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生命的“清供”

李冬君2020-05-11 14:00

(图片来源:壹图网)

李冬君/文

疫情期间,闷在家里写作读书。

接到任务,要为几本生活美学合集写总序。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计,索性放松补看原来不曾细细品读的“闲书”,其实是在补习我们常说的“文明断层”中丢失的、那些生活智慧与生活细节。

这些“闲书”呈现的都是古人的生活姿态,是唐人、宋人、明人以及清初士人的审美趣味,与我们当下的生活悬隔几百年甚或千年。拉开距离,方有所悟。古人对美的细腻体贴,比比皆是安顿生活的智慧。耗费了几个轮回的光阴,我们才敢肯定自己的真正需求,以重启对生活的审美勇气。

“美”,这顶人类最高的荣誉桂冠,它属于过去,也属于我们,更属于未来。唯美永恒。

美是一种约束力,它提示我们生活的边界在于勿过度。而当下高科技正以摧枯拉朽的激情,不断刷新我们的分寸感。不得不承认,它在提升我们生活的同时,也将我们的心智羁绊于它飞速运转的传送带上,节奏如离弦之矢。

科技能解决人类的一切问题吗?显然不能。对于人类心灵的需求,科技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而令人焦虑的终极问题,常常就是一杯茶的生活状态。因为这种“飞矢不动”的悬停状态,对人的生命以及心灵有一种美的慰藉。好在人性对趣味的渴望还在,我们还有能力迟疑,有能力稍停一下花团锦簇的脚步,慢下来坐下来,在溪边在太阳下,一起读一读这几本书,给“悬停”一个落地的方案。

中国历史上,任何时代都有唯美的生活样式,由那些有趣味的文人在生活中慢慢提炼。他们为衣食住行制定雅仪,用琴棋书画诗酒茶配给生命的趣味,以供我们参考打样自己的生活,复苏我们沉寂的热情,在审美的观照下,来一场生活上的文艺复兴。

喝茶解心渴

所谓“清供”,各见其主人的品位,摆在居室、书房,清雅一隅。香花蔬果氤氲奇石墨砚,点染方寸之间,供的是日常的心境。踱步止步,如翻看册页,锦色琳琅,侍弄的是一份生活的趣味。

素心向隅是一扇窗,它推开我们的生命之幽,给出一点审美的缝隙,插花品茶,饭蔬饮酒,园冶修葺等,就会在文人笔下涨潮,浩瀚为生命里的“清供”诸如从《茶经》到《随园食单》等等,不过是一波潮汐,但阅读它们,会纾解心灵之淤。

唐人陆羽为茶抒写了一首情诗,就像唐人写格律诗那样,他推敲一生,其深情与专一,治愈了全世界的焦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茶经》开篇就这样悦人耳目。有形有声,将你代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佳境,静听鄂君子晳收到的爱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开门见树,读者心甘情愿,为“嘉木”添枝加叶。

可陆羽又说,“嘉木兮生乱石”,让人心疼,嫩绿绿的雀芽,却蓬勃于乱石寒壤之间,不挑不捡,不执不念。也许就是这一副简淡的品性,感悟了一位孤苦的僧人,卷起千年的舌尖,衔着万古的思念,为它择水选碳、立规制仪,不厌繁文,遣词细剪,只为一枚清嫩的灵魂,提取一丝亘古的甜,与饮者灵犀一点。

宋代有“喊山”习俗。春来了,草木还在憨睡,万物复苏之际,只待春雷惊蛰,第一醒来的是茶芽。茶农们会提前摆齐锣鼓,润好喉咙,模仿春雷,准备与自然一齐造化。锣鼓接雷,喧天动地,喊声荡山,此起彼伏,“我家茶,快发芽!我的茶,快发芽!”……一声声,一槌槌,震碎了雾花,清凉凉地洒落在被吵醒的芽头上。这种擂鼓催春的场景,恐怕是最感人的天人合一了。

生命呼唤生命,生命唤醒生命,人与自然扺掌共生,那茶便是生命的“清供”了,是陆羽追求的茶境。

茶传到日本,有千利休寂茶之“清供”;传到英国,有英式下午茶之“清供”。在欧洲大陆与美洲大陆之间,只是一杯茶的距离,美国人赢得了独立战争。不管以战火的方式,还是取经的方式,总之,喝茶喝通了世界。

闻琴听留白

中国人生活中有七大风雅之事,琴为第一。

为什么琴第一?因为曲高和寡,因为天籁并非触手可得。琴,是君子人格的标配。“曲高”与“天籁”,并非对天才琴技的赞美,而是对琴者内在修为的综合考量。尼采说,“在眼泪与音乐之间我无法加以区分”,这句话深邃直渗心幽,应该奉为对“曲高”和“天籁”的最好解惑。音乐是写在灵魂上的密码,应人的崇高之约而来,调理人性的不适。

