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斯维尔,美国“铁锈地带”的缩影

丁墨2019-06-24 16:35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丁墨/文

老汽车城轰然倒塌

2008年6月2日夜,日后将成为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的保罗·瑞安已经入睡,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来电者是他的熟人、通用汽车公司CEO里克·瓦格纳,对方的话异常简短:明天,我们将宣布简斯维尔的工厂停产。

保罗·瑞安是简斯维尔人,28岁入选众议院。这位共和党重要的预算专家,对家乡很有感情。他朝电话大吼,用流利的言词展开说服,陈述家乡优势,甚至列举通用汽车所有车型,期望得到替代产品,“给我们科沃兹……或者小型卡车”。

然而,威斯康辛州的工业小城简斯维尔大势已去。由于金融危机冲击,从这里出产的SUV销量疲软,这座存在过八十余年的汽车城市,至暗时刻不期而至。

当地方电台播放这条“突发新闻”时,简斯维尔的大多数工人还在睡梦中。上早班的通用汽车工人杰拉德·惠蒂克也没有听到,他照常打卡上班,往SUV中注入汽油、传动液。装配线在清晨6:30分暂停,和杰拉德同上早班的1250名工人来到工厂二楼,当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宣布时,杰拉德身边的几个人当即就哭了。工厂将在两年后停产,但裁员很快就会开始。

消息随即波及更多人。镇上高中的社会课老师将会着手一项秘密计划,以应对大规模失业后的子女照顾问题。鲍勃·伯勒曼立即结束在湖畔泛舟的假期,这位威斯康辛州西南部劳动力发展委员会的负责人,将成立一个特别组织,指导失业者如何申请超过600项政府援助金。这场冲击,将让这座城市6.3万人口中的9000人失业。

保罗·瑞安仍没有放弃拯救简斯维尔,他组建起强大的营救小组,里面包含民主党的州长、工会领袖和企业负责人,以及联邦、州县地方官员。营救小组来到通用汽车位于底特律河畔39层的总部,公司的北美区总裁接待了他们,一场漫长讨论后,他们只得到一个不算太坏的结果:对方没说这就是最后决定。

希望似乎还有,但在简斯维尔,崩解已经悄然发生。8月8日,马特·沃帕特在工厂完成最后一次打卡;巴布·沃恩与迈克·沃恩夫妇也将结束李尔厂的工作,这家工厂为通用汽车做配件,拥有超过800名工人。

迈克·沃恩离开李尔工厂时,这位地方工会代表正经历第四次告别,800名工友已相继离开。通用汽车和李尔配件厂之外,联合系统公司的117名工人、木桥公司的70名工人、物流五福公司的159名工人,也将一起失业。到2009年2月,简斯维尔所在的罗克县失业率升至13.4%。

简斯维尔将最后一次为汽车之城的荣光而战。虽然SUV不再生产,但紧凑型轿车索尼克还有机会,它不一定会花落简斯维尔。为争取机会,简斯维尔县议会将做出史上最大的财政预算,用一笔包含税收减免、降低电费等内容的2000万美元巨款,去竞标通用公司的索尼克项目。

然后,简斯维尔遭遇惨败。竞标的获胜城市给出的经济激励方案高达1.95亿美元,代价还包括,工人的平均时薪降低为10美元。

到2009年,简斯维尔人已经不太相信通用汽车会重新开工,大厦倾坍,各自谋生。故事的三个主角家庭,都将与一家名叫黑鹰的再就业培训学校产生联系。

与父亲长谈后,出生于工会世家的迈克·沃恩决定学习人力资源,顺利的话,他以后的工作将完全站在资方立场,某种程度上,这是对家族传统的背叛。

现实惨淡。在2009年,简斯维尔的个人破产数量翻了一倍,大量的待售标牌出现在蓝领中产家庭的房子前;有一人失业的家庭中,每三户就有一户还不起贷款或者支付租金,1/6家庭搬到亲戚或者朋友家中,房贷违约比危机前增长50%。

经济僵局催生政治激进

对简斯维尔来说,2010是雪上加霜的一年。总部位于该镇的享誉世界的派克笔公司,也将彻底告别简斯维尔,仅剩的圆珠笔贴牌生产线搬至墨西哥,那里工人需要的薪水要低得多。

通用汽车有了新进展,但与简斯维尔无关,远在印第安纳州韦恩堡的工厂需要新的汽车工人。领取毕业证以前几周,马特·沃帕特跟再就业培训学校导师进行过一次长谈,询问是否应该接受通用公司提供的转岗机会,导师的回答直言不讳,“如果我是你...肯定立刻动身,绝不回头”。

马特没法做到“立刻动身”,上班前一天晚上,马特即将驾车前往数百公里外的工厂,在车库里,他发动引擎,让马达空转着,却很长时间不敢拨动挡位。他不想离开家人,当一名漂泊的打工者。

杰拉德·惠蒂克则选择待在简斯维尔,他接受工龄卖断补偿,4000美元,外加六个月的健康保险。杰拉德无法忍受自己不能守护在孩子身边。在惠蒂克家,刚满15岁的双胞胎女儿开始兼职打工挣钱,大女儿在牛排馆当服务生,时薪2.23美元,小女儿则去了餐厅收银。

