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在人与食物之间

沈祖新2020-06-15 16:37

沈祖新/文

关于食物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似乎已无需多言,食物既是对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的满足,也是人类文明形态中的关键因素,食物是人类文明多样性的彰显,食物是人类生存社会性的体现,食物是人类进步路程的映射……在《吃:食物如何改变我们人类和全球历史》一书中,这些问题都能得到回应。更进一步,作者菲利普·费尔南多-阿梅斯托在食物历史的勾勒中,探究出食物与人类的“共同体”文明之间的深层关联,在现实层面上指涉出对人类的生存关怀,又从未来的向度中,遐想出人类未来的可能,展示出思想的纵深性与穿透力。

火与微波炉的历史呼应

毋庸置疑的是,人类文明的诞生与火的发现息息相关,人类文明的演进也与对火的利用紧密相连。在关于“火”与人类文明之间关系的诸多书写、探秘甚至想象之中,人们无法忽视的一点是,火的发现,让人类开始食用熟食。

从食物史的角度观察“火”与人类文明之间的关系,最基本的一点是,人类开始利用“火”加热食物,人类成为地球生物圈中唯一以熟食为生的族群,由此,人类拥有了“烹饪”的特权。在此意义上,人类对食物的需求已不只是自然状态下的生理需求,也是人文意义上的文明状态。而面对不乏空泛与含混的“文明”时,我们要追问的是,究竟在那种层面上,食物参与、影响甚至塑造了人类的“文明”?对此,菲利普给出了相当睿智的答案,“直到火和食物结合在一起后,大势所趋,社区生活的焦点才沛然形成。进食以独特的方式成为社交行为:共同进行却不必同心协力。用火烹调赋予食物更大价值,这使得食物不再只是可吃的东西,还开启了充满想象里的新可能性:餐食可以变成祭品、爱筵、仪式,以及种种借着火的神奇转化功能所促成的事物,其中之一便是将彼此竞争的人转化为社群”。在菲利普的论述中,“火”不仅造就了人类“熟食”的种族特性,更塑造出人类“合食”的文明形态,为果腹的餐食注入了诸多仪式性的内涵。仪式感的注入,改写了人与之然、与他人乃至于与自身的关系,人的生存方式,由原始的“群居”进化为“共同生活”,而对仪式感的“共识”,正是“共同生活”得以成立的精神基础。在历史的推演中,一代代的“共同生活”衍化为诸多的“共同体”,而为共同体成员所默认、遵从、守护、捍卫的精神共识,维系着共同体的运作,并彰显着共同体的价值追求与生存信念,在后人的反观中,这些彼此独立的自治系统,被命名为“文明”。

或许,“共同体”文明的形成并不能为火与食物的结合所概括,但是,食物史的视角,却为我们认知“共同体”提供了最为亲切的视角:家庭、阶级、国家、民族、乡里、社区……永久的或暂时的,私人的或公共的,袅袅炊烟中的归家愿景,围着火炉聚餐时的珍重友谊……种种的“共同体”将人凝聚在一起。可以说,“共同体”的存在使人类的生存超脱于自然的馈赠与给予,在自然的重重限制中,人类以共同体的方式保存了种族,并延绵出一脉地球的奇迹。

与原始的“火”相呼应,现代化的微波炉似乎完全重塑了人类文明的原始想象:木柴为电源所取代,灼热的明火为看不见的微波所代替,火与食物相接触时的诱人的反应亦为微波炉的机盖所隔绝,现代人可能与原始人所共享的烹饪体验,也许,只有等待。更为重要的是,微波炉的出现,击垮了对“共同体”而言至关重要的仪式感,在微波炉面前,人们所期待的,只是果腹本身。在这个意义上看,这是一种文明的“倒退”。

正是这个层面上,菲利普展开了对人类文明的反思:现代化的进程创造了新式的餐饮形式——快餐,为快餐的“快”所节约的时间成为人类奔波生存的代价,原有的“共同体”仪式亦为快餐的单独进食形式所改写,由此透露的,是人类的现实生存境况的改变。菲利普从食物中挖掘出现代性批判的思想深度,足见其思想的纵深感与穿透力。

