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原力”的政治学隐喻

朱与非2020-03-23 01:06

(图片来源:壹图网

朱与非/文

《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之所以能成为史诗级作品,一个主要的原因在于它反映着西方人的政治母题。这里的西方人准确地说是消灭罗马帝国的日耳曼蛮族和远征英格兰以及美洲的盎格鲁-萨克逊人。我们可以说他们是一拨人,也可以说他们是有着多样文化乃至操着不同语言的不同族群,但总体而言,他们就是当今西方文明的主体人群。《星球大战》反映了他们的政治母题:自由民遭受帝国铁蹄侵占压榨时的奋起反抗。《星球大战》最初拍摄的三集(也就是按内容时间线排序的4、5、6集)便是以联邦反抗军请求绝地武士的帮助拉开序幕——莱亚公主借助R2D2传递的信息后来被反复回放:“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这个政治母题揭示了西方政治中的“自由”的最基本含义:反抗集权化的帝国暴政,回归自由民的联邦共和状态。自由的解放战争与帝国的征服战争的根本区别就在于,自由战争以自身共同体的独立和解放为前提和目标,而征服战争则以消除异己者的武力而达到所谓最终和平为目标。征服者的逻辑在于:如果消灭了武力,那就可以“天下”太平;而自由人的逻辑在于:拥有保卫自身的力量,才是与他者保持和平的保障。征服者要消灭他者;而自由人要保存自身;要消灭他者的征服者必须自己保持最高的武力;而为保存自身的自由人只有确保没有人拥有压倒一切的力量,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

因而,力量是“自由”母题中的核心要素。力量不仅是帝国征服者所需要的,也是联邦反抗者所需要的。在征服者看来,力量是和平之工具,只要能用即可,不管是什么样的力量;而在联邦反抗者看来,力量是和平之母,人们需要始终与力量和平相处,达到某种和谐与平衡的利用,才能真正将和平拥在怀里。因而,力量需要一种特殊的表现和诠释方式,才能以直观的形式进入艺术的舞台。这种形式就是“原力”——一种能够被绝地武士感知和使用的力量,一种超出常人的力量,能够使用光剑的超人力量。原力是政治性的权力和个体性的武力的直观体现和舞台象征。原力不能被大多数人感知,只能为少数天赋者所拥有,恰如政治上的领袖向来少有,英雄气概常常有世代沿袭的迹象。

影片并没有解释,为什么绝地武士天然地与来自纳布星球的艾米达拉女王站在一起,为什么经过漫长的岁月,绝地武士依然是反抗军的天然盟友?因为这不需要解释,这是政治母题。政治母题规定了他们对于“平叛”的英雄毫无兴趣,只对“反叛”的英雄充满同情。这个政治母题也隐隐地包含着对于国体变迁的担忧:讲究民主和权利的共和国会被拥有统一野心的人推翻,转变成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帝国体制。这就是《星球大战》后三部(也就是按照时间线的1、2、3集)所讲述的内容。联邦的温柔女王艾米达拉和帝国野心家帕尔帕廷之间的决裂对抗,一方面是“自由”母题在政治上被颠覆,另一方面,也是原力性质的颠覆:帕尔帕廷其实就是使用“原力的黑暗面”的西斯武士达斯?西谛,他们原本就与使用“原力的光明面”处在对立的两极。

“自由在危急中”的主题,在《星球大战》中被刻画为更加具象的“原力在危急中”。政治的斗争因而被表现为原力的斗争:“黑暗原力”的使用者西谛引诱并且最终收服了天赋者阿纳金,利用他心中的恐惧和仇恨转化成了黑武士维达。我们知道,黑武士维达在那黑面具后的粗重的喘息声,一直是萦绕在“星际迷”心头的重要戏剧元素。这喘息声给人一种对于黑暗力量的最初的直观的想象:它令人震怖的一面,以及它背后肺叶受损的伤痛暗示。1990年代起续拍的前传(1,2,3集)为我们完整揭示了维达的前世今生,从他被欧比旺发掘时的小阿纳金开始,到他与成熟迷人的艾米达拉女王相爱结合,以及诞下了双胞胎兄妹,天行者卢克和莱亚公主。此时我们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部有关原力的家族史,卢克所对抗的黑武士维达,正是他的父亲。