我们常在古画上看到,古君子身背瑶琴,游历名山大川,修炼的正是在俗世即将堕毁的崇高感。高山流水间,他们十指抚琴,弹的是心弦。烟峦夕阳下,遗世独立的伟大孤独,难以名状。倘若于月夜水榭,焚香琴挑,则琴声或幽幽咽咽,或嘈嘈切切,即便穿林打叶,也还是一种有限的形式美。可古人深知,听琴非止于听音,更要听“无”。于是,琴声每每戛然悬空,无声无音,屏息之间,最吊人情绪。当内心开始充盈一个致广大的朦胧状态时,再起的琴声,无论多么惊艳,似乎都是为那一瞬间的“无”凭吊缅怀。这种琴弦之“无”,如书法之飞白,泼墨之留白,姑且称之琴弦之“留白”吧。

听琴听“无”,这一渺然细节在音乐中的专业趣旨非我能论,但“留白”的瞬间净化,休止尘世的杂念,却是额外赐予精神的有氧运动。“无”是“有”的虚拟,用以解释琴之“留白”,对此我们并不陌生,它源自庄禅的审美格调。陶渊明弹无弦琴,应该是一个大大的留白,是他献给前辈庄子和他自己人生的一个“清供”。

琴史上,似乎魏晋人最擅长弹琴复长啸。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一曲《广陵散》为之绝唱。他选择了死,是为了让正义之美活下去。不管《广陵散》是否就是当年嵇康的“安魂曲”,它已然流传为悦耳的纪念碑,永恒为他的生命清供。

在士君子,瑶琴是很个人主义的音乐。即便交友,那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一个人在树下弹琴,一个人在巨石上听,飞瀑流过巨石,经过树下,这种高冷之美,太过华丽。

孔子弦诗三百篇,将华丽稀释,普罗为温柔敦厚的大众教化,矫正勤劳的怨声。《诗经》配乐吟诵,音乐纾解了诗的忧伤。人民“哀而无怨”,“宜其家室”,在琴瑟和鸣中,终于把日子过成了教科书。其实,北宋朱长文著《琴史》的初衷,就是想用琴音教化人的心灵。只不过,艺术的真谛一旦在人的内心苏醒,那颗不羁的灵魂便无论如何都会找到自己的节拍。

书法是精神上的芭蕾舞

唐代不仅盛产诗歌,还盛产书法家。除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初唐四杰、抑或中唐“颜柳”之外,还有一位让米芾都惊艳的孙过庭。米芾叹其书法直追“二王”。孙过庭还著《书谱》一书,品评先贤书法。

书法是线的艺术,唐以前书画皆在线条上追逐光昌流丽,以吴道子所创“吴家样”为集大成者。到宋代,士人那颗自由的艺术之心,无法忍受千家一条的格式化线条,便开始越过唐代,直奔东晋二王了。

线的艺术,是时间的绵延,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与自我对话的行动艺术,它不反映社会现实,而是在精神上自我训练,培养审美能力。孙过庭则因太喜爱王羲之的线韵,而偏执着于以假乱真的功夫。他可以在任何不同的场合,写出一模一样的同一个王羲之曾经写过的“字”,不要说人的情绪以及运笔时的气息会不同,除非忘我,想必孙过庭练的就是这种忘我的功夫。

米芾可不能“忘我”,“我”是艺术的主体。他曾给友人写诗一卷,发表“独立宣言”:芾自会道言语,不袭古人。他“刷字”五十余年,才松了口气,见有人说他书画,不知师法何处,才终于释然。

难怪项穆在《书法雅言》中对苏轼、米芾疾言厉色,项穆是理学之徒,宋明理学的核心思想是“无我”。虽然历史已经是万历朝了,而且本朝亦不乏与米芾息息相通的性灵文人,在米芾和项穆之间,还有倡导“唐宋诗”的归有光、因赞美“人欲”而惊世骇俗的李贽以及独抒性灵的“公安三袁”等,项穆不会不知。人的精神进化,是多么参差不齐,连时间都会脸红,不要说五百年前米芾那颗自由的性灵,就是同朝为人,分野亦明。

毫无疑问,项穆认为书法应该是一门“载道”的艺术,正如理学主张“文以载道”,“道”是“正人心”,是《书法雅言》初衷,是项穆的学术抱负,他将书法艺术提升到理学意识形态的高度。书法被天理纠缠,还有审美的可能吗?如果天理否定人性和人欲,那就无法审美,因为那条优美的中国线的艺术,属于流畅的人性,不属于概念,它不为任何概念作广告贴士。

项穆是明代收藏大家项元汴之子,过手过眼的艺术珍品想必不少,如此出身非一般人能比。不过,米芾也不是一般人,书法、艺评、绘画、诗歌等,不仅是项穆的老老前辈。仅就收藏,“宝晋斋”藏有王羲之《王略帖》、谢安《八月五日帖》、王献之《十二贴》三帖,便足以傲视古今藏界之群雄,不知深浅的项穆!

