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解的结——从种族冲突到文化内战的美国

杨大巍薛倩2020-06-15 14:09

杨大巍 薛倩/文

5月25日,美国阵亡将士纪念日,明尼苏达州的非裔男子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在被警察德雷克·肖万(Derek Chauvin)跪压了8分46秒以后,永远地离别了这个世界。

这一场景成为2020年最具冲击力的一幅画面,与此有关的部分细节也由此而产生象征意义,深刻影响2020年的美国政治:俯伏在地面的黑人,跪压其上的白人警察,临终的话语“我不能呼吸”以及8分46秒的被压时间。

事件引起全国性的抗议,并且很快上升至骚乱和暴力事件。美国几百个城市发出声援,成为自1992年洛杉矶因种族冲突而引起的骚乱之后,最大规模的一次抗议浪潮。

和平还是对抗

美国的种族问题,更确切地说是黑人问题。400多年前开始的蓄奴制,帮助美利坚创立了基业,却也给这个国家留下永久的伤痛。1865年的内战,随着北方军队的胜利和南方奴隶制的结束,黑人终于不再为奴,但其通往自由平等的道路依旧漫长。当马丁·路德·金站立在林肯纪念堂之前,向黑人及世人诉说“我有一个梦想”的时候,100年已经过去。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艰难的开始,两年之后,著名黑人领袖麦尔坎·X(Malcolm X)遇刺;3年之后,马丁·路德·金遇刺。

半个多世纪以来,马丁·路德·金在其领导的抗争运动中所表现出来的宽容、坚忍和基督教之爱,赢得了世人愈来愈多的尊重。他的“梦想”成为美国的象征,并给后世之人带来希望。他一生倡导非暴力抗争、坚定和自尊自爱的信念,使他成为黑人最优秀的领袖。

马丁·路德·金在1964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1968年被暴徒杀害。在他离世18年之后,美国将每年1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定为“马丁·路德·金纪念日”,使之成为一个联邦假日;而以马丁·路德·金命名的街道则数以百计。不过马丁·路德·金的和平抗争,只是闪烁在高处的高尚理念,在他身后的黑人运动中,和平抗争从未被人真正地遵从。

黑人运动更多的是对抗性抗争,传统来自马丁·路德·金同时期的麦尔坎·X所推行的策略。麦尔坎是黑人对抗性抗争的代表,容貌出众,演讲动人,追随者无数。他有着不幸的幼年:曾是黑人联盟领导人的父亲早亡(据其母亲声称,被反黑人集团谋杀),母亲因精神问题长期住院治疗,而麦尔坎则不断地寄住在抚养人家庭,在街头犯罪,偷盗,直至21岁入狱,27岁出狱。青少年时期的身世对麦尔坎的主张有着深远的影响,而这种身世,实际也是许多黑人的身世。这也是为什么麦尔坎更倾向于对抗性抗争。而这种抗争方式,对于黑人具有更多的感召力。麦尔坎宣称黑人是优秀的种族,为了争取权力,可以使用任何手段。许多人谴责麦尔坎煽动暴力和仇恨,另一部分人则视他为黑人民权运动的杰出领袖,把他与马丁·路德·金并列。

后世对麦尔坎的印象渐渐淡去,黑人将马丁·路德·金作为精神的依托,供奉起来高高仰望。但是麦尔坎所开辟的对抗性之路,却从未停止。

黑人的处境

黑人能够自由进出旅馆;昔日奴隶和奴隶主的儿子欢聚一堂亲如兄弟;黑人拥有选举的权力,并且深知自己的投票举足轻重……马丁·路德·金1963年的梦想,今天来看,大部分已经得到实现。较之上世纪60年代,黑人地位有了很大的改善。我们不仅看见黑人进入警界、法律界和政界,更看到奥巴马在2008年成为美国总统。黑人在政治层面获得的权益,多少可以致敬马丁·路德·金的在天之灵。除此而外,政府部门、学校和各大公司,也为黑人提供各种平权措施,例如在公司和政府部门设定配额给黑人,学校和政府部门对黑人降低录取的分数线。

从马丁·路德·金的时代起,种族冲突的起因皆是警察的野蛮执法(Police Brutality)。1992年的洛杉矶暴乱,2014年的弗格森暴乱,5月底酿成的全国风暴都源及于此。媒体及民主党人谴责社会对于黑人存有系统性的歧视。奥巴马在弗洛伊德事件之后发推特指出:对于数以百万计的黑人而言,被刑事司法系统区别对待是一种痛苦和疯狂的常态。拜登在他的视频中声称,所有的非裔都害怕坏警察威胁他们的安全,他们教育其子女忍受警察滥权以便活着回家。而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在新闻发布会上,则谴责执法机构有“根本性、制度性的种族主义污点”。

