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精神之树常青

冯新平2020-04-08 00:50

冯新平/文

关于赫尔曼·黑塞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的中心主题或基本意义,学者和评论家们有大量争论,而蕴含“仆人”意思的主人公名字克乃西特又常常作为研究的切入点。他离开柏拉图式的乌托邦精神王国卡斯塔里去“真实”的世界中“为人民服务”。这样的阐释自有其道理,但却不足以充分描述这部作品的主题。或许世界的瞬息万变及其意味着的一切是对小说主题更为恰当的表述。就此而言,《玻璃球游戏》与黑塞的另一部作品《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颇为相似。在这两部小说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个理想化的、不完整的精神和智识的世界与一个不完美的世俗世界相并存。虽然克乃西特的道路与歌尔得蒙的道路完全不同,但他们的目标本质上是相同的,即融入事关出生、创造、爱与死亡的世界。这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充满生命力的世界。

这一主题在某种程度上因小说独特的叙事形式而被隐藏起来。叙述者有关克乃西特的生平传略很大程度上只给出了他彰显在外的观点,但所引用的外部来源中却少有能显示他对瞬息万变世界的关注。因为这样的世界对封闭的卡斯塔里来说是陌生的。因此,分析克乃西特的作品,是探讨他的真实个性、进而探讨小说主题的最佳途径。

克乃西特意义重大的诗歌以一种简洁的方式提及诸多贯穿整部小说的重要主题,或中心主题的各个方面。第一首诗《哀叹》流露出一种存在的焦虑。说话者因人类对存在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或对生命没有找到相称的形式而哀叹。人注定要在不可抗拒且变化无常的规律下生存,而上帝被看做是一种不无邪恶的力量,他视人类的困境为玩物。这是一首明显反对卡斯塔里的诗歌。但卡斯塔里的优越性恰恰在于为其成员建立了一个合适的结构,而其等级制度据说也是一个能够给予人们恒常与平和的永久模式。然而,在这首颠覆性的诗中,卡斯塔里仅仅是生命旅程中的一个驿站,而“恒常”只能出现于永不停息的自我生成过程中。

第二首《妥协》将思考者与天真者并置。后者攻击前者的努力是无用的思索。天真者从不缺乏常识。但他们从未意识到常识通常只是一种传统的信念,却很少会是真理。而思考却不幸地给思考者带来不幸。这就是克乃西特在卡斯塔里面临的困境。这首诗重申了伊甸园神话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即意识导致痛苦和死亡。天真者的天堂是有吸引力的,而如果思考者能够妥协并回归天堂,那或许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但问题是第三维度虽然是可有可无的,但它确实是真实不妄的。因为思考并非是一个人能够选择去做或不做的事情,除非他对真理或真相漠不关心。

第三首《但我们暗暗地渴望……》似乎源于克乃西特在精神与物质之间寻找平衡的需要。它所呈现的对“血”的返祖渴望对了无生气的卡斯塔里来说无疑是一剂上好的解药。诗的前半部分讽刺意味十足。玻璃球游戏被视为一种“虚无”的东西,玩家围绕着它跳一种伪宗教的舞蹈。而后半部分中对受苦、死亡、生育、繁殖的本能渴望要比那巧妙而虚无的精神游戏更有分量。因为它们才是生活中真正的东西,而诗的叙述语气也相应地从先前的嘲讽转为凝重。

第六首《最后一个玩玻璃球游戏的人》是对卡斯塔里命运的形象化呈现,独特之处在于其令人信服的意象。它不是哲学的,而是情境的。那个玩了一辈子玻璃球游戏的人,以及那些从他手中滑落的碎玻璃球,都具有一种启示性的力量。这首诗并不是对玻璃球游戏本质的评论,而只是对其结局的一种想象。

第十二首《阶段》以乐极生悲,物极必反,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视角看待克乃西特辞别卡斯塔里。觉悟的游戏大师与封闭的精神王国一别两宽,既符合身有生老病死,界有成坏住空的自然法则,也与吐故纳新,改弦易辙的人事规律相契合。这诚如高度精神化的玻璃球游戏训练给克乃西特走向世俗世界打下了坚实的心智基础,抑或他在世俗世界服务大众的行动正是知行合一的绝好体现。这首诗没有《哀叹》中叔本华式的悲观色彩,而是充满了《易经》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昂扬精神。

这些诗歌反映了克乃西特强烈的反卡斯塔里倾向,其中不但充斥着被禁止的思想,其存在本身就违反了卡斯塔里禁止人们从事创造性艺术活动的规则。但这些诗表现的不仅仅是反叛,它们还表明克乃西特是多么认真而真诚地试图接受自己和卡斯塔里的两极存在。无论如何,这些诗歌具有尼采所珍视的艺术价值,即艺术应该协调阿波罗神、理性和客观性原则(卡斯塔里)与酒神、情感(个体)之间的紧张关系。

