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研院 | AECOM刘泓志:城市的价值比产值更重要

苏晶2020-05-23 11:56

苏晶/文 城市不只是要往高处爬、往远处走,还要考量当遭遇大的外力时,能否扛得住,能否很快恢复到正常状态。就好比一个人想要锻炼、增长肌肉,当他的器官出问题、身体不健康的时候,增长肌肉就没有意义了。

一个词可以描述城市遭遇外力冲击后自愈的能力,就是“韧性”。城市韧性在国际上是一个非常普遍的概念,有三十年国际国内城市规划经验的刘泓志深谙此概念。但是他说,直到这次疫情爆发,大家才真正开始重视起城市韧性。

多年来,增长是中国城市发展的首要目标,地方政府在“GDP锦标赛”的刺激下埋头狂奔。疫情打乱了狂奔的节奏,最新政府工作报告没有提出全年经济增长目标,这是改革开放40多年来的首次。

原因众所周知——全球疫情和经贸形势不确定性很大,中国发展面临一些难以预料的影响因素,中国经济需要调试和恢复的时间。

城市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经济单元。在这个节点,我们需要重新审视城市价值观——去思考城市发展的综合目标是什么?需不需要对城市的价值观进行调整?就此,我们专访了AECOM亚太区副总裁、战略和发展负责人刘泓志。

建筑规划行业盛产理想主义者,疫情发生后,他看到技术应用赋能管控,城市有了更快的响应速度,也看到社区隔离、人口管控带来了城市价值的倒退。

基于种种观察,刘泓志认为,中国城市需要从疫情中吸取两点教训:一是城市发展要从单纯的增长意识转变到健康底线意识;二是城市管理要从信息到信任,从管理到治理,达成城市共治。

“城市不只要往高爬、往远走,还要能扛得住外力冲击”

经济观察报:这次疫情给你最大的触动是什么?

刘泓志:它让我想起了七八年前,我们跟洛克菲勒基金会合作推动的全球100个韧性城市项目。“韧性城市”是一个对于城市来说非常重要的议题,各界对此的反响都很好,但是采取行动的很少,大部分城市在战略中选择忽略这个议题。

直到这次疫情来了,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很重要了。

经济观察报:什么是“韧性城市”?

刘泓志:韧性是一个物理学名词,指物件受到外力冲击时,很快恢复原状的能力,也有人将它翻译成弹性,但是我觉得谈韧性会更人文一点。

城市也会遭遇很多外力冲击,包括水灾、停电、地震,也包括疫情、生化危机、甚至骇客攻击等,城市系统可能因为外力冲击而瘫痪。

韧性城市就代表着一个城市受到外力冲击的后,能够不通过其他的力量,自己回到原状态。

经济观察报:城市韧性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刘泓志:每一个城市都会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韧性问题。外力也分为两种,一种是急性的,一种是慢性的。刚才讲的都是急性的外力,慢性的外力是什么?比如人口结构老化、犯罪率上升、海平面上升,这些问题虽然是慢性的,但不代表不重要。

经济观察报:疫情给大家上了一课,那有没有给你们带来新的业务?

刘泓志:没有直接的新项目。但是,我们看到客户方对于城市韧性、城市安全、社区健康的有了比较多的期待,也可以说是要求。我相信,以后我们会有更多的工作涉及这方面的内容。

经济观察报:空间设计似乎不太能达到这些要求。

刘泓志:过去城市政府更希望我们提供一个愿景式的规划,但是,现在他们会更多地询问,规划设计如何跟城市治理挂钩。具体到项目上,就是要求出一份导则,让我们给出城市治理机制上的建议。这对于我们来说是挑战,也是动力,考验我们能不能做到双向赋能。

经济观察报:那就“韧性城市”而言,你会给到一个城市什么样的策略建议?

