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想做这座英雄城市的“城市英雄”

陈润2020-02-08 16:34

陈润/文

从2020年1月15日回武汉至今,我在武汉整整呆了24天。这是我自大学毕业以来在武汉呆得最久的一段时间,也是自去年家人搬回武汉陪伴最长的一段日子,更是我人生至今最困难悲伤的一段岁月。

一切都因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而起,因深处武汉耳闻目睹而思考深刻,我试着重新理解生命和生活。在37岁这个年富力强的年龄遇上这样的危机,并籍此和自己对话,观察每个人在国难家愁中的表现,感受人性和人心,也算不枉这24天所遭受的苦难。

每一次重大疫情、地震、洪涝等灾难背后,都不只是医学或地质、自然环境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生态、生活方式出现系统性危机的映照。新型冠状病毒的彻底根除和杜绝重现,当然要靠科学技术和医疗手段的提升,但更需要推动社会系统改革和治理结构调整,需要国民素质的自我提升和进步。

在人生的37年里,我深信实干兴邦而非多难兴邦。以我记事起的经历为例:1998年夏天湖北大洪水,我在长江大堤填土装沙袋、找管涌,15岁的年纪在蚊蝇肆虐的工棚里守了一个月;2003年春天SARS病毒蔓延,我在武汉的校园里每天靠教室熏醋、喝板蓝根抗击非典,一个月没有出校门;2008年春节南方雪灾,5月汶川地震,我在人生谷底北漂进京,拿出少得可怜的50多块钱积蓄捐往灾区,自愧于“天下兴亡,匹夫无能”;2012年玛雅预言人类末日并未成真,但2013年禽流感病毒还是令人惶恐不安,离当年汶川不远的芦山县地震灾情如5年前噩梦重演……

一个看似偶然的巧合浮出水面:中国每隔5年会制定一次五年计划,并由此开展一轮宏观调控与转型升级。与此同时,中国每隔5年左右会遭遇一次灾害危机(1998、2003、2008、2013、2020……),而且每一次宏观调控的时点与自然灾害危机基本一致,也正是新政府换届的年份。内忧外患、革故鼎新的困难叠加效应,对执政者来说都是不小的考验,不仅需要智慧和耐心,更需要魄力,需要为人民服务的信仰和大德。

这种巧合绝非偶然,它恰恰验证一条真理:这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小到一个人、一项制度,大到一个国家、一套治理体系,如果不自省自查,不改革创新,就会僵化生病,就会危机重重,就会出现天灾人祸。名医治病始于疾病发作之前,名匠都选在天晴时修屋顶,我们通常所见壮士断腕、力挽狂澜的故事,都是在为贻误时机的过错买单。没有英雄的时代才是最好的时代,不需要英雄的社会才是最好的社会。

昨天,朋友圈和公众号都在追悼祭奠一位本不该成为英雄的武汉眼科医生——李文亮。其实,他只是一位说真话的普通人而已。

越是盛世,越需要说真话,听真话。

今天我还在幻想:2020年1月15日坐错高铁的插曲,是否是老天爷给我的某种善意暗示?

因为写企业史、企业家传记需要投入大量时间采访、调研,我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很多时候都赶在高铁发车、安检关闭的最后时刻挤上去,有惊无险完成旅程。1月15日上午,我拿着打印好的G517高铁凭证准备回武汉,赶在关门前最后一分钟上车。高铁缓缓开动,我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却发现一位大妈已经占座。我和她核对车票,她说不识字,儿子送她坐到这儿,让我自己核对。我发现车厢号、座位号、日期完全一样,又生气又不解,旁边旅客提醒我:“你坐错车了,这是G1577,你的票是G517。”

我定睛一看,真是我错了,连忙说“对不起”,然后找到车厢连接处用手机查询G1577的信息,发现前面几站和G517一致,只是终点站到阜阳西而不是武汉。于是,我连忙操作12306网站改签或退票,重新订票,看能否从阜阳西买票回武汉,或者中途下车再换乘新车。只是12306网站设置了同一时间不能再买新车票的规则,我打12306电话订票只有语音提示根本没有人工服务,一边操作一边抱怨12306的BUG。这时列车长走过来,听我道明原委,提供简便易行的处理方案:到保定站下车,然后等G517到来直接上车,对号入座平安回家。就这样,我有惊无险的换车成功,并吃一堑长一智学到新技能。这几年,我们对手机和互联网依赖太多,求助时忽视身边专业人士的意见,社交时忽略对身边至亲的关爱。