将原力的斗争嵌入到家族血脉的背离和冲突中,又平添了无数的伦理想象。政治的权力必然会切入伦理的领域,这是毫无疑问的。人伦的亲密关系,是我们理解政治力量的最初园地。因而,原力和血脉结合,并不是戏剧的过分夸张,而反倒与生活的实际严丝合缝。但在这里,我必须略过这类紧张刺激的伦理题材,而全力切入到原力的政治譬喻中,非如此不足以解释“原力”的全貌。

原力并非铁板一块,它被理解为两个面向:原力的光明面和原力的黑暗面。原力的光明面能带给人们能力,原力的黑暗面也同样能够。帕尔帕廷(也就是西谛)说,“原力的黑暗面可以让人得到很多一般人认为非自然的能力。”绝地大师尤达认为,原力的黑暗面并不比原力的光明面强大,但他承认,黑暗原力修炼起来“更加快捷、简单和有诱惑力”。对于这种诱惑,尤达大师非常警惕:“一旦你开始这条道路,它就永远主宰你的命运。”这样一种功法,看起来非常类似东方武侠或者魔幻故事中的“魔功”或者“邪派武功”。东方武侠的“正邪不两立”往往也基于类似的解释:正派武功讲究筑基练气,所以初期进展缓慢,但根底扎实,而邪派武功由于练功方法不同,初期进展极快,之后则难以循序渐进地持续进步。魔道人士可以通过自残肢体来短暂提升武功境界,正道武功则没有这种功能。而邪派行事也往往不顾“侠义道”,或者有称霸武林的企图。因而我们可以说,两者之间可谓极为相似。鉴于我们的新派武侠和魔幻故事也只是开始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跟卢卡斯开始《星球大战》构想属于同一时期,很难说两者谁借鉴谁。或许他们根本没有互相借鉴,因为这种“正-邪(魔)”模式符合生活的一般结构,任何人都可以发现并表现它。

如今,类似“黑暗原力”这样的黑暗力量在各类艺术作品中已屡见不鲜。观众也变得司空见惯和麻木不仁,人们会像接受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光谱中的各种颜色一样接受黑暗,就像有“白光”,就有“黑光”。黑暗力量也完全“中性化”为某种力量,不再计较它与“光明力量”的对立到底在于何处。但在《星球大战》中,原力的光明面和黑暗面仍然保持在绝对的冲突状态中,这是一种真正的两极对立,而非价值中立的多样力量中的一种。原力只有两种,一种是光明原力,一种是黑暗原力。原力的区分跟它自身的道义属性紧密关联。光明原力乃是因为它对于力的使用方式而拥有了道义,黑暗原力乃是因为它对于力的使用方式而失去了道义。在这种区分中,我们再也不能说,力只是一种工具,它的道义与否,取决于使用它的人,以及使用它的目的。恰恰相反,在卢卡斯的“原力”本体论中,原力本身就具有正义和邪恶的区别。

正义和邪恶不是基于原力的使用目的,而是基于原力的使用方式。这是“原力”本体论所包含着的“原力”道德学,我们可以说,这一思想实际上比“功利论”和“义务论”等传统的道德学解决方案更为深刻。正是按照这一逻辑,西谛和维达的银河帝国及其黑暗原力的武士团,也就从根本上失去了道义基础。银河帝国可以宣称,自己虽然霸道了些,但它给了治下大多数人民以和平和福祉,这便是最大的功劳,他们消灭共和国叛军就是为银河系和平做贡献。然而,考虑到他们的原力本性,其实也就是权力的本性,他们的这番功利计较的合法性论证也就失去了说服力。他们的黑暗原力暴露了这番说教的虚伪性,或者说,这种表面的和平和福祉仅仅是一种虚伪的说教,是他们自身野心的副产品,而且这种副产品的真实性也极度让人怀疑。