刘泓志:中国城市的发展是增长导向,甚至是狭隘的经济增长,很少去想“底线”的问题,但我一直相信如果中国城市要向高质量发展转变,很快会出现新需求。这次疫情是一次明显的验证。

它让我们思考城市不只是要往高处爬、往远处走,还要考量当城市遭遇大的外力是能否扛得住,能否很快恢复正常状态。也就是说,城市除了发展能力外,还要有自愈能力。

很多城市不具备健康意识,但是,好比一个人想要锻炼、增长肌肉,当他的器官出问题、身体不健康的时候,增长肌肉就没有意义了。

疫情后,这样的城市就需要去思考,发展的综合目标是什么?是不是要对城市发展观做一些调整。

经济观察报: 对于现阶段的中国城市来说,放弃单一的增长意识,恐怕很难。

刘泓志:这也是一个相对的过程。中国南方的一些城市,因为洪水这样的常态化灾害,就有了防汛体系。疫情对全球城市来说都是一个全新的挑战,虽然几率小,但他们一旦出现,就会让城市瘫痪和经济停滞。这次之后,应当有更多的城市认识到非常态外力冲击也需要警惕,健康底线意识和增长意识同样重要。

经济观察报:健康底线意识是一个系统吗?如何落地呢?

刘泓志:这是一个权重的问题。当我有100元的时候,60元用于投资,留40块保底,这40块要兼顾一切不可测的外力:诸如万一生意巨亏,我要怎么生活。城市也是一样,需要考虑种种突发状况,预测可能付出的社会成本跟经济成本。

“底层是安全,中层是效益,高层是个人价值实现”

 经济观察报:疫情中,你们有没有跟客户有没有进行一些交流?他们对疫情的反馈如何?

刘泓志:肯定有一些互动,但首先坦白说,因为不能出门,大家获得的99%信息都是从手机上看到的,是用碎片式的信息拼凑出的图像,肯定有缺憾。

经济观察报:据你自己观察,有什么新发现?

刘泓志:最明显的是,技术上的应用更先进、更多元,带动城市的响应速度更快。其次,疫情给城市一个很好的启示——很多的事不是政府一方能做好的。

在中国,事情牵扯到城市,人们就想到公共性,一旦是公共性的事就是政府的事。其实并不是,疫情告诉我们,城市中的公共事务光靠政府绝对是扛不过来,多民间力量自发参与很重要。

经济观察报:中国人对于公共事务的参与度一向比较低,这实际关乎人们对城市的认识与西方是不同的。

刘泓志:城市的品质不光跟建筑、景观以及治理有关,还与公众的参与度有关。考察一个城市的品质,你需要从一个丰富、多元的角度去理解,不是靠单一的美学角度、抑或是效益角度来衡量。

经济观察报:这次疫情中,一些城市暴露出很多问题,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个理想的城市,或者是一个让人失望的城市。

刘泓志:城市作为人们的一个居住环境,必须具备一些基本要素,疫情作为一种突发外力,冲击了这些基本要素。

这逼迫我们不得不去思考,市民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公共服务?这个公共服务到底由谁提供、怎么提供?市民如何接受公共服务?公共服务品质怎么样来衡量?

经济观察报:公共服务为何对一个城市如此重要?

刘泓志:并不是一群人、一堆建筑聚集在一起就是城市,只有当一个地方可以有目的、有组织、有效率的输送出公共服务,这个才是一个城市。

经济观察报:一般来说,城市应当提供哪些公共服务?

刘泓志:可以分成几个层次来说。首先,城市要保证人身安全,让一个人在城市里的活动是可预期的,不是说有保安和警察就安全,安全靠的是公理和法制。

第二,你在城市这个居住环境中工作和生活的投入产出效益是最高的。假定我很有钱,但我想吃个饭,光买菜就要走两小时的路,这是没有效益的。也就是说,城市的高效和便捷是城市服务的一部分。

第三,城市帮助个人实现梦想。为什么城市能源源不断地吸引年轻人,是因为城市给了他们对未来的希望,也许他们知道现在没法儿落户,生活窘迫,可是总还有机会啊,就算万分之一的希望,年轻人也愿意试试看。