与我一同换车的还有一位因送人未及时下车的小伙子,他也在保定下车,然后到反方向乘车返回北京,老妈则一路向南。

当天下午17:40,我准时抵达武汉站,然后乘车回家,匆匆给家人做了一顿晚饭,就拎着装满排骨汤的保温桶赶往医院。女儿已经住院一天,第二天准备做耳前瘘管手术,这个手术本来早该进行,只怕住院耽误学习才拖到寒假。

我是湖北黄冈人,武汉求学4年,2006年大学毕业南下广东,2008年到北京,到2019年北漂已11年。此时,我面临孩子即将读小学的问题,虽然有房却无户口,考虑到将来初中、高中求学困难等问题,而且我的父母也可以常年团聚,我们在2019年9月举家迁往武汉。6年前我提前在武汉买了一套房,安居乐业并不复杂。曾经困惑我三五年的选择问题迎刃而解,有时候豁然开朗不过一念之间。

毕竟创业维艰,因为公司业务持续增长,规模不断扩大,我必须坚守北京孤军奋战。2019年与家人聚少离多,以至于有一次带女儿去医院看病,医生问孩子身高、体重、血型时我竟一问三不知,旁边几位妈妈不可思议的哄然大笑。

1月15日,武汉下着小雨,我在雨夜中习惯性地前往家附近的湖北省人民医院东院,住院部楼上楼下找遍都没有找到孩子,打电话给妻子,才知道我又摆了一次乌龙——跑错了医院,匆忙打车赶往武汉同济光谷医院。女儿见面第一句话就调侃我是“猪爸爸”:“听说你今天不仅坐错了车,还跑错了医院,怎么搞的嘛?”

这一天,从高铁站到社区、街头,再到医院,武汉与往年并无两样:武汉站迎来送往的客流摩肩接踵,社区的住宅楼万家灯火,街头商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快递小哥骑着电动车冲刺一年中最繁忙的丰收季节。医院的病房里一片祥和,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前人们喜闻乐见的节目和音乐,每个人都盼望过年之前顺利手术出院,健康迎接新年。除了医生护士,几乎没有人戴口罩。

后来我们知道,此时的武汉、湖北乃至整个中国,正深处不期而至的瘟疫之中:2019年12月30日,武汉市卫健委发布紧急通知,称武汉市部分医疗机构陆续出现不明原因肺炎病人;31日,武汉市卫健委首次公开通报,称已发现27例病例、其中7例病情严重,其余病例病情稳定可控,“调查未发现明显人传人现象,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2020年新年第一天,大量媒体集中报道华南海鲜批发市场休市整治的消息,武汉市公安局则通报“已传唤8名违法人员,并依法进行了处理”,这8个人后来被网友称作“庚子八君子”,其中就包括李文亮。

直到2020年1月15日,武汉市卫健委的通报,依然是无新增、无死亡,“尚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整体可防可控。”在此期间,湖北省、武汉市省市两会如期有序举行,各界迎春晚会、年终表彰会隆重召开,几天后还出现百步亭社区一年一度的万人聚餐的生动报道。这些热火朝天的年节活动,配合卫健委字斟句酌的权威措辞,令武汉民众放松警惕,也令病毒肆虐蔓延,我们就这样错过了最佳的疫情防控期。

由于每天吃住都在医院,而且经常洗手,我在1月16日晚上摘下浪琴表,两天后它不再走动,时间定格在1月18日2时13分18秒,今天依然安静的躺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我真的希望时间能够静止,给所有人一次重新准备的机会,给犯错者一次赎罪反省的机会,让无辜的人不必死去,不必逃离,不必担惊受怕,不必孤独痛苦。

因为,每一个春节团圆的日子,都花费了我们一年的时间去等待。

女儿的手术一切顺利,1月19日上午,护士换药时告诉我,这两天就可以出院。在医院陪护的日子里,我每天用手机处理工作,偶尔刷屏看信息。当天晚上8点左右,妻子微信发给我一张截图,某个群里有人透露,我家附近的湖北省人民医院东院,收治了4位“冠性新病毒”病人,可能是大家对新病毒还不熟悉,连病毒名词都写错了。

