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世界的二重奏

高林2019-12-29 20:50

高林/文

在我看来,观察历史历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角。

第一种,是俯瞰的角度,作为后人可以排除一切历史的迷雾,毫不费力地看到整个世界的发展方向。这有点像梅特涅谈旅行,这位亲王说,他每到一地,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个制高点俯瞰全城,把一切重要的地点——从街道、广场、宫殿到酒馆都烂熟于心。历史的潮流是观察的主线,从古至今渐渐伸向未来。

在我们这个时代,采用这种视角是历史作品的主流。从这个视角去观察历史时,始终能够保持清醒、且站在异常有利的位置上,知道每一个人生赌徒的底牌,因为他们的命运只不过是细化到个体之上的历史规律。作为后来人必然可以给历史找到一个颠扑不破的发展方向,既往的一切历史都会随着观察变成一条奔涌向前的江河,这条江河如果细分就会变成每一个人的命运。我们热衷于宏大主题,关注事件的影响和意义,把历史当事人视为历史的点缀和陪衬,关注“性质”、“影响”、“意义”而不重视作为个体的一个又一个的“人”。

如果对这种俯瞰历史的视角感到怀疑,那么另一种观察历史的角度也就呼之欲出了,那就是仰望的视角。

以这种视角撰写的作品,出发点不再是确定的历史潮流,不是翱翔在天空中,也不存在一个制高点。人人都是广袤而孤独世界的芸芸众生,走在熟悉或陌生的道路上,觅食求生,寻找一点安宁和幸福。命运在我们的头顶交汇,在天空中的某一个地方汇聚成历史的激流,涌向一个不可见的未来。有的时候人们能听见它的涛声,扬起头想要辨清它的流向,但看不清的时候,绝大部分时间人们就不再仰望了。少数时候,比如某个温暖的冬天或凉爽的夏夜,点亮台灯,打开一本历史书。既然看不清自己的命运,那不如去翻翻别人的底牌。看到他人的喜怒哀愁、彷徨无助,面对世界时的绝望和茫然,更多和他一样的芸芸众生构成了一个社会,改变了地图、改变了统计数据和报表,普通人的生活构成了一个时代。

近年来涌现了若干这样“仰望历史”的作品。比如《1913:世纪之夏》,又比如《美丽与哀愁》。后者把23个世界大战亲历者的书信、传记、回忆录以及其他资料中的细节剪辑在一起,重新排列组成了一本书,再现了一个世界。那个一百年前已经远去了的世界,不是作为地图上用颜色代表的国家,不是条约上的签字和火漆印章,也不是旗帜、统计数字、部队番号或条约上的文字条款,而是作为活生生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丹尼尔-舍恩普夫卢格的《彗星年代》的主题,紧跟在《美丽与哀愁》后边。这也是一部典型的仰望历史的作品。在这本书里,作者用独特的手法表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时代,并在这个过程中探讨了一个非常吸引人的问题:当你的世界终结、而一个新的世界缓缓降临时,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你的所见所感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之所以充满诱惑力,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抑制不住的想要“用历史照亮现实”,从纷繁复杂的因素中依靠历史经验去预见未来。要研究这个问题,没有哪个时刻比1918年11月11日更合适。这是一个被人为选定的时刻,协约国联军统帅福煦元帅不但选择了德国求和代表团的路线,也认真选择了停战的日期甚至明确到时刻,1918年11月11日11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落幕的时间。德国代表团没有选择的余地,霍亨索伦王朝必须在这个时刻以前终结,虽然这一点不是福煦元帅计划的。

有很多人都想要告诉后人这一点,最为人熟知的大概是茨威格。但《彗星年代》没有选择他,因为1918年的茨威格事业如日中天,靠剧本走红在萨尔茨堡买了城堡。《彗星年代》选择了几个不同意义上的“普通人”,比如威廉港军舰上服役的水兵,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柏林女画家,还有靠发疯或者装疯躲过兵役的画家。他们作为当事人,在不同位置体验到了一个世界的终结。

威廉港战舰上的水兵,看到划破夜空的几百颗颜色各异的信号弹。那不是敌人来袭的警告,也不是舰队出击的信号,那是革命的标志。信号告诉他,原计划的海上决战取消了,革命救了他的命,为此他松了一口气。但之后他发现,这场革命也摧毁了他的帝国,他心目中的德意志祖国,这又让他陷入绝望和愤怒。

革命在柏林摧毁了他的帝国。老太太抱着她的猫一起逃亡,她抱怨过多的枪声既吓坏了她,也吓坏了她的猫,所以她们要一起逃去更安全的乡下。也是在柏林,人们远远的看到一个严肃的人钻出议会大厦的窗口,人们从口耳相传的消息中得知,“德意志共和国建立了!”

