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古城墙的现代启示

李冬君2019-07-19 23:55

李冬君

人,诗意的栖居,或村或城,与山水之间的关系,在耕读文明社会,是人与自然的默契。

什么是人与自然的默契?对于现代城市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乡愁式的难题。那份人与自然的细致体贴,如今只有走进大山里的古村落,或许才能感受一二:依循四季节奏而生活的自然秩序;黛瓦白墙乡舍所展示的空间节奏;谦卑于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烟雨茫茫间的日常心态。这,就是人与自然的默契。

时光过滤的城墙

如今,最能展示人与自然默契的,应该就是保护古城小镇原滋原味的生活样式了。修旧如旧,不增不减,从城市大老远跑来,目光比脚步快,脚还在古城外,视线便早已越过断垣残壁的古城墙,看那人字形斜山大屋顶隐约在绿丛扶疏中,错落在晚暮炊烟里。而眼前的城墙要塞,则全无昔日的威风凛凛,连天接山的绵延,遮天蔽日的环筑,呵护着城内熙熙攘攘的人头攒动,如此种种早已化为历史的片段。

看小镇慈城的古城墙,当代文明的触须已经触摸到它风化的脊梁,几根三角钢,很克制地演绎城墙曾经的风华绝代,却与遗址浑然一体,如尚存的一根时断时续的天际线,隐约于晚暮夕照的余晖中,牵着乡愁一缕,在断垣残瓦上歇脚,在时间篆刻的斑痕里蹒跚低唱,以一种残缺的历史美感,化解了当代复古的盲目热情带来的破坏性挑战。

有人说“后现代”一大半的乡愁,表现在建筑上,就是在追求容积率的前提下,安插一些怀旧的符号。抑或在拆毁的城墙遗址上重建一个高大的假城墙,将不同时代的符号叠拼一堂,一个混搭语境下絮叨出来的支离破碎的道具式乡愁,引导出一种怀旧式的精神消费,造就了浮夸的乡愁世相,让时髦买单,这些无不喻示着商业炒作背后的精神匮乏和文化沉沦的开始。所以,“后现代”的乡愁是一个没有家园感的浪子,它还得继续找寻出路。

幸运的是,那魂牵梦萦的乡愁天际线,居然在慈城找到了它的现实文本。

古城东,昔日城墙不再,如何重修古城墙,的确给慈城人一个考验。若干5米半高的黑色钢柱构成联排矩形的框架,矗立在古城墙基遗址上,晨曦的光影中,鲜明、简洁、醒目、现代,凹凸的曲线以一种凌空的轻灵,表达了古城墙雉堞与垛口牵起的逶迤,古城墙的理念被抽象为简洁的线条,绵延的却是未来的节奏。这应该是我所见到的最具有创新境界的古城墙修复了,几根钢柱在“无”的空间里,用直线和直角建构与“有”的关系,划定了思古之幽情的最简洁边界,而人们丰富的联想力则在那几根黑色的钢柱间缭绕,漫漫烟峦中,遥极远山,思接千古,营造的是毫无阻隔的天人相通的天际线。

“有”是为古城墙找到一种新的形式感,它用简到不能再简的直线,将城墙抽象为形而上的具有哲学意味的审美逻辑线,伸向建筑美学的尖端,凌空蹈虚在“无”的空间节奏上,搭构了比例严谨的数学与物理学的天际线,即便在老庄之眼的审视中,它依然无愧于它所呈现的现代之姿与古典之态,以及对古典韵味的现代性控制。

“无”是“有”的虚拟,钢柱构筑的象征性雉堞线条,将城墙的历史性功能降到零点,衬托出一个理性城墙的理念。这理念解构了防御、隔离、关卡等构成的高大厚重的城墙作用,并让它们滞留于历史的记忆里,让人们明白它们只属于历史,而不要以假古董的面具穿越到当下。如果仅仅是为复古而复兴它们,那不仅是浪费当代资源,更是对未来的遮蔽。于是,这些文明的历史碎片就在这“有无”之间被过滤了,留下澄澈明晰的空旷视域,栽植一片当代思想穿越历史的绿地。

