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中东人眼中的 破碎世界

刘波2019-08-26 15:06

(图片来源:壹图网)

刘波/文

2003年9月,美军攻入巴格达推翻萨达姆政权后的第五个月,23岁的胡卢德·扎伊迪在库特认识了33岁的美国律师弗恩·霍兰。霍兰让她眼前一亮。身处伊拉克保守社会的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女性,“在座的伊拉克女人应当都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霍兰展望未来,表示现在要建设一个民主、尊重人权和女性的新伊拉克,这在胡卢德听来好比晴天霹雳。两个月后,作为霍兰选中的妇女代表,胡卢德赴华盛顿参加伊拉克新宪法的起草工作,并在那里见到了美国总统小布什。

但一年后,霍兰与另外几名联盟驻伊拉克临时管理当局的文职人员在公路上遇袭,被武装分子杀害。作为曾为临时管理当局工作过的伊拉克人,胡卢德发现她已无法再在故乡平安生活。一开始她试图把霍兰启动的妇女权益工作继续下去,但当地武装指控她曾经“为美国人卖命”。她发现从警察那里也得不到保护时,就定下了离开伊拉克的决心。先是逃到美国,然后为照顾家人而回到约旦,最终发现约旦也非久留之地后,2015年底,她汇入了流亡欧洲的难民洪流,差一点命丧地中海。

2009年夏,22岁的马基迪·曼古什和最好的朋友贾拉勒·德里西在利比亚东北沿海的绿山远足,那里林木葱郁,溪流奔涌,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地方。当时看起来,卡扎菲将统治这个北非国家直到老死。但马基迪并不关心政治,作为空军学院的学员,他的梦想是去一家西方的技术公司工作,到欧洲学习更先进的航空武器技术。他和朋友似乎都将有美好的未来。

2011年2月,揭竿而起的利比亚反对派几天里就控制了全国第二大城市班加西。5月,身为政府军人员的马基迪被派往已被反对派攻占的米苏拉特做内应。临行前贾拉勒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马基迪在战斗中阵亡。马基迪在米苏拉特呆了一周,看到当地的现实之后,就从脑中清除了卡扎菲政府灌输给他的谎言,加入了反对派。但不幸的是,在卡扎菲战败并被打死后,他才发现贾拉勒的梦其实是反的:身处政府军阵营的贾拉勒早已命丧战场,被弹片削掉了半个脑袋,他只能帮助其家人苦苦搜寻朋友的遗骨。

1972年,纳赛尔去世两年后,16岁的莱拉·苏埃夫首次参加具有政治色彩的示威活动,既呼吁更多的言论自由,也要求埃及政府收复六日战争中被以色列占领的土地。11年后,在穆巴拉克镇压反政府势力的运动中,她的丈夫艾哈迈德遭到毒刑拷打并被判入狱。当2011年1月25日开罗解放广场示威爆发时,对埃及政治已经深感失望的莱拉,还以为这不过又是一场平凡的抗议。但一个月后,在抗议人潮的逼迫下,穆巴拉克的政治生涯就敲响了丧钟,总统辞职并逃离开罗。

不过在接下来的民主选举中,莱拉所代表的埃及自由派就遭遇了尴尬:实质上,他们必须在伊斯兰主义和军人专政集团之间二选一。尽管穆斯林兄弟会领导人穆尔西以微弱多数险胜,但一年后穆尔西就成为大规模街头抗议的针对目标。主张“既不要穆尔西也不要军队”的莱拉等人的声音显得无比微弱,在支持和反对政府的另外两派的抗议人士看来,他们就像是一群疯子。最终,以塞西为首的军政府推翻并囚禁了穆尔西。在军政府统治下,莱拉的儿子阿拉也被捕了。莱拉和长女在埃及最高法庭的大门前展开了绝食抗议。但即使公诉人撤销起诉,到阿拉出狱时,莱拉也将是已经是64岁的老人。