1月20日上午,妻子再次给我发微信,说武汉病毒肺炎好像很严重,要不要取消大年初二回娘家的高铁票。我并没有足够警惕,告诉她看情况等明天见面再说,并且分享第二天女儿将出院的好消息。

当天下午,临床的小哥俩之中的哥哥治愈出院,换成一位60多岁的老大爷入住。大爷从黄冈蕲春医院转到武汉,应该是肺部疾病,呼吸急促艰难,每隔几秒钟就大声喘气,伴随连续不断的咳嗽和吐痰,说话时只有语气没有声音。此刻我心里特别恐慌,大白天就赶紧把床帘拉起来做粗放隔离。晚上大爷做完手术回到病房,喉管处包着纱布,依然不停的咳嗽吐痰,父亲说当年大伯就是类似的病情折磨而去世,如果放到今天,做完手术就有救了。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我从手机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钟南山院士时隔17年再次铿锵发声,在央视告诫观众:有“人传人”现象,有医务人员感染,提醒大众戴口罩,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去武汉。

我看完忍不住吼了一声“我操!”,随后,我看到新华社发布消息,国家领导人对新冠病毒疫情作出重要指示,此时我才惊魂未定的意识到,新冠病毒疫情的形势已十万火急,特别严重。

这天晚上,我躺在从医院租借的狭窄帆布行军床上,伴随身旁老大爷无休无止的咳嗽声,脑海里翻涌起2003年抗击非典的情景,一夜无眠。我暗自下决心,无论明天医生如何吩咐,我一定要办理出院手续,赶紧回家。

1月21日上午,主治医师告诉我中午可以办理出院,我赶紧收拾住院物品,准备结算单据。从医院下楼的时候,我发现一夜之间戴口罩的人骤然增加,从之前约不到3%增加到30%。我在同济光谷医院地铁口的药店买了一包口罩,10只装16.5元,赶紧抽出一只戴上。回到住院部,我发现管电梯的大姐也戴上了口罩,电梯停到9楼时,大姐悄悄对我说:“我现在最怕9楼有人上下电梯,呼吸科黑(吓)死人!”到10楼大门处,保安大哥开始拿额温枪测体温,并夸奖“年轻人比老头们配合得多”。这些都是一夜之间的变化,只要官方让信息公开透明,老百姓的智商、经验和执行力不会差。

我发信息让妻子取消了大年初二回娘家的计划,同时也取消了让父母初二回黄冈老家的计划。一个多月之前,80多岁的外婆与世长辞,按照老家传统,大年初二这天要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不过老家的舅舅正考虑取消。过了几分钟,武汉的舅舅打电话告诉我:“鉴于当前疫情形势严峻,原定于腊月二十八晚上的家庭聚餐取消。”我当场赞成这个决定,到今天都特别感谢!

临出院之前,我和女儿同病友道别,祝大家早日康复,尽量提前出院。一位比我们来得早几天的父亲憋不住了,焦躁无奈的说道:没办法啊!现在医院最危险,我看手机上病毒肺炎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中午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戴口罩的人已经达到70%。我像平时一样打了一辆滴滴,司机并未戴口罩,并神秘兮兮的告诉我,他刚拉了一位某著名医院的护士长:“听说这个病毒比非典还厉害些,今天有些司机已经不愿意出来,估计过两天你更不好打车了。”

我说:“你抓紧这两天多跑几趟,好好爱惜身体,把口罩戴到。为自己也是为乘客着想,说不定明天你不戴口罩就没人敢坐你的车。”

或许是我的直话惹司机生气了,他不以为然地说:“人家护士长说了,预防这种病毒主要靠自身免疫力,再就是要休息好,我觉得戴口罩起不到什么作用。我身体好得很,以前外套拉链都不用拉,风里来雨里去,今天还特地把拉链拉上了。”