这就是城市迷人的地方,它的底层是安全,中层是效益,高层是个人价值实现。

经济观察报:疫情中,一些城市在安全和效益这两个最基本的公共服务上做得都很不好。

刘泓志:公共服务质量的高低与城市治理有关。我们追求高效的城市治理,就是追求以最简单合理的资源投入,满足全体市民最优先的需求。

城市伟大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个有能力完成自我平衡的生态系统,如果我们对于城市问题的理解局限于单一事件的表象,便难以实现真正有效的城市治理。这是为什么疫情中一刀切的管理模式虽然有效率,但是招致了很多民怨。

“有信任品质的城市是一个非常精彩的城市”

经济观察报:您之前提到的技术创新是这次疫情中的积极因素,为何这么说?

刘泓志:政府通过信息系统介入疫情管控,带来了比过去更快速的响应,这是一个明显的自上而下的力量。如果没有这个系统,我们的反应速度会更慢,防疫效率会更低。

另外一个是自下而上的力量,是从社区发起的技术创新。例如有个人自制APP,让你知道去哪儿买到口罩,这些微小的力量为公众提供了有效的服务。

还有一些科技公司或是做社区营造的规划设计单位,通过数字化的手段,主动去帮助社区进行防疫工作。比如一些公司利用大数据做人口流动趋势预测,这些信息绕过政府,直接提高了民众的防控意识。

经济观察报:其实这些技术疫情前已经很成熟,疫情提供了一个应用场景。

刘泓志:很多应用是科技公司本来想做但不容易做到的,这次疫情挤压了时间,应用短时间内就做成了。这是我们之前不曾想到的,疫情驱动了这些行业的发展。

经济观察报:不过,我们为了安全让渡了隐私。

刘泓志:这是另外一个课题,疫情摧毁了我们一贯倡导的价值,除了数据隐私权,还有反全球化、反城镇化、封闭小区等。

作为一个城市专业工作者,我不认为只有封闭小区,才能够做好防疫。当中国几乎每个城市都采取了这个举措后,我们也不能因此合理化封闭小区。我们倡导的“开放城市街道,畅通内部路网”,这次一下子又退回去了。

经济观察报:事物总是具有两面性,疫情之后,您觉得城市管理者要从中吸取哪些教训?

刘泓志:城市管理者需要思考怎么样把信息变成信任,把管理变为治理,实现城市共治。如我前面所说,城市是一个自我平衡的生态系统,信息是驱动这个系统运转的关键,包括问题判读、决策行动和效益评估。

经济观察报:信息和信任的关系很微妙。

刘泓志:信息跟信任之间的关系复杂而直接。传统的信息传播很大程度上服务于权力和权威,不是服务于社区的开放和交流。然而,信息的真实与畅通是建立社会信任品质的基础,一旦建立了社会信任,庞大城市管理的成本和负担就能减少。

经济观察报:政府与民众互相信任,是一个很理想化的目标。

刘泓志:一个有信任品质的城市是非常精彩、人居和自在的城市,在一定程度的信任体制下,政府只需要去弥补信任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这是未来城市发展的一个趋势。

经济观察报:那从管理到治理,如何理解呢?

刘泓志:从管理到治理,也是未来城市发展一个的趋势。管理是单向且线型的,治理的话,更复杂,不只是自上而下,还有自下而上。二者的最大不同在于,管理的规则是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需求,而治理的规则少数人执行多数人的需求。

其实就是社会共治,通过政府、企业跟民众的多主体参与,共同决策,城市能够自然形成一个更好的一个生态平衡。

经济观察报:如何实现呢,在行政惯性之下,让政府主动放权是一件很难的事。

刘泓志:城市管理和治理是对城市的信息品质和信任品质的不同价值取向,两者都需要以信息品质为基础,但是一个治理导向的社会更仰赖信任品质来完成健康、高效的运作。这个目标短期内无法实现,未来20年后,我们再回过来看,可能已经有共同治理的机制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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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与政府事务研究院研究员,关注区域经济领域,包括区域政策、城市竞争、智慧城市、大文旅等与城市发展息息相关的各类主体和事件。联系邮箱:sujing@ee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