上述三人是《破碎大地:21世纪中东的六种人生》的六位主角中的三个。他们来自不同地区、不同城市、不同部落、不同家族,但与当下中东地区的芸芸众生一样,都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之中翻滚,命运犹如浮萍,不知飘向何方。从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到2014年之后的“伊斯兰国”崛起,中东局势加速变迁,一系列的动乱、革命和暴力冲突也永久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个体悲剧的背后是中东各国国家建构的失败,以及无法形成一种保障人民权利与自由的秩序。同时,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又面临着不同的困境,尽管这些困境也存在着某种共性。各国的悲剧是一系列历史影响的叠加,殖民时代的遗留影响、国家间与部落间冲突、执政者的暴戾乖张以及传统习俗的压迫等种种的因素,共同铸造了当前中东无数个体所处的孤绝无望的结局。

在安德森看来,中东目前出现的碎裂状态有较深的起源,至少可以追溯到纳赛尔时代。纳赛尔所倡导的阿拉伯民族主义曾一时间燃起当地民众的热情,其他阿拉伯国家群起响应,但因为对以色列战争的失败和埃以媾和,纳赛尔主义早已成为明日黄花。纳赛尔之后的埃及军人执政者更关注维护国内统治的稳定,虽然继续高扬民族主义的调子,但只不过以此作为固守国内已有统治秩序的理由。常年遭受政府打压的穆斯林兄弟会因为有宗教的加持和清廉的名声而在底层影响巨大。当穆巴拉克下台,民主选举举行后,穆斯林兄弟会凭借支持者众的优势理所当然地掌权,但穆尔西政府难以赢得世俗自由派的信任。尽管自由派对于军人统治也颇多怨言,但最终大量的自由派默认了军人的复辟,因为他们无法接受伊斯兰主义者要将埃及带入的另一条道路。

伊拉克是又一个美好理想破灭的范例。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虽然从国际法上看有诸多瑕疵,但战后确实有像胡卢德这样的真诚的普通人,希望由此开启一个新时代。而这个机会很快就消逝了。一方面萨达姆统治的余留影响及传统习俗牢固不破,另一方面以美国为首的管理当局犯下许多错误,比如贸然解散了伊拉克军队,实行去复兴党化,导致大量失去生活凭依的原体制内人士投入反政府运动。同时,在萨达姆时代备受优待的逊尼派地位一落千丈,崛起的什叶派又未能克制报复的欲望,未能妥善处理族群关系,导致两派陷入新的敌对,以及伊拉克各地权力的分散化与本地化。萨达姆时代曾试图建立的统一体制及国家认同崩溃,各地逐渐去中心化和各自为政。

而一直未能建立民族国家的库尔德人的处境更为微妙。他们曾经遭受萨达姆政权的迫害,“伊斯兰国”崛起后又处在抗击该恐怖组织的前线,付出了重大牺牲,但难以赢得地区其他政权的信任。比如伊朗曾出于与伊拉克对抗的目的支持后者境内的库尔德人,但也害怕库尔德势力的壮大与联合。伊拉克库尔德人始终在虚假希望与盟友背离的轮回中度日,即使获得了暂时的安宁,他们也对阿拉伯人忧心忡忡,担心中央政府再次侵占他们的土地。而在库尔德人之下还有更被忽视的弱者,比如常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雅兹迪人,当“伊斯兰国”攻来时,谁都知道其兵锋所向首先是雅兹迪人,但没有人为他们提供保护,导致其大量被屠杀或沦为性奴。《破碎大地》讲述的内容令人心碎,但深谙当地政治的作者也坦承,他很难预测局势将如何发展,也无法对这一切做出统一的解释。他只能把当地千万普通人的故事讲出去,迫使外界思索并寻找解决方案。对中东而言,“旁观者迷,当局者更迷”的状况将长期存在,而无数有血有肉的人的幸福与希望,也将像本书的六位主角一样,被碾压在历史的车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