要是在平时我就哼哼哈哈祝福他搪塞过去,今天我决定批评他一顿:“我刚从医院出来,知道健康有多重要。你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要养家糊口,万一中招了,春节黄金期你一分钱都赚不到。你每天接送的都是跟医院打交道的人,最容易感染病毒细菌,其中80%都是通过口水飞沫传播,口罩能起到大作用。你再犹豫,明天连口罩都买不到。”

大哥或许是听进去了我的话,一再表示等会儿就去找地方买口罩。我下车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他:一定要戴口罩。

到小区门口,我才突然发现,对面的商业街上新开了一家门面不小的野味餐厅,不过看起来已经关门歇业好几天了。

其实,湖北人没有吃野味的传统,起码我从小到大及在武汉求学期间都没有吃过,这或许是近几年暴发户之间兴起的粗鄙的饮食潮流。每逢冬天,湖北人最爱的依然各种鱼类、排骨煨藕汤、红菜薹等。

回家的感觉真好。女儿出院之后,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厨房做饭。女儿无拘无束的看动画片《猫和老鼠》,六岁半都能看懂美国人想象力背后的各种梗,我隔着书房的门,都能听到她不时发出格格的笑声。除了增加口罩防护,生活一切如常,在京东订购的波士顿大龙虾和梭子蟹、黑虎虾能如期到货,北京顺丰快递的图书能按时抵达。

1月23日上午十点,武汉宣布封城,高铁、机场关闭,公交、地铁、轮渡等公共交通停运。我心里突然感到无限悲凉,这得面临多么危难的状况、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如此决定,古人破釜沉舟也莫过于此。这意味着不管是否愿意,无论疫情如何蔓延,状况多么糟糕,武汉人都要为全省、全国人民做出牺牲,这才是生死考验。钟南山后来接受采访提到武汉的时候,哽咽着说“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然后热泪盈眶,我能懂得这句话背后藏着千斤重的复杂情绪,能理解他的泪水中闪耀着的人性的光辉。

从下午开始,街上的车辆、行人骤然减少,武汉有1400万人,后来周先旺市长说有500万人离开武汉。我成为900万分之一,与其他留下来的人一样,按计划囤积过年物资,准备一顿丰盛的年夜饭。我在某个活跃度极高的群里与大家约定,鼓励除夕晚上晒年夜饭照片,隔着屏幕一起过年。

1月24日上午,父亲有些想念故乡的人和事,对我嘀咕说:在武汉过年一点儿年味都没有,还是老家热闹一些。

我告诉他:今年情况特殊,病毒性肺炎厉害得很,老家人没有约束力,随意性强,并不比武汉安全。家族群里已经打了招呼:今年统统视频拜年、电话拜年,不串门,不聚餐。

父亲不太相信:隔壁刘家湾的龙灯今年总要玩吧?农村有老传统,玩龙灯要么不玩,要玩就三年玩上岸,不能中断!

我打断说:那更不消说得,肯定玩不成,串门儿都不行!

父亲又问:那怕做不到吧?那个谁家的麻将铺儿年年除夕打牌到天亮,好几桌都围满了人,他们忍得住?

我说:这不是儿戏!你从今天开始也不要出门打牌了。

父亲回到武汉之后,经常和小区里的老头们斗地主、打麻将,我劝了很多次都无济于事。他干了几十年村干部,享有很多年看报纸、杂志的特权,算得上村里消息灵通的权威人士。如今移动互联网时代,他不会玩手机,接受信息全靠新闻联播、湖北新闻,已经落伍于时代。我担心他不听劝,开始给他读手机里的消息,半吓半哄。

晚上七点多钟,我的微信群开始陆续有人晒年夜饭。突然,一位朋友晒出和家人在高速服务区吃拉面的照片,并敲出一句话:我的年夜饭。我调侃这是本群最寒酸的年夜饭,他回复说:没办法,疫情严重程度超出想象,连夜带家人从浠水上高速回深圳。然后他私信语音告诉我:你也赶紧离开吧,听说武汉有X万人感染。官方当天通报数字是29省(区、市)新增确诊病例444例,新增死亡患者16例。数以万计对于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我钦佩他对家人负责的勇气,羡慕他能及时抽身,祝福他一路平安!从第二天起,湖北各城市都陆续封城,后知后觉的人心情无比沉重。