诗歌之后是三种传记。年轻时的克乃西特并没有意识到卡斯塔里的缺陷,也似乎并不觉得受制于它的种种清规戒律,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灵肉冲突的紧张迹象。他过着既有情感又有思想的充实生活。作为精神的实践者,他的智慧是原始社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他不仅是一个思想家,而且还是一个出色的猎手。或许正是这样的状态使他在故事发生在史前时期的第一部传记《造雨人》中,勾勒出一个理性与感性兼容并包的世界,或者更为具体地说,是一个理智和思想被情感与行动所消解或中和的世界。因为在包容一切的母系世界里,男人的专长就是发挥有着辅助和支持作用的智力。那是人类的伊甸园时期。世界还是一派“混沌”的景象,“天”与“人”仍是一体,精神与自然也还没有分裂。

如果说《造雨人》和那些诗歌是克乃西特背叛卡斯塔里的证明,那么其身为造雨人的责任和牺牲却使得卡斯塔里的精神获得了终极的意义。这既是他弥补精神王国和世俗世界裂痕的践行,“将卡斯塔里的基本精神注入世俗青年内心,化为他们的血肉”,也是自然之子歌尔德蒙临终前向精神之子纳尔齐斯所提问题的回答:“可你将来想怎样死呢,纳尔齐斯,你没有母亲?人没有母亲就不能爱,没有母亲也不能死啊。”更是对特西格诺利的疑虑与担忧的回应:“你站在培养精神这一方面,我则站在符合自然生活这一边……你的职务是指出:缺乏精神滋养的自然生活会陷入泥潭,会转化成兽性,甚至必然越陷越深。因而我不得不一再提醒你们,纯粹建立在精神上的生活是多么冒险,多么可怕,最终必然一无所获。”

克乃西特在《忏悔长老》中不像造雨人那样以实际而积极的行动服务社区,而是化身为约瑟夫·法穆洛斯效力于个人。他让求助于他的人获得心灵的宁静,一如造雨人在星雨过后让整个社区平静下来。生活在基督教时代的约瑟夫关心的不是如何像造雨人那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如何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声名远播的他内心的冲突也日趋激烈。他因无法摆脱肉体和灵魂中的本能而深陷痛苦不能自拔。赋予造雨人生活以充分意义和平衡的社会因素在此消失。他过着一种片面的生活,自杀的念头时时诱惑着他。他最终找到的幸福是由于他的补充人物,同为隐士和忏悔长老的迪翁·普吉尔,只是两者的风格大相径庭。后者是精力充沛的惩罚者,是“上帝的拳击手”,相信世界的邪恶和毁灭的需要。身为忏悔长老的他只告诉别人该做什么,而不是帮助他们去“做”。虽然如此,约瑟夫和迪翁的生活并非毫无尊严可言。且不说别的,二人因沉思生活而导致的心灵痛苦就比造雨人要明显得多。

《印度式传记》是三部传记中内容最丰富的一部。我们在《呼风唤雨大师》中看到的原始社会的和谐与平衡已不复存在。克乃西特化身失去继承权的印度王子达萨,成为一个牧人,一个谋杀犯,一个亡命之徒,后来又恢复王子身份,及至最后变成一个失去儿子的战俘。经历了万花筒般人生的达萨不为社会服务,却一心追求自我的完成,即便是身为王子的他也不关心臣民。对他来说,他们不过是保护赋予他生命意义爱子的一堵活墙。

这三种生活构成了小说叙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三位主人公以不同的方式阐述了服务和奉献的理念,也都从不同的途径为完成自我而不懈努力。而他们对精神王国与世俗世界或精神与自然两极性的不同态度也颇为显著。在第一种生活里,人与自然和平共处。第二种生活将智识与精神的不足展示出来,而第三种生活则呈现了一个受到诱惑而堕落的世俗世界。黑塞笔下不断涌现的“两个世界”“两种本性”或“两个灵魂”对立统一的主题在《玻璃球游戏》中以崭新的形式再次呈现。

出生于世俗世界的克乃西特经后天培养成为卡斯塔里的精神贵族,然后又在真实生活的召唤和各色人等的启发下辞去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职位返回世俗世界,而作为世俗世界代表激烈反对宗教集团的特西格诺利,在经历了生活的幻灭与心灵的创伤之后凭借卡斯塔里的精神获得了身心的安宁。二人在两个世界或两种生活的转换中都受到互为镜照的彼此的催化与引导,也都起到了有益的中和作用与妥协效果。与他们背道而驰却殊途同归的轨迹相类似的还有王子达萨从玛雅世界返回瑜伽静修的人生历程。如果说《悉达多》从世俗到归隐的历程体现的是小乘佛教,那么从归隐到世俗的《玻璃球游戏》则有些普渡众生的大乘佛教意味。这诚如玻璃球游戏的宗旨所在:因为我们心里也有一个永恒的心灵,把一切时代的精神都称为兄弟:你和我都会消逝,它却是永生不灭。

黑塞从一九三一年开始构思《玻璃球游戏》,直到一九四三年全书问世,其整整十二年的创作时间几乎与希特勒的执政时间同步。如此背景之下反观黑塞主张的万有之路与世界大同,既难能可贵又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