看项穆对苏、米指手画脚,才说了这么多米芾。苏轼是米芾的良师益友,也是今人熟悉并敬重的生活美学宗师。从此进入《书法雅言》,亦不失为一种逆向的审美路径。它会提示我们,无论何时何地,书法关于线的艺术都是我们生命的韵律。

案头上的书写风雅

苏易简是北宋初年的大才子,他考状元的学霸试卷,让宋太宗击掌再三,钦点为甲科第一。才子多半性情中人,苏易简也不例外,除了为官正直外,他还有两大痴好。第一,痴酒如命,第二,文章卓世。但他不写理学家们的高头讲章,也不好摆大学问家的架势。《文房四谱》是他兴之所至,情之所起,一本书法工具入门书便写成。“砚谱”“墨谱”“笔谱”“纸谱”,在他的审美观照和修辞整饬后,成为书房长物,并为学者所不可须臾之缺的案头风雅。

其中,“纸谱”卷,每每会诱发人对纸的惜物之心,与对风雅的赞叹:“荆州白笺纸,岁月积久,首尾零落,或间缺烂,前人糊榻,不能悉相连补。”看来宋以前,作为四大发明的造纸工艺还是比较粗糙的。

纸贵如晋时,陶渊明的曾祖陶侃献给晋帝笺纸三千张,王羲之任会稽令时,谢公从府库申请九万张笺纸赠送给他。西晋的陶家,东晋的王、谢两家,恐怕将东西两晋的上好笺纸一网打尽了。即便到了宋代,造纸术和印刷术已经普及,私刻印书是一道时尚风景,米芾拳拳纸情,亦非纸不画,可见笺纸之金贵依然时尚。

有评价说《书房四谱》文辞藻丽,没办法,那不过是才子必备的小技。这种知识入门的文字,唯文采,才能尽显“文房四宝”的雅致。作为书房里的清供,给《书法雅言》“陪读”,真是项穆的好运。

家有长物的启示

形而上的看,一部《长物志》谈的都是“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皆身外多余之物。但还有“长”,“长物”之长,是指附着于物体上的精神质量,是对物体的审美限定。所谓“家有长物”,并非所有的凡物皆可登堂入室,而是要严格筛选。文震亨给出了十二项,将“入品”的“长物”,设置于厅堂、书房、起居室、卧房,甚至室外的曲廊水榭间,每一项都是中国文人的心灵抱枕,皆可安顿一颗居家之心,可作心灵清供。在润物细无声的生活经验中,生成惜物敬重的习惯。“长物”还有另一层可爱,那就是它可以普及为美育之津梁,风化社会的道场。

就像无法收藏生命一样,我们也无法收藏时间。幸亏我们有了“长物”意识,忠诚于时间之善,将生命的创造收藏起来。

文震亨是文徵明的曾孙,写《长物志》,信手拈来,得益于他家藏丰厚,有近水楼台的优越。寒士李渔在《闲情偶寄》里,对诸般“长物”也如数家珍,就连“性灵派”的创始人之一袁宏道,都要放放手里的“宏道”大学问,去写一部《瓶史》,谈谈他对插花艺术的主张。一句“斗清不斗奢”,就知他是插花行里的雅人。插花是小乐之乐,却是顺手之乐,方便怡情之乐。人不可能每日都倾力高山流水之大乐,所以,袁宏道给自己的书斋题名为“瓶花斋”,而不是“性灵斋”抑或“华严斋”之类,在瓶花斋里小乐即可。陈眉公称他为“瓶隐”,可见“性灵派”对“长物”的执着。

写《瓶花谱》的张谦德,说起他的另一个名字“张丑”,想必绘画鉴赏界皆知其雷声隆隆,所著《清河书画舫》,在绘画艺术史上是一座界碑。除了书画,他还喜欢生活中的各种“长物”,在《瓶花谱》里装点配饰。

在小情小景上,明人比宋人简约。他们只享受短暂的美好,欣赏鲜花的可爱,在于不留恋,不永恒。他们只写花瓶里的花,在书房与花之性灵一期一会。

高濂的《瓶花三说》,有种偷着乐的闲逸之美,它们是生活中的小景小情,但不能没有,想像一下,在万物冻僵之时,瓶花直如雪夜烛光,有种复苏的力量。

春生、夏长、秋获、冬藏,四季在每一个华丽转身之际,都会给人一个阳光灿烂的启示:一年都是好景致。但,春夏揖别,秋去冬来,四季在时间的秩序里却无缘聚首,花落花开,瞬息无常,怎么办?被美宠上了天的宋人有想象力,他们创造了“一年景”。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有一段描述,他说,京师妇女喜爱四季花样同框,从首饰、衣裳到鞋袜“皆备四时”。从头到脚穿戴四季花样,把每一天都过成了四季,谁说寿世无长物呢?他们用审美延长了生命的质量。

疫情猛于虎之际,最好待在家里读读书,提高精神免疫力。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第一辑,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