这是我此生最难以下咽的一顿年夜饭。我与父亲喝了几杯酒,说了些祝福的话,谈论了2020年的家庭计划,然后忍不住翻看手机。微信群里已经流传出各种病人得不到救治、医患关系紧张、医生心理崩溃嚎啕大哭的视频,我如鲠在喉,特别心酸。8点整,女儿期盼已久的春晚按时播出,节目越欢乐,我心里越难过,歌舞升平的场景,在人命关天的灾难面前显得特别讽刺,可又不能要求全国人民不过年。9点多钟的时候,当我看到在疫情一线的医护人员吃泡面当年夜饭的照片,内心的悲愤无以加复,这些英雄冒着生命危险在挽救生命,后勤保障部门连一口热饭热菜都没有提供。

回想起疫情期间各种糟糕的应对措施,我感慨武汉与一线城市的治理水平相距甚远,去年武汉举办了世界军运会,耗费巨资打造的繁荣一夜消散,看来我的家乡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这一夜特别难过,不想发朋友圈,不想写文章,不想做任何事,多少次打出的文字又全部删除。这段时间,灾难面前的众生百态让我感到特别失望。微信群里,各种平时从不发言的人开始刷屏似的散布谣言,仿佛好不容易掌握真理拿到绝密消息要彰显存在感;还有些人趁机发泄不满,把个人一整年的失落郁闷归因于社会;另一些人高举正能量大旗不让人说话,好似手握胶布随时封口。一切都好似无限循环,人们与以前每一次灾难中表现完全一样,除了传播介质变化,没有任何进步。我们依然缺乏坦诚担责的官员,缺乏独立思考的个体,缺乏这个时代应有的良知和温暖。

不过,也有些朋友让我钦佩、欣慰,他们平时在群里言辞犀利、仗义执言,甚至对社会现状提出批评意见,这段时期却不见踪影。后来我才知道,大家默默组建微信群,为家乡募集物资捐款,春节调拨的物资总数超过千万元,行胜于言,大爱无声。

我五味杂陈,不忍睡去,就这样坐在沙发前,像木头一样坐立到凌晨,内心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冰凉。

1月25日,大年初一,早上九点,我被北京打来的电话吵醒。原以为是哪位朋友电话拜年,结果是我在北京住宅所在的居委会打来的电话,询问我春节在哪里过、准备何时回京,叮嘱做好隔离防护。我挺感慨,北漂十多年,终于感受到来自首都的关怀,体会到作为湖北人的特殊待遇。我扪心自问,十多年来从未给首都人民添乱,连坐地铁都是错峰出行。

湖北人的待遇正在全所未有的恶化,微博上开始出现调侃甚至辱骂湖北人的段子、视频,与湖北交界的省市开始出现封路、断路措施,各大城市出现清查湖北人、驱逐湖北车的现象。我心里特别愤懑,某天发了一条朋友圈:

“昔日九头鸟,如今过街鼠。

我在武汉,疫灾当前,我支持全国人民防住湖北同胞。

打篮球的人都知道,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湖北医护人员、普通民众正封城作战,古语云破釜沉舟也不过如此吧?

举国防守,湖北进攻!

欢迎助攻,鄙视互喷!”

初一上午,我挨个给家族长辈电话拜年,晚辈们则在微信群里互相祝福。远在深圳的表弟没有回家过年,他在群里提醒亲人不要出门、注意防护,我回复他:“是的,幸好你没回来!”他回了一条:“其实心里很遗憾,出这种事的时候,没和父母在一起。”我不知如何回复才好,想起前几天在高铁遇到的误车返京的年轻人,以及被我误认为抢座的母亲之子,如果这个春节他们都没有和父母在一起,会不会懊悔遗憾?

