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陈姗 傍晚时分，安徽省怀宁中学（下称“怀中”）的校门口聚集着乌压压的一群人。他们手里提着保温饭盒，立在校门外或坐在车子上，翘首等待从校园里走出来的孩子。门前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各种颜色的电动车、摩托车杂七杂八地停放着。用姜橙子的话说，汽车开进人山人海就出不去了。

这一幕是怀中校门外每天都会上演的场景，熟悉这里的人都知道，一到“饭点”，这条路必定会被送饭的家长堵得绕道而行。

姜橙子是怀中高三实验班的一名学生，今年刚满18岁。她爸爸就是送饭队伍里的一员。

“以前都是自己回家吃，现在高三了，都是爸爸送饭到学校来。有的同学高二就开始送了。”姜橙子说学业紧张，班上同学几乎都由家长陪读，一日三餐送饭的画面便成了校园一景。

在怀中担任语文教师的梁爽告诉记者，学校的学生宿舍几乎成了空楼，家长陪读的学生占了七八成，有的甚至是举家陪读。作为90后，梁爽明显感觉到00后学生的“待遇”不一样。

来自农村的00后学生，或许是最先感知、承受这种变化的一代人，他们被裹挟在这股洪流中向高考发起冲击，被爱包围，也被压力叩击。

涌进县城

姜橙子所在的怀宁中学，坐落于怀宁县县城，是安徽省第二家“示范高中”，2018年本科达线率99.5%，是县里无数孩子削尖脑袋想挤进去的地方。

姜橙子的老家是在距离县城23公里外的小镇上。因为来这里上学，她的爸爸妈妈辞去了外省的工作，在县城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她。

在这块面积为1276平方公里广褒土地上，还有更多和姜橙子一样，老家散布在各处的家庭，他们都因陪读，在这个县城产生了交集。

2000年出生的汪泉在初二那年转来了县城，他的家业从农村搬到了这里。初二到高三整整5年时间，他爸爸放弃了外出工作赚钱的机会，专职在家照顾他学习。

与汪泉同一小区的齐薇，高中以前就读于镇上的学校。在即将步入高中时，家人就在县城买了房，为她和弟弟高中陪读提前做准备。

“小初（小学、初中），爷爷奶奶陪读居多，高中父母陪读较多。”梁爽说在怀宁县，有的家庭甚至从幼儿园、小学就开始了陪读。

在县城从事几年房地产销售的王伟向记者表示，县城的房价每年都在上涨，至少有一半客户的购房动机是为了孩子读书。“农村现在人很少了，很多学校都被砍（因没有生源而关闭）掉了。”在王伟看来，现在从农村涌到县城买房或者租房陪读，已经成为一种趋势。

记者通过与数位家长沟通，了解到他们陪读的一些心理。一是受趋势影响；二是孩子处于叛逆期，需要家长监督；三是孩子学习紧张且辛苦，需要被照顾。

归根结底，都是来自家庭对孩子教育的重视。毫无疑问，无论是幼儿园、小学还是初、高中，在教育资源方面，县城都相比乡镇具有绝对优势。陪读，是期望孩子变得更好。

被宠坏的一代？

12月底的怀宁，阴雨绵绵，气温已经降到了10摄氏度以下。下课铃响，姜橙子随着人流向校门口涌去，她的身旁，有人一路小跑，有人边走边背单词。同学们在门口拿到家人送来的饭迅速折返，一日三餐几乎都是在教室里完成。

姜橙子的生活规律而紧凑：每天早上六点半到达学校，晚上十点四十分下晚自习。这样快节奏的学习生活，她似乎并不以为苦，“我爸妈不怎么管束我，也从来不要求我怎样”。

一个月前，姜橙子经历了一段敏感期。因为一次数学考试考得比别人差，她的心情变得很烦躁，上课无法认真听讲。那天傍晚她爸爸来送饭，她就希望能直接回家，不上晚自习了。

“那天回家路上，我一路都在哭，爸爸一直在开导我，告诉我没必要这样，努力了就行。”说到这，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晚上爸妈都没去上班，爸爸带我去外面理发，还给我买奶茶喝，第二天我就感觉心态好多了。”

姜橙子说，这样平凡的小事还有很多，从高一到高三，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的坏心情是被家人这样温暖治愈的。她会记得爸爸在晚上起来给自己熬中药，会记得半夜想吃炸虾片时，厨房传来油的嗞嗞声……

在这个县城上学的00后，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与90后相比，他们在学习的路上，得到了更多家人的关爱和鼓励。

梁爽认为，如果家里条件允许，陪读是有必要的。“现在高中生的学习压力大，学习时间较长，家长如果能帮助孩子处理好后勤问题，可以帮助孩子节省不少时间。”她同时表示，家长在陪读中给孩子的关爱也应该有所节制，一味宠溺不利于孩子处理个人生活，也会阻碍自理能力的提升。

同样享受过陪读生活的汪泉和齐薇，毕业于怀宁县城另一所高中。如今他们已是大一的学生，是这个县城首批跨越高考的00后。

在齐薇的记忆中，爸爸只对她凶过一次，因为一次高三的模拟考试没考好，成绩下滑了十几名。“我爸妈不会给我施加太大压力，学校里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我都会和他们分享。” 虽然获得了家人更多关爱，齐薇觉得也会被家人叨扰，但她从来不反驳家人在一些问题上与她产生的分歧。

记者见到汪泉时，他前几天刚刚做过“锡纸烫”，长满青春痘的脸上，稚气未脱。汪泉的妈妈是在36岁时生的他，这个小儿子格外被宠爱。从出生以来，上大学是汪泉第一次离开家、独自生活。

“不喝开水，只喝饮料。穿品牌，不差钱。”这是亲戚们对他的印象。“父母的确对我太溺爱了，什么事都有他们帮忙解决。”高中叛逆期里，汪泉打过架、谈过恋爱、骑车撞倒过人……但他陪读的爸爸都帮他解决了。

汪泉说，父母那一代人的努力换来了他们这代人的衣食无忧。00后虽是“被宠爱”的一代，但却不是“被宠坏”的一代。

“哈哈，我现在都喝开水了。”汪泉用这个细节证明他的改变。进入大学，他迅速适应了什么都要靠自己的生活，也开始为进入社会提前做打算。

高考重要吗？

远方的高考横杆依稀可见。“再努力一点，跨过去！”这是姜橙子们背后陪读家庭的共同信念。高考为这些孩子提供改变命运的机会，让他们可以不再被农田和工厂的生活所局限。

高考重要吗？姜橙子的回答也是肯定的。“像我们这种没钱没背景的人，高考是唯一的出路，我不想生活在底层。”她说出这句话时，竟然有些像大人。

很多家长认为，应该要重视孩子的教育问题，高考是第一个转折点。“可能我现在还是没意识要它的重要性，应该是被家长和老师渲染得认为它特别重要。”齐薇说。

姜橙子说，上大学她想离开安徽，去广东或者南京。至于上哪所大学，以后干什么，她没有想得更远。

齐薇说，大学毕业后，她应该会选择继续读研，但未来去哪个城市，从事什么工作，她还没有主意。

读了专科的汪泉，尽管意识到社会复杂多变，但他相信，他可以混到一口饭吃。

凌晨六点钟的怀宁县城，千家万户的灯火都亮了。前夜下了小雨，姜橙子背上书包，趟过路上明晃晃的积水，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