一座没有隔墙的城墙,遗弃了历史的阻隔,以开放的胸怀向未来预支了和平的理想,滋养当下,撑起了一个后现代的乡愁天际线。

在墙基上踱量岁月

古城尺度,是为脚定制的。每日里,人们可以数着自己的脚步,在古城墙基上钢构墙垛下度量,联想脚下历史的故事。依靠在钢构的城墙边,脚下踏着的却是古代的积淀,墙基就像一枚历史篆刻的印章,颓垣残壁凹凸着沧桑的过去,坚定地扣在慈城的土地上,环城绵延,边界着古代与现代的节奏,老墙基为新生代城墙做了坚实的底座,鲜明并与之共勉。

慈城人领养了这座千年古城,就像佛罗伦萨人在托斯卡纳的阳光下认养翡冷翠一样。还是慈城人更小心翼翼,以低调隐逸的身影,捧着朝圣般的态度和心情,以坚实的肩膀扛着厚重沉郁的历史遗产,原封不动的使用保守主义的修复,他们尊重时间的风化,岁月的剥蚀,尽可能保留遗迹的原生态,以现代人最简洁的点线精神,传承着不可间断的慈城的历史基因,他们以一种理解的姿态,再创了一种与古代一起生活的方式。

于是,在慈城,随处可见风蚀过后的老墙基,留下格外的历史残美。墙基如同古城墙的截面图,依稀可见昔日的瓮城、雉堞、垛口、谯楼、城门等遗态模样。

瓮城是古人在城门外再筑的小城,方形称方城,半圆似瓮的叫瓮城,或者称月城、曲池。瓮城两侧与主城墙对接连成一体,箭楼、水门、门闸、雉堞、马道石阶等防御设施一应俱全,是古代城市重重防守的要隘。瓮城就像一座位居险要前线的勇士,担待着城中人们不受侵扰的期盼,希望它能把来犯者挡在城门外的瓮城中,等入侵者一进入即可瓮中捉鳖。

雉堞,是城墙的两端,承担着不同的两种功能。雉指高大城墙;堞又叫垛墙,是指在城墙上那凹凸连绵的矮墙,是弓箭手的掩体,也常被称为“女墙”,意为矮小到连古代女人也可以翻过的墙,紧急时,士兵们可以顺利翻墙而过;垛墙之间的凹口叫垛口;城墙上的御敌楼也叫谯楼。在冷兵器时代,无论一座城池大小,这些防御性设施一样都不能少,而且为防御性的坚固还要年年修缮。

慈城作为慈溪县治,始于公元738年的唐朝,据慈溪县志记载,宋时,县治城墙环城560丈,明代时县治城墙高两丈有余,尺码换算大体与宋相近。四面开四个主城门,东门镇海,南门景明,西门望京,北门环山;东西再各开一个小门,以便平时之用。并各设水门,以与城内湖水互通潮汐,也是古人解决洪涝的有效办法。门上各有城楼,城楼外皆设有月城半环,城墙上的雉堞垛口有2616个,敌楼28个,警铺27个,还有马步6处。马步,是指专为马四蹄迈步的尺寸设计的石阶,以便战马或运输马能够顺利登上城墙,人若走在这样的石阶上,一步跨不完,两步又显局促。现在走在古街的石桥上,还常常会遇到这样的马步台阶。

慈城,自古就是个富庶之地,县境滨临东海,有享用不尽的鱼米之利,但所历却并非皆太平之世,历史上遭遇几次天灾人祸的大劫难,城墙焚毁殆尽。明朝就有倭寇劫掠式攻城,公元1552年,嘉靖三十一年,倭寇破城而入,武装到城墙的各色防御都被冲毁了,倭寇退却后,县府商议重修城墙,却因人事纠葛将城墙一议搁置一旁。四年后,1556年之夏,明嘉靖三十五年,慈城再遭贼袭,城中焚掠殆尽,雉堞警铺一概残毁,人们终于意识到,城墙是他们唯一的安全围城,重修加高增强防御刻不容缓,乡绅县僚终于成议达成一致。此后,形成传统,每每有邑人捐资,随时修补漏洞裂缝,增高加固,以维护他们的家园。

