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皇与民族主义的缠斗

柳展雄2020-06-08 17:58

(钱币上的沙皇尼古拉一世)

柳展雄/文

1848年俄国处于全盛时期,普鲁士、奥地利是他的盟友,奥斯曼土耳其是他的手下败将,波兰经过失败的起义,几乎没有独立建国的希望。哥萨克的铁骑向南剿灭高加索的匪帮,向东不断征服亚洲。

沙皇尼古拉一世,身材魁梧,自信地站在政治舞台上,仿佛希腊神话里的天神朱庇特。他勤于公务,每天工作八小时以上,同时也精通享乐,时常组织舞会,绅士淑女穿着华服,跳着典雅的华尔兹,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历史学家西蒙·塞巴格·蒙蒂菲奥里(Simon Sebag Montefiore)向我们描绘了罗曼诺夫皇朝的景象,他是剑桥大学俄国史博士,作为学者他写的书又能符合大众阅读趣味,常年位居畅销书排行榜。蒙蒂菲奥里荣获多项大奖,著作已经被翻译为四十多种语言出版。

国家利益服从于君主利益

2月20日,法国人爆发革命推翻了君主制,消息传来后,沙皇向正在宫廷跳舞的军官们说道:“先生们,备马吧!法国宣布共和啦,我们要去巴黎了。 ”俄军最后没有去巴黎,而是去了维也纳。1848年革命以巴黎为大本营,星火燎原地烧遍整个西欧,保守派的灵魂人物梅特涅仓惶出逃。

奥地利皇帝弗朗茨·约瑟夫请求沙皇镇压革命,按照现代的国际关系来看,俄国似乎有干涉他国内政之嫌。然而在当时看来,君主制的稳定性压倒一切,国家主权并非神圣不可侵犯,如果一国发生动乱,邻国有义务维持秩序。这种行为放在中国的春秋时期,属于齐桓晋文之事,会获得孔子的称许。

在保守派的眼里,1818年的法俄战争并不是大国争霸战争,而是革命与正统君主制的意识形态斗争,沙皇秉持“兴灭国、继绝世”的原则,赶走篡位者拿破仑,扶植波旁王室复位。1848年沙皇秉持着同样的原则,帮助奥地利皇帝复位,两次行动均出于道义,俄罗斯并未有太多实质报酬,只是获得了“欧洲宪兵”的名号。

正统主义原则意味着外交上的“汉贼不两立”,不能承认乱臣贼子的政权。南美洲的巴西原本是个君主制国家,走向共和后,罗曼诺夫皇朝坚持不承认新政府,直到流亡的巴西废帝去世后,俄国才跟巴西共和国建交。

这种外交思维以意识形态为基准,慕虚名而处实祸,注定要跟国家的现实利益抵触。1854年沙皇与奥斯曼交战,奥地利并没有支持俄国,反而趁火打劫,要分一杯羹。尼古拉一世惊讶万分,他把家里墙上的弗朗茨·约瑟夫画像翻了过去,在背面写上“忘恩负义”几个字。

英法也加入战局,在克里米亚战争中击败了俄军,尼古拉一世在战败的耻辱中死去。战争留下一个巨大的教训,正统主义外交是多么不可靠,罗曼诺夫皇朝表示一旦革命者再有动作,不会援助哈布斯堡王室,很快意大利民族主义者试图反抗奥地利的殖民统治,俄国果然袖手旁观。

新的国际格局到来,外交上的意识形态路线也即将进行一次改辕易辙。

全世界斯拉夫人,团结起来

民间传言,尼古拉一世在临死前有两个遗嘱,其一是从地主手里解放农奴,其二是从土耳其手里解放斯拉夫人。

拿破仑称霸欧洲的时候,普鲁士、西班牙把王朝战争转变为民族解放,发动民众抵抗外敌。但俄国迟迟不敢动员民间力量,兴许农奴拿到了武器,可能还没对付法国军队,就先打本国的权贵主子。

拿破仑既是征服者,又是革命者,他把法国大革命的火种洒向四周。在平民百姓看来,他成为自由解放的象征。诗人普希金有次路过一个遥远的外省,发现驿站挂着拿破仑的肖像,普希金大吃一惊。站长见状灵机一动,解释道:“万一拿破仑拿着假通行证经过这,我马上凭这画像认出他,抓起来。”