这种制度性的指责失之偏颇,同时将警察放置在同黑人敌对的状态。事实上,在许多高比例犯罪的城市,政府由民主党掌控,指责政府管控下的警察局系统性歧视黑人,无疑是在控诉民主党自身。确实,警察在执法过程中存在歧视行为,但并不是一种整体状况。而全国的数据也表明,警察射杀的黑人,要比射杀的白人少许多,比例上并不能证明存在这种制度性的歧视。《华盛顿邮报》在2019年做过统计,当年警察射杀了9名未持有武器的黑人和13名未持有武器的白人,在2015年这两个数字分别为38和32。这份数据表明,警察对于黑人的戒备状态实际是在下降,或者也许是在更为小心谨慎地进行处理。

每每引爆冲突的种族问题,归根结底是经济问题。黑人的处境没有随着外部因素的改变而好转,根本原因在于黑人的贫穷,而弗洛伊德案的起因也只是一张20美元的假币。近些年,黑人就业增加,失业率降至历史最低点,犯罪也就随之减少,可见贫穷才是犯罪的致命原因。黑人的家庭和教育状况尤其堪忧。相较于其他少数族裔,黑人更多地辍学,单亲妈妈的比率更是两倍或数倍于其他族裔。不完整的家庭环境,使孩子的成长受到巨大的影响,并且波及日后的生命轨迹。

黑人本是虔诚的宗教群体,有其道德伦理的制约。但是现代社会的各种诱惑和无节制,使得从单亲家庭走出的黑人孩子缺少管教而放任,直至游离于社会。

党派之争

民主党在传统上并不倾向于黑人。废除奴隶制的林肯是共和党总统。民主党推崇的富兰克林·罗斯福,也一直不愿在给予黑人权益的路上走得更远,虽然罗斯福夫人一直试图促使他这么做。1964年,林登·约翰逊总统推出“民权法案”,但在众议院,共和党有80%的议员支持,民主党只有61%;而在参议院,共和党有82%的议员支持,民主党只有69%。当然,反对的民主党议员主要来自南方(南方民主党,Dixiecrats)。也正是由于1964年的民权法案,南方的许多民主党人转向了共和党。约翰逊预见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签署法案的前一天,曾忧郁地叹息道“我这是把南方送给共和党了”。

民主党一直以来采取更为直接的经济救援方法帮助黑人,包括推出社会福利,向黑人社区投入更多的财政支出。共和党则寄希望于促使黑人的自立,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包括支持政府资助的特许学校(Charter School)。

经济上受惠于民主党,黑人自然更多地依赖或倾向于民主党。1960年代以后,约有70%的黑人为民主党选民,成为选举中民主党的重要票仓。

尽管民主党努力为黑人发声,并且将更多的权力交及黑人,一个不争的事实却是,民主党执政的区域,黑人的生活境况并没有获得根本性的好转,甚至往往是更加糟糕。无论是发生弗洛伊德惨案的明尼阿波利斯,还是暴动严重的洛杉矶市和华盛顿特区,都属民主党政府管辖。而一些由黑人执政的城市,尤其是芝加哥,犯罪严重,数目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然而这类事件鲜少能够见诸报端,也难得为民主党特别关注。黑人早期的民权活动家鲍勃·伍德森(BobWoodson)在接受采访时指出:在过去50年里,22万亿美元用于改善贫困的项目。但这些经费的70%用于了为穷人服务的人,而非穷人。因为人们用这些钱创造了一个管理贫困区域的阶层。

伍德森也谈及黑人大法官埃里克·霍尔德(EricHolder),说他在华盛顿特区做律师的时期,很多年轻人被警察开枪打死,但这些年轻人是黑人,而射杀他们的是黑人警察,所以没有一人被起诉,也没有引起公众的强烈抗议。

伍德森认为民主党管理了50年的中心城市,至今还是诸多的不平等,民众生活堪忧。但是,民主党总是用种族问题转移人们注意力。民主党刻意回避许多黑人社区的问题,让人怀疑民主党对于黑人生命是否真正关注,对于民主党的选票是否更多在意。

不可否认民主党为黑人及其他少数族裔争取了许多权益,但是民主党将黑人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也许是一种隐蔽且更深层次的歧视。拜登在同电台主持人查拉曼尼的谈话中令人震惊地说到:如果你不支持我,你就不是黑人(If you don’t support me ,then you ain’t black)。虽然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却道出民主党人真实的想法。对黑人族群程式化的认知,不仅显示民主党高高在上的拯救者姿态,更在无形中剥夺了黑人的思维权力和决定权力,比之对于黑人不安分,不守法的看法,事实上更多一层侮辱的含义。