原力的黑暗面富有诱惑力,是因为它与人的恐惧、愤怒、仇恨和进攻性联系在一起。这些情绪能够让原力的觉醒者更为迅速地爆发出力量。但它最有诱惑力的一点,还并不在于修炼起来的简便,而在于它与人性的根本弱点联系在一起:人总是想要唯我独尊、任意妄为。阿纳金之所以被西斯武士西谛诱惑,首先是因为他惊恐地预见到了他的挚爱艾米达拉会死于难产,然后西谛向他保证,投靠黑暗原力可以拯救艾米达拉。让死人复活,让不可改变的命运在自己的手里改变,这是阿纳金偏离原力光明面的思想肇端。而一旦产生这种人定胜天的贪心,他的心灵也就迷失了。当他告诉艾米达拉,只要和他一起推翻了帕尔帕廷,就可以两人一起统治银河系,他就已经彻底地陷入黑暗了。黑暗的权力之间永远有着你死我活的争斗,上位者总在担心下位者的造反,因为这种权力的属性决定了必须如此:只要还有人的权力高于自己,就不能完全实现这种权力的本性,也就是“唯我独尊、任意妄为”。不要以为维达杀死西谛是一种复仇和幡然悔悟,他只是在实现自己的权力本性而已,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西谛死后,他就是“最高统帅”。在《星球大战8》中,索罗和莱亚公主的儿子凯洛·伦也重演了这一幕,他杀死最高统帅斯诺克,也只是为了自己来当最高统帅。

我们要问,这黑暗的原力和光明的原力的根本区别是什么?我们不是原力的修炼者,因而不能从修炼原力的绝地武士视角出发来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原力本身就是政治权力的一个象征和具象化,因而我们可以从政治权力角度来回答。黑暗的权力其实就是任性的权力,就是可以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武断任意地突破规则的权力。在权力的世界中存在着一种普遍的现象,那就是,遵守规则的人吃亏,而打破规则的人得益。那些肆意打破规则而得益的人,恰恰是利用了别人都遵守规则的状况。所谓“强权”,并不应简单理解为“强大的力量”,而是那种“任意突破规则而不被管束的力量”。强大的力量如果捍卫规则和公理,那么就是正义的;但有些人追求强权,其实就是为了希望自己能够突破规则而不受拘束,这样的强权就不是正义的,事实上也必然遭到反噬,因为强权所面对的肯定还是强权,乃至比他更强的强权。这样的强权只能躲在黑暗中,一方面为了暗箭伤人,另一方面也要躲避别人的暗箭。

我们知道,并不是力量最强的人才有强权。一般人也会有强权幻觉或者强权幻想,男人打不过战士,但可以欺负女人;弱小的成年人打不过同类,却可以欺负小孩。霸凌现象无处不在,这些都属于强权的具体表现。按照“星球大战”的术语,他们都是黑暗原力的使用者。正义的权力和邪恶的权力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尊重规则;恰如光明原力和黑暗原力的区别在于是否尊重原力本身的“道”。黑暗原力的使用者是一种“霸道”,那么,光明原力的使用者就可以称为“王道”。如果我们承认世间造物有其生灭规律,自然就不会同意采用小说家的“金手指”来无中生有。然而,黑暗原力的诱惑总是无穷巨大的。倘若每个人都遵守规则,那么我悄悄打破规则,就可以获取远超常人的利益——这个想法如此诱人,以至于在某些人群中,他们甚至故意为自己的规则留下后门,任凭强人霸而据之——皇帝体制其实就是这种留下规则之后门的体制。