俄国军官虽然战胜法国,但内心深处觉得法国制度更加优越。自彼得大帝以来,法国就是上层贵族模仿的对象。他们从小受法国家庭教师教育,学习凡尔赛宫廷的礼节文化,连母语俄文都不会说,就像今天中国的中产阶级热衷于给孩子培养“全英语环境”,跟国际接轨。

俄罗斯人在文化方面学法国、技术方面学德国,圣彼得堡有大量的德裔新教徒,他们擅长造船、冶金等诸多工艺。17、18世纪,德国移民从波罗的海沿岸,迁移到俄国内陆。鼎盛时期的德意志族人口,在帝国境内超过162万,在俄罗斯反对拿破仑的战争中,德裔军官掌握炮兵、工兵等兵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步兵由俄罗斯族、乌克兰族充任。换而言之,伟大的卫国战争是一群西化精英率领乡村泥腿子打赢了仗。

上流社会崇洋媚外的风气,在亚历山大二世期间有所扭转,他继承了父皇尼古拉留下的烂摊子。亚历山大的政策,在经济上实行自由化,废除农奴制,文化上维持保守状态,任用虔诚的东正教大臣,鼓吹俄罗斯本土文化。贵族子弟头一回重视俄罗斯农村,从农民身上挖掘到朴实、勤劳、集体主义等品质。西方文化腐朽轻浮,怎能跟博大的俄罗斯灵魂相比?

公元998年俄罗斯皈依东正教,一种新的世界观形成了:东正教是唯一真正的基督教,它保留了早期基督教原生态东西最多。1453年君士坦丁堡沦陷,拜占庭皇帝的侄女流亡远方,嫁给了伊凡三世。他沿用了拜占庭的双头鹰旗帜,宣称自己为罗马帝国继承者,莫斯科成为新的耶路撒冷,负起救世主的义务。

彼得大帝把都城搬迁到了更靠西的圣彼得堡,抛弃了他的第三罗马,但人民没有忘记自己是东正教的捍卫者,南方还有数百万基督徒处在土耳其帝国枷锁里,等着俄国同胞去拯救。在民间俚语里,“沙皇格勒”指的不是莫斯科、圣彼得堡,而是君士坦丁堡。

之前叶卡捷琳娜等先帝也曾攻打奥斯曼,但亚历山大二世首次用泛斯拉夫的名义,来为战争张目。1875年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发生起义,抛弃正统主义外交路线的沙俄,明确表示对革命者的支持。军队迅速出兵推进,俘虏了3万土耳其人,亚历山大二世获得捷报后,深情地唱起《感恩颂》。

贵族们在斯拉夫主义的感召下踊跃参军,这个盛况在小说作品里也有反映,《安娜·卡列尼娜》的主人公因为安娜自杀,去了塞尔维亚。这场战争甚至获得了政治异见人士的支持,3500个民粹主义者去前线当志愿者,后来谋划刺杀沙皇的亚力桑黛拉·科尔巴,当时在战地做护士工作。

泛斯拉夫主义有力地支持了沙俄的国力恢复。1848年革命里,脑袋里装满忠君思想的捷克人,协助哈布斯堡王室剿灭起义,到了19世纪晚期,捷克的民族意识觉醒,跟维也纳离心离德。在日俄战争中,跟这场战事风马牛不相及的南欧国家,门的内哥罗出于“泛斯拉夫大团结”缘故,向日本宣战。

俄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写下《告斯拉夫人书》,号召推翻哈布斯堡王朝,在帝国的废墟上建立新的斯拉夫联邦。恩格斯作为一个德国人,对此非常不理解:“把五百五十万捷克人、摩拉维亚人和斯洛伐克人组成一个国家,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七十年后,南斯拉夫国家从构想成为现实。

人民发现,皇室原来是外国人

泛斯拉夫主义是应对西方文明的反制策略,很容易被官方利用。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多次提出“兴亚论”,希望提携中韩等亚洲落后友邻,共同对抗白种人的欧美,实际操作中“兴亚论”为日军侵略提供了理论武器。

泛斯拉夫主义也陷入了相似的命运,1830年同为斯拉夫人的波兰民族发动起义,结果遭到沙皇镇压。总督穆拉维约夫伯爵说道:“只有死的波兰人,才是好的波兰人。”镇压不仅是官方行为,也得到民间知识分子的认同,普希金写了一篇颂文,热烈称赞俄军的胜利,称波兰人是一群叛徒。