清以后,幸亏在道光二十年(1840)时,知县蒋锡孙、训导诸星杓,因英吉利犯定海,捐资善修加固了一遍城墙。20年之后,慈城城墙再遭三次重创:一次是1861年,太平天国军屠城,整个城墙在浴血浴火中壮烈;一次是1883年,光绪九年的一场飓风,给城墙带来了扫荡式的毁灭;一次是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的拆毁城墙,这座堆积凝聚了千年之久、慈城人居安期待的城墙,在日本侵华的烽火中,不复存在了。残垣上的累累斑痕,是人类留给时间的伤痕,是历史哭泣的泪痕,它们更像一位游吟诗人的沙哑喉咙,沉吟着还来不及风化的厮杀遗迹。

如今,这些带有防御性的中世纪封闭性城墙,随着人类心理城墙的倒塌而坍塌了;昔日杀人盈城的攻守喧嚣,在人类和平的理性中烟消云散。但慈城把老墙基保存了下来,这斑驳的墙基阔度也许不比大城要塞,不过,上面铺垫一层碎石子,足以供游人漫步其上,顾盼城里的风情和城外的风光,还可与脚下的探寻共步,去了解古城墙的结构,去触摸千年的底蕴,去踱量古人的智慧,去缅怀历史的长度。

进出东门的现代标志

人在历史中穿行,留下精神的身影和思想的风景。时间因历史而生动,历史因精神和思想而丰瞻。人在创造历史的过程中产生了时间,履行了“人是万物的尺度”的使命。可时间生成了万物,却并非以人的尺度为意志,它始终朝着一个唯一的方向,以花团锦簇的自然意志生成,再以摧枯拉朽的自然力量,毁灭它的生成。

人在追随时间的创生中创造了人生,并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阻挡时间对一切的毁灭,然后再以不舍的缅怀,凭吊时间的毁灭,历史就这样充满了人与时间博弈的精神事迹以及与时间较量的物化痕迹。

漫步在古城墙基上,在这样一种时间逻辑中穿行,满目的颓垣和斑痕皆是历史的风景。仅剩半壁的城东门,拱门早已坍塌,两边只剩下一米多高的石砌门翼还能给老墙基一丝慰籍,成为祖先创造历史的最后证据。就为这样一种感动,就为这依稀的残存,一座当代的玻璃幕墙拔地而起,就地坐落在小东门的原址上,阻挡着时间无法停下来的风蚀脚步,这就是古老东门的现代化标志。

钢架支撑的大块玻璃,用透明、直角、直线、方正等几何形式和光学效应,表达古代城门的意象,诠释了当代设计理念对古城门理解的别样意趣和深刻洞察,象征和隐喻中,暗示了复古理念驾驭现代材料的娴熟能力。

铆钉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它将玻璃与钢架锁定,维系着力的平衡秩序,在空间的通透中,如跳跃的音符,与光、与直线、与端拱的曲线、与基石,合奏着凝固的交响旋律,在力的法则中展示人与时间较量的智慧。古代与现代重门两个时空的叠加,产生了穿越的张力,从思考如何以现代方式保护古代遗存,跳跃到人类在传承历史中还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情怀;从感慨人之创造历史的力量,到豁然只有人才具有给时间立宪的能力。

而任何能力都要适度,必须给自我划个边界,才会获得审美共识,这是一种美学的自律。从玻璃,钢柱,铆钉结构的当代城门样式,便可以看到其中内蕴的一种边界自我的能力。它那么自然地包裹着衰老的城门。顽石坚硬却因承载千年风化已渐趋羸弱朦胧,玻璃易碎却因钢构的现代审美理念赋于了它伟岸的美学气质,鲜明的对比,瞬间拯救了人们因灰瓦仿古的乏力而带来的审美疲劳。

城门是一座城市的尊严,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城门都会带有全体城民的荣誉感。于是,人们经由带着一方水土气质的大门出入城里城外。

明媚的日子,走累的行人,在门洞里跺跺风尘,听听桥下流水,张望一下柳荫,倦怠就会被钻进门洞里的轻风掠走;雨雪天,行人在城门的庇护下,抖抖湿气,再仰观天雨天雪,在那扑面而来的雨加雪戛然而止中,感激这城门可供临时驻足的欣慰。