1月26日上午,初二,我开始在公司群里部署远程办公的规章制度,并作出2月份不降薪、不裁员、不打卡、不坐班的承诺,鼓励大家呆在所在城市不要折腾,宅在家里开始工作。为此,我调整了2020年公司薪酬考核体系和激励机制,总体原则是员工收入比2019年增长30%以上。四天之后,公司开始以网络办公、电话会议的方式正常运转,每个人精神饱满的投入工作,共克时艰,当我看到每个熟悉的名字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心里感动而温暖。全公司除了我在武汉之外,其他人都不在湖北,有些人已提前返京,抢着跑到办公室去浇花,然后在群里询问:是不是谁已经浇过水了?花盆湿润,花开正艳。

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老家黄冈疫情日渐严峻,逐步扩散成仅次于武汉的第二严重城市。微信群里,依然可以看到老乡们串门拜年、打牌聚餐的视频,武汉人有“不服周”“不信邪”的口头禅,意思是老子天下第一,褒义来看具有敢为人先、勇争第一的精神,这次在疫情面前却吃尽苦头。我的家乡浠水是闻一多的故乡,骨头硬、脾气倔,不然也不会有拍案而起的《最后一次演讲》,比武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经济落后、医疗资源匮乏,情况特别糟糕。我心想,国难当头,无处可逃,也无需逃。

比疫情更糟糕的是家乡官员的表现,省长开发布会连续三次念错数据,省委书记答记者问答非所问自说自话,市卫计委唐主任面对督导组一问三不知丑态百出,就连家乡退休干部写的一首赞美诗,都被自媒体大号讽刺调侃到百万+阅读量。

父亲当然看不到这些网络信息,他无聊的时候就给老家亲戚朋友打电话,当听说大家还在打牌、拜年的时候,心里痒得不得了。初六下午,他独自出门,半天未归,也没有带手机,我心里又急又气,到晚上六点多他回家吃饭,才不好意思开口说“和几个老头儿打牌去了”我忍不住对他高声吼了半天,批评他拿一家老小的生命安危当儿戏。他默不作声,我有些自责,还是平时跟他聊天少了,于是把家里电视机刷剧调成《乡村爱情》模式。

还是有一些事情让我感到温暖,比如我在朋友圈、公众号里欣喜发现,我服务过的企业客户华润、招商局、美的、戴尔中国、卓尔等纷纷对湖北解囊相助,心里充满感激之情。尤其是当得知16省市一省包一市对口支援湖北,山东省对口黄冈市,山东人民以“抄家式”的爱心驰援家乡黄冈,我内心有一种莫名的自我感动。过去一年,我带领作家团队为三家山东企业写企业史,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山东驻扎或出差,这大概是冥冥中的缘分,未来更应当全力回报鲁商,奉献山东!

在这里应当特别提及卓尔董事长、湖北首富阎志。阎总也是我们黄冈人,2014年因写作卓尔企业史结缘,2019年3月《卓尔的故事:中国民营企业发展和转型样本》出版。2020年新冠病毒疫情期间,他用短短6天时间在全球采购了300万个医用口罩、30万只N95口罩、近30万件防护服、32000副护目镜,用4架专机运回武汉。我知道他已将部分物资捐献给家乡黄冈,但仍然在2月1日微信请求他支援我的老家浠水,一天之后,他回复说:“上次送了些急需物资到浠水,今天再送1台呼吸机、口罩10000个。”

还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家乡孤寡老人让我感动落泪。前几天,在北京的浠水老乡组织捐款,准备购买一批医疗急缺物资送回老家的医院。一位名叫艾木球的老大爷在老家听村干部说起这件事,专门打电话给北京的组织者之一毕缩启要求捐款。毕缩启有心,用电话录下这段乡音对话:

简短了解情况之后,毕缩启问:老哥儿,你准备捐几多儿?

艾木球答:我准备交1000块钱,用微信转给你。

毕缩启心疼道:唉呢!老哥呢!你自家也缺钱,把钱留到,莫都捐了。

艾木球脱口而出:国家有我,我有国家。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没有办法。

毕缩启有点哽咽:老哥,我很感动啊老哥!

艾木球说:我看到电视在播,我心里好酸啊!

毕缩启:谢谢啊老哥!我眼泪要出来了!

这就是我们可爱的家乡人,一位不顾自身处境为国解难的孤寡老人。与某些达官显贵相比,我们很容易分得清谁高贵、谁卑贱。民心是最大的政治,正义是最强的力量。有这样的人民,国家怎能不强大,病毒何愁不消散?