普希金,那个不畏强权、傲视王侯的普希金,竟然主动歌功颂德,这证明了狭隘民族主义对人心的毒害有多么严重。自由派作家别林斯基也赞许了政府的行动,并多次赞扬普希金的“大俄罗斯主义”的诗歌。

1863年波兰第二次起义失败以后,俄国文学界叫嚷要惩罚起义者,要么绞死他们,要么把他们流放西伯利亚做苦役。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涅克拉索夫等人公开发表对波兰的仇恨言论,令马克思倍感齿冷。

波兰原本允许有自己的宪法,现在全部取消,到了19世纪晚期,学校、法院等公共场所只允许使用俄文标志,波兰大学生研读波兰文学时,必须使用俄译本。泛斯拉夫主义演化为大俄罗斯沙文主义,波罗的海沿岸的爱沙尼亚、立陶宛等民族纷纷遭到迫害。

沙皇政府试图用西里尔字母来改造立陶宛的文字,禁止用拉丁字母印刷立陶宛语的书籍。1885年爱沙尼亚的小学纳入俄国教育部体系,从而削弱了德意志贵族和新教教会的权力,两年后,俄语规定为教学语言。

所有民族里遭遇最惨的当属犹太人,1881年沙皇政府开始推行俄语一体化政策,禁止意第绪语(东欧犹太人所使用的语言)刊物的出版,强迫犹太人将孩子送入东正教会学校,学习东正教教义,从而在根源上改变犹太人的信仰。

19世纪80年代,俄国南部地区有 200多个城镇的犹太人遭到暴徒袭击,他们的财产不是遭抢劫,就是被毁坏。在莫斯科,约有 2万犹太人遭到驱逐 。本书作者蒙蒂菲奥里,其家族源流就出自俄国,经营金融业,1904年的反犹暴动之后,全家逃离俄国。

俄化政策愈演愈烈,最终反到了沙皇头上,论及西化程度,谁也不能跟罗曼诺夫家族相比。因为欧洲贵族之间互相通婚,俄国与日耳曼上层社会进行多次政治联姻,沙俄历史上最伟大的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出生在普鲁士什切青市,嫁入罗曼诺夫王室后,才学习俄语,皈依东正教。而他的丈夫彼得三世也不是正宗俄国人,彼得从小在德意志长大,来到俄国之后保留了很多德国习惯,平常穿着普鲁士军装,最崇拜腓特烈大帝。

末代皇后亚力山德拉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外孙女,出生在德国的黑森—达姆施塔特公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和英国国王乔治五世、德皇威廉二世都是表兄弟。各国王室都沾亲带故,有人戏称,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欧洲王族之间的内战。实际上,战争迫使王室不断向本民族靠拢,英国王室的父系源头(也就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来自日耳曼的萨克森-科堡-哥达公国,一战中英德分属不同的阵营,乔治五世为彰显爱国之心,断绝了跟德国的关系,还把姓氏改成了温莎。

在俄国发生了相似的一幕,首都圣彼得堡改名,因为这个名字是德国风格的,改成了更俄化的彼得格勒。皇后有德国血统,主张跟德国妥协和解,在俄国民间声誉很差,舆论普遍怀疑她里通外国,向敌人出卖情报。

亚历山德拉通敌的证据并不确凿,但她确实干预政事,任用一些昏聩无能的将军。士兵们非常不满:我们在前线同德国人拼杀,宫廷里的“德国女人”却同德国勾搭。

忠君爱国的俄国人对朝廷心生怨恨,非俄的少数民族更加离心离德,波兰、爱沙尼亚要求自治,甚至是独立建国,犹太人则加入了政治反对派。孟什维克的领袖马尔托夫、红军之父托洛茨基、《真理报》主编加米涅夫都是犹太人,在革命党的组织里,犹太人的比例高得惊人。

1917年二月革命爆发,尼古拉二世退位,这位沙皇还乐观地认为局势还能挽回,把帝位让给了弟弟,但是米哈伊尔却避之唯恐不及,连忙推辞。君主制已经走到了尽头,双头鹰王旗落下,代表共和的三色旗升起。形势完全应验了恩格斯三十年前的预言:“旧的国家及其世代相因的治国才略一齐崩溃,以致王冠成打地滚在街上而无人拾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