密货币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匿名，这当然有助于保证交易双方的隐私，但也给监管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此前，比特币等加密货币就一直面临指责，不少人都认为它们可能会沦为犯罪分子和黑客手中的工具。而对于Facebook来说，显然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解决不好，那么不仅各国的监管部门都不太可能对GlobalCoin给予许可，甚至还可能遭来不必要的官司纠纷。

最后，Facebook本身的声誉也可能影响其发币的成功。经济学家哈耶克曾指出，在货币的非国家化实践中，发币机构的声誉是影响其所发货币竞争力的关键因素。而我们知道，在“剑桥分析事件”之后，Facebook的负面新闻一直不断，依靠现在的声誉条件，GlobalCoin究竟能否取得市场的信任，恐怕还存在着很多的变数。

总而言之，究竟GlobalCoin能否成为Facebook帝国的通行货币，这一点恐怕还需要更多时间的检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Facebook的此次发币实践将会揭开大型科技企业发币战的序幕。此后，像亚马逊、谷歌等企业都有可能推出属于自己的加密货币，而这对于整个金融机构带来的影响可能是广泛而深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