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阿波罗的报复——瘟疫与罗马帝国的衰落

陈芝2019-11-06 15:04

18世纪末,一群自比罗马共和国元勋辛辛那提的“国父们”在北美大陆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国家,在他们看来,人类成立国家的目的就是为了制止暴力的武断与机运的无常。然而他们完全预料不到,这个完全没有帝国野望的小共和国,像它的前辈一样被命运将他人求之而莫得的霸权拱手奉上,逐渐有了帝国气象,被人或敬畏,或嘲弄地称作“新罗马”。

凯尔·哈珀在《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中以为,历史的主宰者乃凌然尘世之上的结构与机缘,也就是自然法则与纯粹运气的混合体。命运女神将自己残酷的意志施加于罗马人身上,使其登顶古代社会所能成就的最高点,然后在几代人的时间里重重坠落。用作者的话说,罗马人无法想象,他们所建立的文明正是自身成功和无常环境的受害者。我们看见历史的“非人因素”写下剧本,然后与命运角斗的英雄人物在棋盘上粉墨登场,一如提线木偶。

在基督教的最初历史叙事里,人类会相继被四个世界性帝国巴比伦、波斯、马其顿、罗马相继统治,而罗马意味着人世中最后的帝国与最强大的敌基督,将随着基督的降临而灭亡,世界也随之步入末日。这个拿撒勒人的小宗教在公元2世纪之初还是一小群城市古怪人士的聚合,在地下墓室里隐秘集会,被怀疑同巫术仪式以及驴有着见不得人的沾染,与此前(共和国)和之后(中世纪)的犹太人分享着共同的生态位。

这些小角色完全料想不到自己会在下一个世纪发迹,一如罗马院与人民不会相信帝国将由盛转衰。在无数次胜利以后,罗马人自认为他们是众神许诺的“没有边界的帝国”,这个地中海西部曾经的蕞尔小国如今支配万邦,通过武力与律法实现了罗马治下的和平,在2世纪中叶的鼎盛时期,大约有7500万人生活在罗马统治下,占全球人口总数的四分之一。

物候的证据证明早期罗马人受神明眷顾的自信并非无的放矢,气候是罗马人的帝国的最强盟友,从公元前200年到公元150年,地中海地区处在一个温暖、潮湿、稳定的气候下,太阳活动对罗马人非常慷慨,日照水平高,火山活动也十分微弱,没有火山爆发后的极端寒冷天气。这段时间正是罗马在消灭迦太基后,向外扩张征服地中海建立霸权,到罗马最盛期五贤帝统治的年代。

《罗马的命运》的作者指出,气候最优期把罗马统治的土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温室,即使只计算意大利境内因升温变成耕地的边际土地,最保守的估计可能也比屋大维到马可·奥勒留统治期间的所有领土增长还要多。从这个角度看,人的辛劳都是徒劳的,气候造成的巨大影响让人类的努力相形见绌。

但换个角度讲,文明从来就建立在不可控的自然环境上,只是人类在适应之余,千方百计想要改造外界以使后者适应人类。为了应对和管理风险,人类建立了各种政治实体,后者作为一个具备吸收冲击,并从创伤中恢复的能力的系统,能通过缓冲、存储和冗余等策略,来减轻或管理这些风险。从罗马人,到美国国父,人们对国家的期望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而罗马的灭亡既可以理解成命运的重担压垮了帝国的脊梁,也可以理解成帝国承担风险的能力出现缺漏,导致原本感知不到的影响,变成不可逆转的灾难,使得罗马成为人类试图支配自己命运的历史书页里,又一个失败的脚注。

罗马应对风险的能力有优有劣,数千年的农业种植经验,使人们学会多样化种植、存储和集中化生产的策略,以降低荒年带来的风险。城市粮食储存丰富,当粮食危机爆发时,罗马政府会随时干预,抑制粮价。依靠地中海便利的航运条件,罗马建立起一支规模巨大的运粮船队,并给与商人补贴。

与食物系统的坚固相比,罗马帝国的公共卫生概念约等于零,这导致瘟疫而不是饥荒成为毁灭帝国的头号功臣。罗马人不了解细菌的概念,面对流行病造成的死亡束手无策,没有工具可以减轻传染病的威胁,在古代世界无出其右的城市化水平加速了疾疫的传播。根据文献记录,即使马可·奥勒留贵以皇帝之尊,他的十四个孩子在他驾崩时能确定存活的也只有一男一女。尽管可能有检疫措施(真实可能性存疑),但罗马人宁愿依靠巫术仪式,而向古代医学寻求治疗的人,其存活率甚至未必能胜过巫术用户。人们只能靠高生育率与领养,以弥补人口损失。

