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塞斯的世界不只是阴郁的经济学

严鹏2019-07-30 01:37

(图片由出版社提供)

严鹏/文

作为一名经济思想史研究者,我对经济学家的自传兴味盎然。学术史尤其文科学术史的演化,不是知识与理论的单线进步或机械积累,它充满意外和偶然,与学者的人生际遇往往有着直接关联。文科学者“知”与“行”的关系通常比理工科学者存在着更大的张力,要理解思想史或学术史,对两者的考察不可偏废。学者的自传是其“行”的最原始记录,有着高度的史料价值。较为少见的是学者的伴侣留下自己的回忆录,尤其那些非学术圈的伴侣。《米塞斯夫人回忆录》就是这样一本经济学家米塞斯非学术伴侣留下的文字,若对米塞斯的生活感兴趣,读之定会兴味盎然。

零星的经济思想史史料

两年前读《米塞斯回忆录》,我最大的感触是,这个坚持自由至上主义学说的经济学家,在为人处世方面表现出了很大的灵活性与务实性。米塞斯写道:“在学术上,妥协是对真理的背叛。但在政治上,妥协却是必不可少的,许多时候只有通过互相冲突的观点的折衷,才能取得一点进展。学术属于个人的成就,从定义上看不属于协作的产物;政治则永远是人群的合作,并且常常意味着妥协。”

当《米塞斯夫人回忆录》中译本出版后,我怀着极大的兴趣,第一时间去阅读。不过,玛吉特·冯·米塞斯,这位奥地利学派大师的妻子,提笔便向读者发出警告:“这本书不会回答任何经济学问题,也不会讲学院智慧。它要回答的是我的丈夫路德维希·冯·米塞斯的许多个人问题。”读完整本回忆录后,会发现此言不虚。不过,由于文科学者的“知”与“行”高度缠结,从米塞斯的个人问题里,也能发现不少零星的经济思想史史料。

由于《米塞斯回忆录》只写到米塞斯1940年逃离纳粹抵达美国为止,因此,《米塞斯夫人回忆录》是从个人生活角度对《米塞斯回忆录》有益的补充。玛吉特尤其详细记录了他们夫妻抵达美国后的日子。玛吉特是一名女演员,并非经济学圈中人,她无法叙述太多丈夫工作的细节。不过,她记录了米塞斯工作的状态。其中最有史料价值的或许当属第八章《<人的行为>的故事》。该章详细叙述了米塞斯的代表作《人的行为》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写出来的,以及米塞斯与出版该书的耶鲁大学出版社的纠纷。

此外,尽管玛吉特回忆录中对人物的品评不能算是她丈夫态度的直接反映,但仍然可以借此一窥米塞斯的人际交往与关系世界。例如,玛吉特提到,米塞斯的一位学生告诉她,米塞斯在课堂上如此评论熊彼特:“有很多人……坚定不移地支持熊彼特教授的社会理论。他们似乎忘了,这位伟大的教授担任财政部长时,没能够让奥地利避开史上最具破坏性的通货膨胀。当这位伟大的教授担任一家银行(彼得曼银行)的总裁时,这家银行倒闭了。”寥寥数语,直观地反映了米塞斯对熊彼特的态度。这种态度源自学术观点上的不同立场,有着超越于个人关系的思想史意义。

立体而丰富的米塞斯形象

米塞斯是玛吉特的第二任丈夫。米塞斯44岁时遇到这位丧偶的女演员,45岁向她求婚,但因为米塞斯对婚姻突然的恐惧和纳粹上台后的时代风云变幻,直到58岁时,米塞斯才和他的心上人成婚。对有些人的爱情来说,时间并不那么可怕。与熊彼特最终娶了一位优秀的学生不同,米塞斯无意于找学术伴侣。玛吉特称,米塞斯曾对她说:“你能想象我跟一个经济学家结婚吗?”或许,米塞斯认为,学术属于个人成就,所以他不需要学术伴侣来进行协作吧。

米塞斯早年丧父,玛吉特这样描写他的母亲:“那些了解路的母亲的人告诉我,她是一个聪慧的女人,但有着将军般的态度和钢铁般的意志,极少对他人表露热情和关爱。”值得注意的是,玛吉特认为“路在心里肯定不想和母亲住在一起”。这与颇为恋母而性格温和的熊彼特,大不相同。成长经历与母亲的个性,或许可以解释米塞斯威严而易怒的性格。与母亲的某种紧张的心理关系,则或许能解释这个刚毅的男子为何在44岁以后对心仪的女性表现出小男孩一般的低姿态。