而共和党在这个问题上愈来愈趋向沉默。多年的美国政治形成了强有力的政治正确,种族歧视的议题高高在上,不容人们从另外的角度进行探讨。大部分的共和党人避开这个话题,少数极右的共和党人有时候忍不住为警察和政府辩护,其结果就是强硬的论调成为共和党的标签。共和党小心谨慎、噤声少言的样子,仿佛暗自承认自己正是那歧视者。如此将种族的话语权拱手交给民主党,共和党在这场辩论里早已失去了获胜的机会。

文化内战

种族冲突的余波往往激发出更多的仇恨。黑人重温过去的历史,白人为过去感到负罪。仿佛受到命运的嘲弄,昔日为人尊重的南方将领罗伯特·李,一次次地跌落神坛,其雕像则从每一个城市里逐一拆除。在这次的抗议声中,弗吉尼亚决定拆除罗伯特·李的雕像,而李将军的后代对清除雕像也表示了赞同:这座雕像是压迫的象征,必须拆除。

事实上不仅是李将军,南方士兵的雕像也不能避免被毁的命运。而国父们如华盛顿和杰斐逊,也因为是曾经的农场主而屡屡遭受质疑,一些人希望其雕像能够一并拆除。所有这些的可悲之处在于,人们忘却了纪念这些英雄人物的初衷,忘却了这些英雄人物呈现给世人的崇高品德和温暖人性。李将军威严英俊的雕像,让人忆起他的忠诚、使命感和完整的人格,也忆起南方在这场战争中所展示出的守护家园的巨大勇气。南北战争是让整个国家的民众共同遭受巨大伤痛的内战,而南方家园的损失和毁灭,人皆不愿所见。战争之后,北方对南方生出的理解和同情,有一种为美国人所骄傲的宽容精神。如果将这一切都剥离掉,人类只能变得狭隘浅薄,并且永远为一种仇恨心理所占据。

种族问题的根源是经济,但是最后涉及文化,而在目前,这甚至即将引发一场文化内战:民主党和共和党,自由派和保守派,孩子与父母,年轻人和老人……价值和理念的冲突,正考验着美国的社会。

拆除雕像的运动远远波及欧洲。英国人几年前开始拆除击败拿破仑的民族英雄海军元首纳尔逊的雕像,因为他为奴隶制辩护。在这一次的抗议大潮中,英国开始想要拆除丘吉尔的雕像,因为据称他是一个白人至上主义者。这种趋势令人困惑和伤感,因为在推翻雕像的同时,人们切断甚至是铲除了人类的文化根基。

人类的历史充满了血腥、残忍和罪恶。每一次胜利有多么的辉煌,它所伴随的死亡就有多么的巨大和可怖,这在胜利者和失败者双方皆是如此。如果说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大概就是人类在这些冲突和战争中,每每显示出的高尚品格和巨大的勇气。追求纯粹完全的美德而不顾事件的历史背景,只能是完全否定人类自身和人类文明的每一次进化。

先知和自救

警察是脆弱的人群与罪恶之间的一堵墙壁,使命重大,正确运用其权力永远是一个严肃而沉重的话题。在历次的抗议声潮中,抗议者都将愤怒指向警方,仿佛警方是一个独立于社会和政府机构的特殊存在。弗洛伊德案到现在为止的结果是,纽约和洛杉矶要大幅度减少对警察局的财政支持(defund),而明尼阿波利斯,则极端到市政府成员同意要撤销警察局(disband)。这对于那些依赖警察保护其基本安全的贫穷地区,尤其是黑人地区,不啻是一种灾难。其实,参照2019年的盖洛普民意调查的结果:53%的公众对警察抱有巨大的信心。今日对警察采取的激进行为,实在有违民意。

减少资助和解散警局(Defundand Disband),已经成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这是民主党极端左翼在特朗普上任后多次绑架民主党的又一个杰作。弹劾总统和绿色新政的余波尚在,这一次的这张牌更令人亢奋。不过民主党建制派被逼入了困境,拜登的处境更加如此。原先拜登希望寻找一名女性搭档,现在看来,这名女性只能是一名黑人女性。拜登在竞选之初曾被攻击有种族主义之嫌,现在的局势下,他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尽力去洗刷那令人生疑的历史。拜登有可能因此而赢得黑人选票,不过他更有可能因此而失去郊区富裕的中产阶级。