为了解决共和国后期军阀混战的问题,屋大维建立了只允许皇帝一人垄断暴力与军队的体制。帝国依靠军事与后勤优势获得霸权与和平,只是虽然通过自治、低税率与直通帝国贵族的渠道,皇帝与各地方城市的精英合作,只用一个人数稀少的行政阶层(元老院)便能控制整个帝国,但维持帝国与军队的代价依然是高昂的,罗马的财政机器满负荷运转,应对突发情况的能力比较有限。尤为糟糕的是,帝国继承制度存在严重不确定性,一夫一妻制加上无情的死亡率,使许多皇帝失去嫡系继承人,罗马皇帝的平均统治时间又相当短暂,继承争议将会是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

公元165年,日后以五贤帝的家族姓氏命名的安东尼瘟疫将它的触角伸入帝国境内时,它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境况。其时,罗马人尚沉浸在对帕提亚战争胜利的荣光当中,帝国可能会输掉某一场战斗,但在军事力量的对比中一直处于优势。然而猝不及防的瘟疫,迅速席卷了整个帝国,使胜利的消息变得黯淡不已,它中止了帝国的全盛期,一个人类古代史的奇迹,在最繁盛的时刻戛然而止。

这场瘟疫对罗马人前所未见,现代人推测可能是天花。如前所述,罗马人公共卫生事业是极为可悲的,罗马对内对外发达的商业贸易和在古代社会算得上便利的交通条件,也为瘟疫的扩散提供了条件,尤其为了香料贸易,拥抱印度与非洲海岸的商旅。由于热带是脊椎动物与微生物多样性最为丰富的地区,因此这里一直是疾病进化的温床,是多数损害人类健康的病原体的摇篮。商队在带回境外的货物与神明的同时,也将细菌带了过来。

繁盛的城市、便利的交通、从未见过的病菌等,几项要素一拍即合,于是古典世界第一波世界性瘟疫粉墨登场。在此之前,地中海人民虽然并不是没见过疾疫,比如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粉碎雅典霸权梦想的大疫,但这些因为道路、战争等缘故,都是地区性的。罗马治下的和平与繁荣,使安东尼瘟疫不再有过去抑制地区性瘟疫扩张的阻碍,从东部横扫西部,至少持续到172年,其余波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时有发现。

瘟疫对军队与财政皆造成重大打击,在奥勒留皇帝的传记中我们见到了向奴隶和角斗士开放紧急征兵,以及对强盗进行特殊征召的记录。银矿开采突然崩溃,引发了短期货币危机,在帝国东部出现银币贬值,许多铸币厂停止运作。对帕提亚的军事行动和战争机器的开支已使帝国财政备受压力,而瘟疫又把它推向了更危险的境地。

虽然安东尼瘟疫可能造成10%到20%的死亡率,相当于帝国人口数量退回到奥古斯都末年,但对帝国的打击并不是致命的,帝国的政治结构依然稳健。由于时人认为瘟疫来自阿波罗对帕提亚战争中罗马士兵洗劫其神殿的报复,人们到处树立阿波罗的神像以求庇佑,帝国一时间流行起光明神的信仰。此时的基督教已经开始扩张,在下一场大瘟疫,他们将会逐渐变成时代的主角,将帝国的传统信仰排挤到一边。

公元249年的西普里安瘟疫得名自记录者西普里安主教,与安东尼瘟疫不同,在西普里安瘟疫之后,世界进入无政府状态:边境体系全面崩溃,帝国在多瑙河、幼发拉底河和莱茵河的防线都被跨过,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理想破灭;古老的货币制度彻底消亡,货币含银量一步步降低,到最后变成只有一丝含量的镀银铜币,物价翻了十倍,并且开启持续一个世纪的通货膨胀,以至于皇帝们干脆抛开原有货币,用黄金换取士兵的效忠;罗马境内发生了长期的皇位争夺战,二十年间据说有三十位僭主,直到奥勒利安的上位。