这个消息把目光带到斯帕,跟着普鲁士王储穿过深秋的比利时来到这个温泉胜地,那时候还没人知道这里的水疗会风靡世界。威廉王储是一个大人物,但他作为大人物的历史即将终结,在黄叶遍地的别墅花园里,皇帝、皇储、总参谋长和军需总监四个人决定了霍亨索伦王朝的命运。每一个曾经充满实际意义的词汇,都以飞快的速度变得虚幻。权力、秩序、身份和地位都在失去意义,皇帝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总参谋长兴登堡身上,而兴登堡已经放弃了他。王储在短暂挣扎后也明白到,一切都完了。

与一个世界的落幕相伴随的,是另一个世界的降临。曾有一本书以上帝视角描写这个新世界,那就是就是罗伯特-格瓦特的《战败者—两次大战之间的革命与暴力》。《彗星年代》和《战败者》犹如同一个硬币的两面。《彗星年代》的后记里第一个提到的就是《战败者》,舍恩普夫卢格熟悉《战败者》,也不反对战败者的观点,他用自己的手法表现了《战败者》的主题。《战败者》的最大主题就是“战后时期”这个概念。传统观念中有一个逻辑链条,认为一战后复苏的欧洲被大萧条推向法西斯运动,而法西斯运动则把世界拖进战争。只要没有一场新的大萧条,法西斯运动就无从谈起。而罗伯特-格瓦特指出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连续性。在他看来,1918到1923年之间的战后时期的所有革命、内战与暴力,都是基于一个相同的原因——那就是战败。这些战败者中包括了形形色色的人,比如俄国和罗马尼亚,是1918年年初向中欧盟国求和的战败者。而整个中欧盟国则是1918年底向协约国求和的战败者。在这两类典型的战败者之外,意大利是1919年巴黎和会上的失败者。希腊虽然在巴黎和会上赢得了《塞弗尔条约》,却在之后的战争中成为凯末尔的手下败将。

《彗星年代》用另一种手法表现了《战败者》的主题。在这本书里我们可以看到,所有格瓦特通过政治事实、统计数据和地图分析看到的东西——比如在东欧和中欧所爆发的革命,正是这些革命结束了战争;比如新生的捷克共和国翘首以待的捷克军团,就在俄国的革命和内战里艰难地穿越西伯利亚的冰原,他们的火车上还有一个受伤的女哥萨克。

随着革命和内战的爆发,和平以相同的形式降临在西线无人区两侧的士兵头上。首先是炮击的停止,年轻的美国军官杜鲁门在整个1918年都忙着向德国人头上倾泻炮弹,现在他可以休息一下了。他在写给未婚妻的信里抱怨了两件事,第一是他还没来得及剥德国人的头皮,第二是停战几个月来他胖了几十磅。然后是回家,德国士兵争先恐后用一切手段离开战线。而美国黑人士兵最初跟在他们身后争夺最先挺进到莱茵河的殊荣,这时也离开了战线,用一切手段尽可能早点回家。

之后,和平展现出了两幅不同的面孔。在英国的维吉尼亚-伍尔夫看来,和平就意味着糖霜蛋糕的归来。战争中消失的小点心,现在又能买到了。在法国的路易斯-韦斯看来,和平意味着崇高理想的实现。她关注着威尔逊的许诺和巴黎和会的进程。无论是关注内心的作家还是关注世界的记者,她们的感受都带有某种不真实的色彩,这是一种胜利者的飘飘然。

与之相对应的是失败者的狂热。这种狂热分两种,一种是进步的狂热,表现在投身革命的布拉格诗人弗朗茨·魏菲尔身上。他的情人阿尔玛·申德勒对此怒不可遏,把他和他的革命同志一起赶出了门。对阿尔玛来说,1918年的冬天她有比革命更现实的事要办,那就是解决和她和第二任丈夫格罗皮乌斯的婚姻。而格罗皮乌斯其实也和魏菲尔一样,对未来有着一种狂热的期待。战争把他变成陆军少尉,和平又剥夺了他的军饷。现在他要面对一个不可预见的未来,他对此的回应是“未来城市!”

另一种狂热则是保守的狂热。1918年11月,德军依然站在法国和比利时的土地上,停战拯救了每一个人的生命,但他们却觉得自己的名誉受损。必须有人为战败承担责任,而且肯定不能是他们自己。于是随着和平的降临,新的愤怒从口耳相传变成摇旗呐喊。犹太人成了战败的替罪羊,对此阿诺德·勋伯格怒不可遏。但相比被人用开枪射杀的埃茨贝格尔,勋伯格只是被赶出了独家别墅,运气真的要好多了。

打开这本书,就踏上了战后时期的世界。贯穿在《战败者》中的历史大潮写在《彗星年代》每一页的留白里,得好好体会才能感受到,因为每一个人的结局都不在正文而在附录里,需要思考才能辨认出方向,因为舍恩普夫卢夫并不愿意直接展示战后时期的历史潮流,他展示的是同一个时代里不同的人的生命轨迹及彼此的交汇,那条发光的历史长河照亮了我们的头顶,仰望星空再面对未来似乎也更多了一份笃定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