现实关怀与未来想象

如果将菲利普的食物历史思想的概括止步于“现代性批判”,无疑是对其思想的泛化处理。食物史是人类文明的映射,关于人类文明,已有诸多言说,瓦尔特·本雅明的观点似乎最为彻底,“没有任何一份文明的记录,不同时也是一份野蛮的记录”,“文明”的“野蛮”之处,就在其中渗透着征服与杀戮、侵略与扩张、重置与改写、挣扎与压迫。以“共同体”为基础,菲利普考察了食物旅行中的殖民因素,揭示了现代文明状态下食物中的剥削成分,在现实层面上重申了文明的正义性;同时,在未来的遐想中,菲利普面对科学乌托邦的扩张与人性情感家园的逼仄,提示出至关重要的人类命题:我们如何共同生活。

以食物史回顾人类文明史,菲利普清晰的呈现出地域空间上的文明汇聚以及时间流逝出的文明更迭。哥伦布的航海,开启了世界历史的跨文明交流,人类视域中的“世界”开始以“整体”的面目呈现,辣椒、香料、玉米、马铃薯,乃至于最基础的调味品——盐,都见证了人类文明的汇聚与交流。同时,依托于航海背后的资本实力与经济目的,交流中隐含的殖民因素,也开始逐渐明晰,人类历史迎来了“帝国时代”。在以“帝国”为中心的世界共同体的时代,也是世界历史中的“工业时代”,国家、民族层面上的殖民下移为阶级之间的剥削与压迫,体现在食物史的视角中,便是饮食的工业化。饮食的工业化,改写了人类的饮食传统,它以果腹为终极目的,以便捷与快速为基本追求,但是,其噱头却是对现代人而言至关重要的卫生与营养。菲利普对此的概括是,“已完成工业化或逐渐工业化的大型城市不断成长,必须找到新方法来喂饱大众”,在现实的需求下,饮食工业的技术得以发展,出现了罐头、人造奶油等食品,同样,也包括微波炉这样的快速加热设备,将烹饪的等待时间压缩至最少。

可以肯定的是,饮食工业化的消费对象是工人、劳工等社会下层,以此,可以展开对现实的批判。但是,菲利普并不止步于此,他指出了饮食工业化的另一个特征——“饮食的均等化”。值得注意的是,“均等化”的位移方向,是工人、劳工对资本家、金融大亨、企业名流乃至于普通中产阶级的向往与渴求,菲利普将这一现象概括为“近代资产阶级化”,菲利普说,“近代资产阶级化带来一个讽刺现象,那就是它使得被摒除在外的人生活更加苦不堪言”。在此,菲利普的论述呼应了全书对饮食的基础界定——餐食的社会性,展开了对现实的深刻批判。餐食成为社会地位、思想境界、道德品质的象征,社会下层人民不甘落于人后,对他们而言,社会上层是舒适、惬意、安逸、尊贵的温柔乡,他们为此而疲于奔命,目的并不在于解放自己,而仅仅是成为“他们”。

在这个意义上,菲利普展开了对更为深刻的“现代性批判”,提示出极为重要的人类命题:我们如何共同生活。“资产阶级化”与现代文明确实创造了飞跃性的人类文明,但同时,文明的最主要受惠者,或者说,文明的主体,却一直含糊不明。从食物史的角度,人类文明的特征在于“共同体”式的生活方式与文明形态,同时,“共同”是否暗含了“全体”的要求,是否将“其他”社会成员也包含其中呢?这也成为“共同体”的试金石。

同样,在最宏观的层面上面对“未来”,“人类”的“共同体”又要何去何从?“挑剔”与‘精食主义’是社会自我保护的方法,用来对抗工业时代的有害后果”。换言之,人们对于“共同体”生活的集体无意识、对情感家园的守护,已经成为人类的基本需求,即使是微波炉,它依旧要在机身上放置一块耐热玻璃,人们透过它观察食物的加热的过程,这似乎与原始人聚火而食形成一种遥远的呼应。并且,饮食工业化的实质,是家庭餐的替代品,它也许并不能满足人们的情感需求,但是,它提示出情感需求的存在,暗示出人类对“共同体”的情感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