从气候的角度讲,罗马气候最优期在2世纪结束后,气候紧接着不断动荡并趋向干旱化,尤其在瘟疫发生的3世纪40年代出现大面积干旱,尼罗河甚至断流。但以帝国的粮食储备,本能平稳过渡这次危机,瘟疫放大了干旱的危害,成为压垮骆驼的稻草。

这一次的瘟疫对帝国同样前所未见,现代人推测可能是一种流行性感冒或者一种类似埃博拉病毒的线状病毒。虽然帝国撑过了安东尼瘟疫,但在西普里安瘟疫放大的一系列危机里耗尽了能量,即使在经济复苏后,城市的规模与数量也都不复往日,新的政府承受着更大的压力,手中的牌却越来越少。

只有基督教抓住了机遇,从瘟疫前的默默无闻到举足轻重,再到变成罗马的国教不过64年,也就三到四代人时间。一方面,基督教比传统多神教有更高的生育率与组织度,所谓的异教既缺乏高级的神学理论,也没有一个与信徒联系紧密的统一组织。另一方面,在瘟疫时期,只有基督徒社团愿意照顾病人,而能不能得到最基本的水、食物与看护,以使患者有机会靠免疫系统撑过瘟疫,对存活率影响是非常关键的。基督徒对病人的照料,不但使基督徒的存活率提升,也使受其照顾的病人在疫后大批大批的受洗。

罗马在4世纪缓慢复苏,但其成色要打个折扣。因为经济的衰退,传统的地方自治被中央集权的专制君主与膨胀的官僚主义取代。奥古斯都还勉力维持共和国的外表,戴克里先干脆扮演成亚洲式的万王之王,英白拉多这一头衔从希特勒式的元首越来越接近中国人所理解的皇帝。复杂的地方税制被整合到一起,以方便中央政府汲取社会资源来维持帝国与军队,帝国甚至还为一千二百种商品出台价格管制。为了方便统治庞大的帝国,皇帝们转移了统治中心,尽管被称为罗马帝国,罗马却不再是帝国的首都。但人力始终不足,因此君士坦丁拥抱基督教是一个出乎意料,但合乎情理的事情,因为基督教是帝国生育率最高并最有活力的组织。

总体来说,4世纪的气候对罗马是有利的,但也非常飘忽不定,而干旱对罗马人的影响增强,再好不过地说明这时帝国的虚弱。与帝国盛期相比,4世纪存在大范围的饥荒,而在以前旱灾只会止步于地方性的粮食危机,并很快会被解决。幸运的是在西普里安瘟疫后,一百多年时光里都不再有这种强度的病菌蹂躏罗马人,不幸的是,一个世纪的喘息不足以使帝国回归盛期。

于是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危机宣告了帝国的终结,4、5世纪中亚地区的气候剧烈波动,推动游牧民族向西迁徙,压力多米诺骨牌般传递,将帝国在西部的政治结构彻底瓦解,罗马陷落,八百年来第一次被蛮族洗劫,尽管罗马在帝国的位置里越来越低,但依旧震撼了所有人的心灵。

在成为国教以后,基督教修改了历史叙事,帝国不再是基督的敌人,而是上帝医治世界分裂的工具,罗马的和平是救世主降临的准备,是基督教信仰普遍化的重要基础,皇帝成为教会在尘世的代理人与保护者。但不管哪种,大家都认为罗马与世界相始终。

而现在,末日到了。

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所有人都相信末日的钟声正在敲响,更多的干旱、瘟疫与战乱,无不使人们相信人类正在趋于灭亡。从气候上来说,人们的判断不无道理,西罗马破灭后,地中海世界正步入小冰期,将长达三百年左右。

虽然在穷兵黩武的查士丁尼前期,依靠尽可能压榨民力,罗马从蛮族手中收复了大部分失地。但可能源头是一种鼠疫的查士丁尼瘟疫,让帝国“makegreatagain”的梦想破灭。这个致死率可能高达50%的疾病,在横扫地中海以后,在各地潜伏起来,不断反复,不仅折磨着罗马,同时还蹂躏罗马人七百多年的劲敌波斯。

在两大帝国的境外,未受到鼠疫影响的阿拉伯人、突厥人与摩尔人成为旧世界毁灭的最大赢家。麦加的宣礼塔下,先知挥舞刀剑,将古典社会的残山剩水在命运的餐桌上分食干净。巧合的是,霸权的交接与气候的转暖正好同步。大概,命运最喜欢奖赏最不需要机运奖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