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记|睡帐篷、搭摩的、“被换房”……我所经历的长宁“6·17”地震

吴小飞2019-06-23 11:08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经济观察网 记者 吴小飞 坐在电脑前,回想这几天经历的一切:人生第一次睡红十字会的帐篷、一个人坐着摩的上山找滑坡点、问完“敏感问题”后的“被换房”……对一个初出茅庐的记者来说,一切都非常珍贵。

2019年6月17日深夜,手机刷到了长宁地震消息,给编辑发微信,没等回复就又打了电话,问地震是否需要过去,编辑说让等消息。晚上怎么也不踏实,默默的收拾了一下行李,搜了些地震报道的注意事项。18日早上8点多,编辑打来电话,派了报道任务,总编辑文钊老师随即也发来微信,叮嘱要注意安全。

除了2015年在《新安晚报》实习的两个月,我没有碰过突发类报道,自己独立完成的经验为零。地震不是一般的都市新闻,怎么做,从哪入手,完全一头雾水。于是请教了几位前辈,联系了那些一定会关注地震的媒体,找去灾区的同行。

还好买到了当天时间最近的航班,落地宜宾已经是18日下午六点,打车去长宁。在去长宁县城的高速上遇到了路障:高速通道作为抗震救灾专用通道,普通民用车不能进入,只能绕行,但也只能到达距离长宁镇外5公里左右的龙头镇,不能直达震中长宁。车子到了龙头镇时,天下起了雨,司机说镇上有摩的,可以载我去,走了两条街沿途问,都没找到。步行过了路障,随手拦救灾车,最后在龙头镇政府的帮助下抵达震中。

在同行的指引下,到了双河镇中学运动场,一个临时避难安置区,行李一扔,开始干活。还是没有任何章法,看到什么问什么,逮到谁问谁,觉得什么值得关注拍什么,比如一个帐篷多少人,物资怎么发放的,家里受灾情况……问着问着,就问到了合适的交流对象,一个社区的文书。他很熟悉情况,也比较热心,领着我跑了几处安置点,给我介绍当地的情况,还冒险带我去了受灾最严重的老街附近。

在老街周边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家人深夜冒险回家。那时候余震不断,那些开裂的房子,随时都有可能坍塌。这家人是一对老夫妻带着6岁的孙女,说是回家换掉被雨淋湿的鞋子,而且外面帐篷不够,找不到人来管。挤在安置点的种种不便,弱化了他们对风险的感受,有人回家换鞋,有人回家拿板凳,有人回家找安全感……

一通跑下来,已经快到凌晨,找了一个义务服务点充电码稿子,编辑、网站的同事,都一起陪着我熬夜……没有地方睡,因为帐篷不够用,很多灾民都是好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打盹儿,我本打算坐着熬一宿。编辑建议我去找些志愿团队,不要冒雨露宿。最后在长宁共青团的帮助下,住进了红十字会的备用帐篷。

帐篷很简陋,一张小竹床,一床夏凉被,没有枕头。我知道这时候能有这些,已经算是很奢侈了。我去的时候,帐篷里已经有人在睡了,也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两个孙子。他们一宿没睡好,也不愿与陌生人攀谈,只是不停地翻身,不停地叹气,老太太不时用四川话抱怨着。不知道几点,小孙子起身如厕,约半小时没回来,老太太就站在帐篷门口大声呼唤孙子的名字……帐篷太多,孩子迷路了。那天晚上,我几乎没合眼,盯着帐篷上大大的红十字发呆,耳畔一直回荡着老太太呼唤孙儿的声音——那夹杂着焦虑、无奈、以及略带怨气的声音……

该做什么样的报道,我心里一点不清楚,但给自己的要求是:不能煽情、不“唱赞歌”。我想先去“传说中”的重灾区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别人说的那样,于是在一个街角处租了一个摩的。120块钱带跑5小时:偷溜进受灾最严重的老街、梅硐镇上的一家全部坍塌的旅馆、有滑坡点的后山罗家岩……路上不断地跟这个摩的师傅聊天,听他介绍当地著名的葡萄井和凉糕、地震来临前后村子里的情况、老街上遇难的乡镇医院院长的生平……

