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的疆界和人性深度的挖掘

冯新平2019-10-19 02:09

冯新平

  迄今为止,出版过八部长篇和两部短篇小说集的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是波兰当世最引人瞩目的小说家。她那些被翻译成数十种语言并屡次获奖的作品千变万化,在波兰广受欢迎,而其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激烈言论又备受争议。托卡尔丘克说,波兰在欧洲地图上消失和重现的历史,使得她的文学偏爱残缺不齐、捉摸不定。她2018年荣获布克国际文学奖的获奖作品《航班》(Flights)是一部颇具实验性的力作。其一系列令人吃惊的并置带领读者穿越一个由无数次的出发和抵达、无数次沉浸于故事和游离于故事的叙述所构成的星系,同时又探索与时代难题和人类困境密切相关的问题。整部小说犹如她把炽热的情感和思想倾泻到纸面上,而连接它们的则是微弱的闪光或零星的火花。据托卡尔丘克讲,这部获得如此多能量和精彩的星座小说,其叙事结构的灵感来自于航空公司迷宫般的飞行路线图。与小说四散开来的形式相应的是其兼容并包的内容:随笔式的思考、虚构的故事和小说化的历史,如此等等,而每种类型的叙事长度也从三十多页到一两段不等。《航班》的叙事围绕两个相互交织的主题展开:无休无止的飞机旅行和没完没了的人体探索。我们听到叙述者在穿越一个接一个机场时的所思所想;我们获悉真实的事件:17世纪的荷兰解剖学家菲利普·费尔海恩给自己截掉并保存下来的腿写信,或者是勒德维卡·肖邦把她死去哥哥弗里德里克保存下来的心脏偷运回祖国波兰。我们还读到虚构的故事:一位波兰游客的妻子和孩子在克罗地亚度假时失踪,或者一位名叫安娜什卡的普通俄罗斯妇女抛弃家人,在莫斯科地铁上过着漂泊的生活。托卡尔丘克又不时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把自己插入到这些故事中。这使得本就“真”“假”难辨的叙事更是“虚”“实”难分。

不仅如此,故事之间的神秘联系也紧紧吸引着读者,而每个故事又都围绕寻找不朽的生命和人类存在的核心展开。作为一名心理学家,托卡尔丘克对人类灵魂和身体之间的联系很感兴趣。正是这种人物和叙述者对人类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的无休止探索,使得《航班》摒弃了笛卡尔式的身体和灵魂的二分法,而是像解剖学家菲利普·费尔海恩一样,“试图证明,既然肉体和灵魂本质上是同一的,那么它们之间一定存在着造物主设计的某种比例关系。”

写作结构谨严、逻辑严密的小说自是费事,但看起来松散的片段式创作,不仅对作者来说绝非易事,读者也需劳神费心咀嚼消化。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是作者为你精心制作的,即便作品没有目录页也是别有用心。小说中彼此并列的每个故事给读者阅读下一个片段做好准备,而每个故事前具有导读意义的“我”又有助于厘清叙事。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在刚开始阅读《航班》的时候就会沉浸在叙述者的凝视中,沉浸在旅行者的唯我主义中,沉浸在她的诗句和起伏的节奏中:“这里没有别人。他们离开了,他们走了,虽然你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那种拖着脚的声音,他们的脚步的回声,还有远处的笑声。”

在这样的叙事空间里,你会逐渐理解故事是如何展开以及其中包含的意义。这有些像先学习外文字母,然后进入文章的阅读理解练习。如,在进入小说的第一个故事《水》之前,“我”畅谈变化、运动、与生命相关的旅行、死亡以及奥得河(在那里她看见许多被淹没的身体):一个运动的事物总是会比一个静止的事物要好;变动不居比恒久不变更为高贵;静止的东西会退化、腐烂,变成灰烬,而运动的东西却能永恒存在。《水》讲述的是一个人在维斯岛上失去家人的故事:他们到底是淹死了,还是弃他而去,叙事并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故事一波三折的情节和悬而未决的结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过一番细微的思想导引,你会看到“我”所吸取的教训和河流给予我的教导,正是主人公没有学到或不愿意学的东西:他不能接受妻子和孩子离开的事实。他“停滞不前”。他疯了。在整部小说包含的大部分短篇中,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者常常会突然现身,而《水》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叙述者没有介入的故事之一。那些貌似独立的故事实际上是整体的一部分,就好像《航班》是由同一个“我”讲给你听的,“我”的声音一直伴随在读者阅读的旅途中。

尽管书中有一些叙述者在世界各地所到之处的细节,但《航班》并不是一本旅行日记,也不是一册旅行导览。它更像是一场颇具先锋意识的向内的旅行,一种对人性的深度挖掘:漫漫人生路上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与我们的记忆、身体和物体又有什么样的关系。《航班》在整部小说中的叙事分量最重,地位最高。辛苦持家的家庭主妇安娜什卡,照顾着身患重病的儿子,同时又与一个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伍军人陷入无爱的婚姻。她的婆婆每周一次来苏联式的荒凉公寓里照料孩子,她则去城里跑腿办事。这一次,她逃离了生活中令人麻痹而痛苦的惯性,却茫然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如果说在地铁站转来转去的安娜什卡象征着没有出路的生活,那么与她有过短暂友情的另一个流浪女性,其运动不息的生命状态就是《航班》的形而上引擎。这就是托卡尔丘克文学世界的本质,看似随意的元素在复杂的和声中产生共鸣。

死水一潭的停滞和源头活水的流动是这部作品的两大主题或两种思维模式。对于像狂热崇拜身体的布劳博士来说,蕴含自由与运动的飞行、分解和时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他就像是一个沉醉于整容手术的外科医生,崇拜的是那副静止不动的躯体。然而,对于弗里德里克·吕施来说,保存下来的躯体是人类虚荣心的一种表现形式,而他的殊荣却是旨在优美地唤起短暂生命遨游于时间之中的自由。这两个貌似对立的主题背后是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不朽”的追求。而也正是这种从自身文化出发来面对人类共有的精神诉求和坚守文学本色的同时开拓文学形式的疆界,使得托卡尔丘克荣获201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称赞她,“有着百科全书般的叙述想象力,把横跨界限作为生命的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