工厂关闭一年多来,经济没有恢复迹象,人们只能各自挣扎谋生。精英们鲜能提供具体的帮助,如果不是更糟的话。

奥巴马曾来过简斯维尔,那还是在通用汽车宣布停产以前不久,这位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曾动情承诺增加就业岗位。时隔两年,白宫的人再次莅临“考察”。但结果是,考察结束不久,主政官就扔下这份棘手工作另谋高就,援助也始终未曾到来。

现实的僵局,将催生政治上的激进。那次拯救计划失败后,国会议员保罗·瑞安渐渐把眼光从家乡移开,致力于“放大右翼在联邦财政上的作用”,他甚至出席由“茶党爱国者”主持的节目,后者的特点是极端反对大政府与歧视非主流族裔。

2010年劳动节(九月)这天,总统奥巴马再次来到威斯康辛州发表演讲,他用极富修辞感的语气喊出:“中产阶级安全感的基石...都贴上了工会的标签”。尽管总统极力强调左翼政策与中产阶级的关系,然而现实政治却逐渐滑向右翼。

奥巴马走后不久,威斯康辛州将选出一位“善于煽动”的共和党新州长,他的政策计划包括:撤销空闲政府职位,公务员自行为养老金买单,企业员工自行缴纳养老金,以及其他削减公共开支和减税的右翼政策。这意味着,失业的工人们必须暂时忍受阵痛,让“乐观”带来新的希望。

到这一年夏天,罗克县的失业率仍在11%徘徊。在简斯维尔,有人拍摄过一部纪录片,讲述无家可归儿童的故事,纪录片公映这天,孩子们的故事震惊到许多人。在这个曾经的中产蓝领聚集区,流浪儿童再次出现,的确是种耻辱。

高瞻远瞩与水深火热

某种更深刻的割裂正在形成。2011年初,简斯维尔所在的罗克县失业率仍在高位徘徊。

而新州长主持推出了《预算修正法案》,其重要内容即是:削弱工会。打压左翼的图谋招致剧烈反弹,尽管州议会民主党成员竭力阻止法案通过,州长还是成功贯彻了他的意志。

上层人士的“高瞻远瞩”与中下层的当下处境之间,存在深深的鸿沟。

马特·沃帕特继续在数百公里外的韦恩堡和简斯维尔之间奔波,每周只能回家待两天。在韦恩堡,他跟来自11个州、25家倒闭工厂的900余名工人一起,过着流浪的“吉普赛”生活。

为了家庭而不愿离开简斯维尔的杰拉德·惠蒂克,几乎从之前的中产生活落入贫穷阶层。杰拉德始终不能找到满意工作,他向食物银行申请援助,却因为收入高出几美元而失去资格。杰拉德的女儿频繁造访学校的“密室”,偷偷拿回免费生活用品。杰拉德自己则开始悄悄卖血浆,一周两次,可得60美元。

在这一年的劳动节游行上,一名年轻的工会组织者、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发起人,在路上拦下同在现场的共和党高官保罗·瑞安,并向后者提出激烈而冒犯的问题。

矛盾还在深化。

就当535名漂泊在外的简斯维尔汽车工人忍受离乡之苦时,掌权的精英们却不打算让他们再回来。市议会通过决议,引进一家从铀中提炼医用同位素的企业,意图摆脱汽车制造城市标签,让简斯维尔成为“21世纪先进的制造业中心”。但这家公司顶多能提供125个就业机会,并且显然,它们还不适合那些在流水线上耗尽半生的传统工人。

2008年大衰退以来,罗克县自杀率也开始翻倍,2008年15人,2009年32人,到2012年则上升4倍,派克中学密室计划照料的孩子中,7人有自杀倾向,其中几个孩子已走出这一步。

威斯康辛州人民对新州长发起罢免选举,但最终失败。共和党的年轻国会议员保罗·瑞安成为副总统候选人,他身披彩旗、站在驱逐舰上向人们挥手,但当他陪同罗姆尼回威斯康辛州拜票时,却不敢回到他的故乡简斯维尔。

两个简斯维尔的“代沟”

2008年以来,简斯维尔逐渐分裂成两个世界。

行长玛丽所在的地方银行虽然被兼并,但在新公司,她仍然肩负重任,负责组建“白金银行家”和财务顾问团队,为存款在25万-100万美元的高端客户服务。她出席晚宴,为事业有成的建筑商人颁发终身成就奖。玛丽还结束了自己的婚姻,跟一位建筑师去墨西哥度假,去加利福尼亚的纳帕谷旅行。

杰拉德·惠蒂克的家庭则属于另一个简斯维尔,到2013年,这里领食品券的人是工厂关闭那年的两倍。这个曾靠卖血浆度日的家庭“不是最糟”的,他们只是“经济大滑坡后许多不幸家庭中的一个。”2/3的人没有感到经济复苏,那些找到工作的人,2/3的薪水低于从前,更触目的事实是,只有2%的人还对工作保有安全感。到2015年,罗克县有9500个制造业岗位,与2008相比,减少了25%,而与20世界90年代相比,则减少了45%。

两个世界的分裂正在为美国不远的未来制造一些晦暗而不确定的东西。

2016总统大选,属于非典型政治光谱的特朗普意外获胜,传统的民主党拥趸罗克县将52%的选票投给希拉里,但与四年前奥巴马连任时相比,这个数字少了10%,更令人诧异的事实是,少掉的选票并没有投到共和党,它们去了那个晦暗而不确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