2月2日,按照原计划我本该乘高铁返回北京工作。可如今高铁、飞机已经停运,而且恢复的日子遥遥无期。一些赶在封城之前离开湖北的朋友,开始在微信群交流隔离日常,在朋友圈分享隔离故事,每个人都不容易,逃离的结果是无法逃离,只是换一座城市重新面对。

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全国、湖北、武汉、黄冈、浠水的新增病例、死亡病例、治愈病例的情况,枯燥的数据写满悲伤,每一个数据背后都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生死存亡,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还有为之全力以赴的医护工作者的福寿安康,牵动着亿万颗国人的心。武汉女作家方方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那里,可能就是一座山。”

别说一座山,就算是新冠病毒疫情的一粒灰尘,就足以让整个家庭寝食难安。

2月5日下午,妻子开始低烧,在37-37.6度之间徘徊。发烧之前,她曾戴口罩到楼下取快递,到超市拿蔬菜。

父母惶恐不安,甚至有些埋怨:怎么办?叫你平时多穿衣服不听话!

妻子有些茫然:要不要打电话给居委会,需不需要自我隔离起来?

我也担心,但宽慰说:先观察,明天再说,毕竟除了你,家人都没事。

那天晚上,一家人草草吃晚饭,早早入睡,心里忐忑不安。

2月6日早上,她开始拉肚子,并且感觉浑身酸痛,然后百度搜索各种新冠病毒症状,越看越惊慌。我认为有必要去医院看看,她就开始联系居委会、社区、物业,并未收到有效答复。因为家附近的湖北省人民医院东院已成为新冠肺炎病人定点医院,我们只好驾车前往1.3公里外的社区医院。

天空飘着细雨,春风透着冬寒,街上见不到人,也很少有车。我们慢慢前行,从未觉得道路如此宽广,内心也从未这样孤单绝望。我已经快十天没有出小区门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满眼都物是人非,我好怀念堵车的日子,想看到一群不守规则的人闯红灯“中国式过马路”,想听到没有素质的市民用武汉腔骂一句“个斑马养的”。

武汉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安静过。从2002年9月初识武汉,我印象中这座城市就像个脾气火爆、作风干练、心直口快、喜欢热闹的疯丫头,如果突然静下来,肯定会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大爆发。如今,她生了一场大病,只能安静疗伤,沉淀过往,病愈之后,一定会迎来胜过往日的俏丽模样。

妻子也是一位生病的姑娘,发着低烧,我倒希望她是一场感冒。

我们从未去过社区医院,人不算多,医务人员都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我们先在门口外详细登记住址、身份证号、手机号和家庭每个人的姓名,并且用温度计测体温。随后再到分诊台领病历本,就直接前往发热门诊,查血、拍肺部CT,之后就进入漫长等待。

大厅的长椅上分散坐着十来个病患及家属,每个人都焦虑紧张,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每一声咳嗽都仿佛释放魔咒,令人生畏。

没过多久,我们拿到血常规化验单,数据基本正常。可是CT片却迟迟拿不到,比我们晚到的人都陆续离开,时间越拖一分钟,我的不安和恐惧就增加一分。

期间,父亲不停打电话,问有没有拿到诊断结果。

终于,一名医生拿着片子轻声问我:是不是XX家属?

我内心一阵狂跳,特别紧张。

他举起片子对着灯光左看右看,然后说:没事,很正常。

我们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医生建议开一些清热解毒的中药,因为家里有,我们就没有抓药。

走出社区医院大门,抬头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高架桥,这是京广高铁干线。

就在此时,一辆高铁轰隆隆呼啸而过,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与往常相比没有任何减速。

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铁路高架桥。

那一刻,我内心澎湃,眼眶湿润。

这是我在武汉见过的最美的风景,这是我心中难忘的瞬间。

20多天之前,我就是乘坐这条干线上的G517回到武汉。过去一年,甚至此前这么多年,我坐过几百趟高铁,许多次看到高铁从站台前呼啸而来,又风驰而去,却从未有今天这样壮观。

这才是我熟悉的中国,这才是我身处的时代。这才是中国应有的动力,这才是时代真实的声音。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没有任何疫情灾难、困境苦难能够阻挡中国前进的步伐。

自然的规律循序展开,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远去,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

(本文作者陈润,企业史作家,湖北黄冈人,曾求学武汉,目前在北京工作,自1月15日至今,与家人一起居留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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