历史上的君主和皇帝并不仅仅只有统御疆土上的区别,他们连带具有政体和国体的区别。如果有谁把君主体制混同于皇帝体制,那一定是对于权力的本性尚未厘清。部落自然兴起的领袖或者封建社会的君主,跟绝对主义和官僚主义体制下的皇帝,是有着根本区别的,尽管他们在表面上都是“一个人的统治”。但君主制更像是“一个人的统治”,而皇帝体制则更像另一种“多数人的统治”。只不过皇帝体制这种“多数人统治”和民主政体的“多数人统治”的区别在于,皇帝体制有“法制”而无“法治”,皇帝体制是作为奴隶的多数人统治,而民主体制是作为主人的多数人统治。也就是说,皇帝体制在自己的制度中为强人的“霸权”留下后门,专门让他们像开了“金手指”一样为自己谋取任意的利益。皇帝是整个官僚体制的表面上的主人,但整个官僚体制都由僵尸般的奴隶组成。这一点他们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恐怕正是如此。任性的权力会使其中的所有追求者成为权力的奴隶,除了顶级的权力外,他无法追求任何别的东西。追求和保住最高权力成为他深居简出、苦心经营的唯一目标。在自己的官僚群体中派驻特务来监督首领意志的实行情况,也是这种体制运作的惯常方式。这就是为什么西谛总是派遣维达、斯诺克总是派遣凯洛·伦出现在各种围剿反抗军行动中的原因。

黑暗权力的诱惑是西方政治学的长久主题,如同一个警告牌一般矗立在学术探讨的任何通路上。柏拉图笔下的格劳孔曾经对苏格拉底设想过一个“能让人隐身的戒指”,并且向苏格拉底提问:如果人们有了这样一个隐身的指环,作恶而不必遭受惩罚,那么久而久之他是否就会情不自禁地为非作歹?托尔金的《指环王》把这样一个政治学的发问置入了整个架空世界的基本设定中。魔戒的力量即将复苏,正义的人类、精灵和矮人要团结起来对抗魔多的重新崛起,然而他们首先要各自接受这无限的指环力量的考验。甘道夫不敢长久地沾染这颗戒指,惟有心灵纯净的半身人担负起了销毁魔戒的重任。而精灵女王在与魔戒的第一次接触中用了几秒钟时间抵制住了魔戒的诱惑,这短短的几秒仿佛耗去了她全部的力量。在销毁指环的最后关头,依然有人类的勇士意图独吞戒指。这一切无非都是政治中的黑暗权力的映射演示。很少有人能够长久地抵抗住肆无忌惮的权力诱惑。因而在政治学的开山鼻祖们比如洛克那里,都以无比清晰的方式表明了人性的“恶”。这种“恶”并非是对人的全部定性,但却是关于人在权力应用方面的根本定性。

“星球大战”属于全人类,但揭示的是西方文明的历史内容。“星球大战”持久地打动人心的地方,就在于这是一部自由反抗暴政的银河系史诗。有人嘲笑西方人历史短暂,说英国自1688年算起只有三百多年历史,美国自1776年建国只有两百多年历史,德意志的统一也只有一百多年。但如果我们深刻了解西方,就不会被蛊惑。西方可不仅仅只有工业革命以后的历史,他们的历史和文化接续公元前600年时古希腊,而古希腊又与公元前1000年的古希伯来相互交融,而古希伯来的历史更要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的古埃及。西方文明包含着最古老最丰富的历史经验,而他们又通过勇敢而富有探索精神的日耳曼蛮族获得新生的生命力。西方文明既古老又年轻。如果说西方文明的政治斗争经验不如东方吏治帝国来得丰富,那一定是看走了眼。从卢卡斯(包括托尔金)信手拈来的世界观架设中我们就可以看到,西方人不喜欢“玩阴的”,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玩阴的,而是因为他们故意避免了这条“黑暗原力”的道路。在西方和东方的第一次碰撞中,也就是马嘎尔尼使团访问乾隆朝的时候,从一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些许的端倪。这个人物就是小斯当东。当时的小斯当东只有十岁左右,他陪同其父亲也在出使的队伍里,在这次出使中,他学会了中文,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国通”,或许正是因为他是真正的“中国通”,后来当英国议会关于是否要对清朝动用武力而举行听证会时,当时已经德高望重的小斯当东表示了赞同的意见。这种赞同或许意味着,他知道只有武力才是清朝能够听懂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