读过《米塞斯夫人回忆录》后,我极为敬佩米塞斯的工作规划能力。玛吉特写道,当米塞斯还在追求她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挤出时间来做手上的工作的。当时他是商会的全职法律顾问和金融专家,在维也纳大学开设有课程,要负责研讨班,要和来访的当局一起开会和吃午餐,要出差,还要进行大量的阅读和写作,但他总有时间给我。他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他不仅读我翻译的每一部戏剧,还总劝我自己也写些东西,并不断给我提供思路。”玛吉特记录了一个小细节:“他时常说:‘剃须时我脑子里会蹦出好点子来,所以这时候我也没落下写作。’”大师高产的奥秘或许就在于此吧。反过来说,当我们这些普通人抱怨不同性质的工作挤压时间过甚或者苦恼于写不出东西时,或许因为我们确实缺乏大师的工作规划能力与旺盛精力。

大师身影后的独立女性

读《米塞斯夫人回忆录》时,我颇有些感到悲哀的是,玛吉特只能以“米塞斯夫人”这一名号和形象留存于历史中。当然,玛吉特本人是不会介意这些的。不过,考虑到熊彼特的学术伴侣,一位卓越的经济学者,也完全被熊彼特遮蔽了光芒,那么,玛吉特这样的非学术伴侣,是不是更幸运一些呢?

不过,玛吉特可不是什么花瓶。她是她那个时代的独立女性。尽管人们读《米塞斯夫人回忆录》的目的,可能主要是希望了解米塞斯,而且玛吉特也抱有为丈夫立传的意图,但她本人的经历也非常值得称道。玛吉特出生于汉堡,父亲是当地最早的一批儿童牙科医生之一。幼年时的玛吉特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我爱我的学校,爱读书。我父亲也爱读书。每当晚上父母休息之后,我就去客厅把父亲当天读的书带回卧室,伴着烛光阅读,还把一条毯子放在房门底部遮光。我父母从未发觉这件事。”那时,德国还没有专门给女孩开设的高中,玛吉特的父亲想让女儿学医,就让她参加“教师研讨会”,并私下里学习拉丁语。

良好的家庭氛围塑造了玛吉特的智性,但玛吉特比她父母所设想的走得更远。17岁时,她担任一场业余表演的主演后,迷上了舞台。那个年代,德国的中产家庭是不会想让女儿成为女演员的,玛吉特就干脆离家出走,通过看报纸广告找了一份家庭女教师的工作,迫使父亲同意她从事自己渴望的职业。这种叛逆不会令一般的父母感到高兴,但凭借自由意志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不正是人格独立的体现吗?日后嫁给了自由主义大师的玛吉特,早已用自己的行动在追求与践行自由。

因此,尽管玛吉特不是米塞斯的学术伴侣,她自己也苦恼于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理解丈夫从事的经济学研究,但夫妻二人绝非缺乏精神交流。在米塞斯、熊彼特与凯恩斯成长的那个年代,文科学术远没有今日的规范化与标准化,最杰出的经济学家在经济学研究之外,往往有着对历史、文学、艺术的深入理解与不俗品味。这种教育和文化基础,使米塞斯能与玛吉特保持智性与精神的交流。玛吉特写道,在夫妻二人的假期里:“他让我去读一本书,让我学习如何去写短故事。他说:‘实际上,要注意的只有一件事,你要围绕一个令人吃惊的结局来建立整个故事。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你就能写出好的故事来。’那年夏天我写了一个又一个的短故事,我的点子很多;但回到纽约之后,我因为要忙着照顾路的生活而无法再听从他的建议了。”

再如,在一次又一次感叹米塞斯时间规划能力超群的同时,玛吉特也透露了夫妻二人的业余生活:“尽管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他给每一件事和每一个人都安排好了时间。他的大脑和时间被分配得很好,而且每逢周六或周日,如果不用跟全国制造商协会开会的话,他早晨都会跟我去博物馆或艺术画廊,晚上则会一起去剧院。”小说、博物馆、画廊、剧院,米塞斯的世界不只是阴郁的经济学,而玛吉特属于那个优雅的艺术的世界。

如果站在今日某种流行版本的女权主义的立场上看,米塞斯夫人的独立性或许很不够。实际上,她的再婚也包含着不无功利色彩的抚养小孩的经济考量。但在玛吉特成长的那个昨日世界,茨威格曾回忆,维也纳中产阶级子弟里的文艺青年对女孩子不屑一顾,认为她们在智性上要低一等。毫无疑问,玛吉特是那个年代里少有的独立女性。而独立也好,自由也罢,都是具有历史性的。米塞斯或许不会同意这种历史主义的观点,但在历史主义的视角下,他挚爱的玛吉特才能从大师的身影后彰显出一名独立女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