每次冲突以后,政府总是期待着与黑人之间的对话,但每一次都不见成效。由于既定的政治禁区,疯狂的身份政治,白人和黑人之间难以诚实地展开对话,其结果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给黑人追加福利,而永远未能解决问题的根源。

大概只有黑人才能够、才敢于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民主党对于黑人群体的同情心多于责任心,他们谴责每一次的不公平,却鲜少去做具体的事情。共和党则惮于政治正确的威严逼视而绕过种族议题。拯救黑人的只有黑人自己。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马丁·路德·金,将一种智慧和深刻的人性洞见带给黑人,在呼吁公正的同时,以坚忍和仁爱回应世界。黑人在政治层面已经取得一定权益的今天,更需要如马丁·路德·金那样的先知,带领他们走出困境。

令人失望的是马丁·路德·金以后的黑人民权领袖,住着豪华的住宅,过着奢侈的生活,脱离底层黑人,沦为政党的工具,再不能真正为黑人发声。不过事情并不是那么沮丧。当反种族歧视的人群中,越来越多的白人参与进去之时,黑人也开始了更多指向自身的思索和问责。这是一个令人略感欣慰的开端,因为内部的反思如此重要,没有这种反思就不可能有种族的蜕变和新生。

1968和2020

马克·吐温说过:历史从不重复自己,但是历史往往发生轮回。

2020年对美国来说,有种种的流年不利:新冠的流行,经济的下跌,民权的纷争,暴力和冲突。这一年的情形让人回想起同样是混乱无序的1968年,而那一年,如同2020年,也是总统大选年。

回顾一下1968年所发生的一切:4月马丁·路德·金遇刺,芝加哥发生波及全美100多个城市的冲突和骚乱,6月罗伯特·肯尼迪(肯尼迪总统的弟弟)遇刺,8月民主党全国大会发生混乱,同年,“香港流感”大流行,导致近10万美国人死亡……

2020年的混乱之中,民主党和共和党紧张备选,但是疫情使得大规模的助选活动遥遥无望。弗洛伊德事件给与民主党大好机会:对于公正的呼声将为民主党带来更多的追随者。

民主党正将这一冲突无限扩大,亲民主党的媒体也在推波助澜。首先兴起的是向黑人下跪运动,民主党在各种场合进行下跪。先是警察和民众,然后是一部分民主党的众议员,其后是各个州的州长,拜登和民主党的大佬。跪地的时间定为8分46秒,为的是体验和痛悼弗洛伊德所遭受的痛苦。

冲突将特朗普逼至角落,共和党在这一类的冲突中经常有点不知所措,特朗普更不知如何应对。虽然特朗普在第一时间谴责了警察,并且表示要为受害者伸张正义,但紧接着就表示要保护民众的财产和安全,并在必要的时候派驻军队。特朗普的谴责显然有些潦草,而动用军队的言论一出,立刻引起一片抨击之声。

特朗普没有更好的选择,从他上任之际已经被定义为种族主义者,所以此刻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逃脱被谴责的命运。可以想象对于死者表示更多哀悼和同情的特朗普,同样会被批作虚假。而确实,特朗普既然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指望他在国家处于困境的时候,作出政治家的人道发言就有些勉为其难。特朗普注重实际,他所更为关注的是平息骚乱和抢劫。

抗议演变成骚乱和抢劫是否是由于民主党的放纵和怂恿,不得而知。但是下跪运动,减少警察局的经费,撤销警察局等等,显然有点过头。归根结底,大选最后所要争取的是中间选票,这些人可能对特朗普有所失望,但是失去秩序的世界更非他们所愿。

尽管各大城市骚乱不断,美股正在逐渐回升。这是特朗普所喜欢看到的。回望1968年的总统选举,在混乱不堪的局势中,共和党人尼克松强调"法律和秩序",并以此大胜。特朗普从中看到了更多的生机,前一阵子在对民众的讲话中,特朗普开始宣称,我是你们“法律和秩序”(LawandOrder)的总统。同尼克松一样,特朗普相信沉默的大多数(SilentMajority)最终会选择这种秩序。

自从特朗普上台,民主党几次有机会能够置特朗普于死地,可是每每过度操纵而贻误时机。1968年的记忆尚有余温,民主党人应该多多回顾历史,找寻一些教训和灵感。

有一则人们熟悉的寓言,不会水的蝎子求助于乌龟去对岸。乌龟驮着蝎子游至河心,却被蝎子狠狠蛰了一下。乌龟将死,蝎子也将沉没。乌龟至死不解蝎子的行为,这一将双方带至死亡的行为。

这是蝎子的天性所然,没有逻辑。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在没有逻辑的逻辑中走向未来。

(作者系美国财税专家,现居美国亚特兰大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