摩的师傅的家靠近罗家岩,他说地震造成了几处滑坡,很多山上的老乡没法下来,而我在公开的报道里没有搜到相关消息,遂想着去看看:真的有,而又没有救援队过来,可以提醒关注。我们上山的过程中,师傅不愿意跟着一起了,说太危险,当时余震不断,不时有一些细碎的石头陆续滚落下来,不少山路上有地震造成的大裂口,而我们一点防护设备都没有,确实比较危险。我就下了摩的自己走着去,直到找到滑坡点,索幸已经有救援队在清障了,还借给我一顶安全帽。

那天傍晚,本来打算去设在双宁镇的抗震救灾指挥中心找一些官方信源,了解一下抗震救灾的动态情况,后来因为一些偶然事件,结识了相关人士,也算殊途同归。

20日的工作,主要是在长宁县城了解伤员的情况。伤员大部分被安置在长宁县中医院的新院区,那里设置了专门的电梯和专门的科室做医疗救援,1楼是指挥中心,11楼是治疗科室。整个11层分外忙碌,人很多,伤员、家属、志愿者以及媒体。

跟医护人员了解情况时,除了常规的伤情、背后的故事,稍微感到意外的是,接触的几位医生都提及了要关注灾民的心理问题。私以为,相较于“5·12”,这是一种很大的进步。外界有的放矢的支援,或许才是真正的救灾。

21日发生了一件事,我不敢深想的事。那天下午,宜宾市要向媒体做抗震救灾工作通报,主要发言人是宜宾市政府秘书长李廷根。问答环节,我举手提问,是否会因为地震暂停长宁页岩气、页岩油的开采?当时会场有几秒钟鸦雀无声,主席台上的人面面相觑,随后长宁县政府办主任万江回应说,长宁县没有开采的机井平台。实际上,仅仅3周之前,国家发改委官网还转发了一条《中石油长宁区块日产量突破千万立方米》的消息。

发布会后,我追着李廷根想问问题,他推说,有问题问万江,便匆忙离去。在我转向万江时,有一个工作人员问我的单位和姓名,我如实答复了。

奇怪的事从这里开始了:随后,我听到那个工作人员在给什么人打电话问我的信息,在我从市区返回长宁的路上;一个当地的公务员突然给我发微信,让我注意安全,我当时感到奇怪,因为我们这几天也没有联系,只当是客气的回复了一下;直到我回到入住的酒店,才察觉异常:我的房间被更换了!

酒店是根据网络评分选的,来之前,丝毫不知道地震的临时指挥部也在这里。换房间酒店,前台给的理由是,五楼工作组的人开会要使用,房间紧张,让我搬去六楼一个指定的房间。奇怪的是,我出去参加发布会时还看到那层有很多空房间,工作组也不太可能临时又来了许多人……

当时心里很紧张,不敢深想,给编辑打电话报备了情况,就开始对五楼我的行李、六楼要入住的房间进行大搜查,直到没有发现异常,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来。

想做的事还有很多,但显然已经不适合多待了,心中仍有很多未了的事、存着很多疑惑,如果时间久一些,如果多些同事参与,可能更有精力去解决那些疑惑:比如页岩气项目,为什么会有这种传言流出?项目和地震到底有没有关联?如果没有关联,政府部门为何不做详细的论证向公众说明,而是任由猜忌蔓延?再比如没那么引起关注的珙县,长宁有9人死亡,大家自然以为长宁受灾最严重,实际上珙县的老旧房屋更多,当地人告诉我,很多就是“5·12”之前的老房子,而且有些旧的楼房在不断的余震中已经成为危楼,抗震能力十分薄弱,但社会关注不够,隐患很大。还有灾区的帐篷发放,为什么官方的信息都是妥善安置,而我采到的都是不够用,十分紧张?震后救援物资的落地、被损坏房屋的修复方案,灾民的灾后重建甚至几家医院医疗救援费用最后谁出……很多很多……

长宁的百姓对记者很友善,还遇到出租车师傅要给我免单。那些在一线参与救援的人,也都很友善,很乐意给记者提供一些便利,让工作进展的更顺利些。只要你开口说话、动手做事,你会发现事情虽说不容易,但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难。这段经历,对我来说真的很珍贵。

在这之前,李微敖老师跟我提及多次年轻记者需要多跑突发,编辑也在响水爆炸事件后跟我聊过这个话题;而我,只有在经历过之后才明白这些话真正的意思。我很喜欢我的职业,参与的事越多,越觉得某些东西的难能可贵,也很庆幸身边还有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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