夜来临,光明随后就到。城门顶板传递的是太阳能的光,给夜行人一个惊喜。城门上的灯光洒下白昼阳光的味道,给踏在历史甬道上的现代人以绿色环保的现代启迪与自豪感。玻璃城门景观营造的关键语,就这样含蓄在影影绰绰的光影之中。

如果说在后现代主义热潮之后,给出一个后现代主义样式的话,那就应该非这座城门莫属了。它是现代与古典的拥抱,并坚持保守主义的诚实立场,使传统在时间剑戟淬火的印记中,定义了后现代主义的贵族范儿。

城雕的艺术眷顾

这是一座大型城雕,残垣墙基时断时续,几段钢构城墙演绎着墙基过去的风华,方正敦实的玻璃城东门,完成了一座城墙的现代理念样式。空间的立场,时间的绵延,还要加上动态的眼光,在起伏波动的不同维度中,审度着我们的乡愁。

这是一座“无”的大型城雕,墙的最高境界是无墙,门的最高境界是无门,在无的空间里,点缀了用直线和透视勾勒出的古城墙意象,在似有似无中给出一个无碍的视觉效果,穿透壁垒封锁,释放自由,正是现代性诉求。给山水留出远望古城的空挡,城里的紧凑与城外的疏阔,边界明晰。

于是,人在城外溪边行,可以看到城内有深宅高墙,也有里巷人家,门前炊烟,门后菜畦,竹担摇摇,行车铃铃,偶尔传来汽车一鸣,让你记住怀旧时不能忽略它的存在;人在城内墙边走,则可以自由放眼远山的起伏,可以近赏城外溪边垂柳之摇曳,感受墙外的晚风拂面,瞥一眼日落黄昏中的倦鸟,满足于天际线消失于暮色中水墨般的轮廓,享受晚霞让一切立体都在最后的光明中隐退的美妙。

这古城墙真可谓具有动感的大型城雕,与动态的脚步呼应,给予你一步一赞的审美叹息。你往那儿一站,那城门就是一座法典;你在那里逡巡,那几根简洁的钢构城墙线,就是立宪;你在墙基上漫步,那残垣就是祖训。三个独立又相依的元素,在与山、与天、与城里城外的朦胧中构成了和谐的关系,现代格调与谦谨含蓄典雅的古典气质携手,在钢材与玻璃结构的冷艳气场中向我们走来,将一座城雕以特写的镜头推向我们,给出古城现代诠释的震撼。

中国传统,一座城池要从城墙讲起。在古代,一座城池的光荣与梦想,都垒砌在壁刃伟岸的城墙上,光荣的使命是守卫,梦想则是带给城中百姓的安逸生活。而现代城镇的光荣与梦想,应该是以开放的姿态拆毁习惯性的壁垒城墙,但是我们看到的,却往往是以现代化的速度重修豪华的高大城墙,以至于没有人关注它是否还是原来的城墙,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政绩或经济效益。也许不要多久,他们便会发现,他们做了一件抹杀历史资本的蠢事,重修意味着破坏,他们拆毁了现代人乡愁的精神家园。

保护性修复和使用,不是简单的恢复,更不是大兴土木的重建,古镇慈城对古城墙的言说方式,叙事了一种全新的建筑在古遗址上的文化式样,卓尔当下。它让人观止的同时,也让人感叹艺术在生活中无处不在。艺术一定有自己的语言,那是鲜明的个性在原创中呈现出来的语言,当形象活生生地驳斥既定的所谓古建重建秩序时,所谓修旧如旧在慈城说出了自己的语言风格。

当代西方学者哈罗德·布鲁诺在他的书《西方正典》中说过一句话:获得审美的力量,能让我们知道如何对自己说话和如何承受自己。在这个缺乏原创的时代,原创一种传承和保护历史遗存的当代思想样式,没有一份沉潜于内心深处的艺术眷顾,绝难成就具有内蕴与智慧的审美共识。

在慈城,重建乡愁的心灵家园看似很简单,但这个“简单”并非易事,必须得用“有灵魂眷顾的思想”,去消解现代文明的喧嚣带来的累累重荷,以一种原始单纯的动机,去创造一个没有遮蔽的“古城墙”。

(本版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