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以心传心的“史记”

刘刚2020-06-22 16:21

【文化的江山】

刘刚/文

从《刺客列传》到《水浒传》

关汉卿虽然混迹江湖,却未能从江湖中替窦娥找个出路。

到了元朝末年,江南太湖流域出了个姑苏人物,名叫施耐庵,他写了一本书,叫作《水浒传》。《水浒传》里指了一条路,那是一条水泊梁山的路,从此以后,但凡中国由民间起兵者,无不熟读或耳熟能详于《水浒传》,因为,此书能以心传心。

金圣叹评《水浒传》,说:大凡读书人,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在《游侠》与《货殖传》中,特别着力精神,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已。不过,施耐庵可没有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他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己的许多锦心绣口,全不在与圣人论个是非曲直。后来人不知,非要在《水浒》上加“忠义”二字,又将它与史记并列为发愤著书一例,这是使不得的。

金圣叹这一番话,是直冲明朝第一愤青李贽说的,因为李贽为施耐庵作了一篇《忠义水浒传序》,把《水浒传》说成是像《史记》那样的“发愤之所作”,“发愤”者谁?施耐庵与罗贯中师徒二人也。

李贽说:“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谁不为宋事而愤呢?当看到徽、钦二宗及家眷、财宝以及字画、人才被金人虏掠北行时,今人有血性者犹无不为之扼腕也。南宋第一画家李嵩也在这支亡国亡家的俘虏大队中,趁金人不备逃出来了。随后,一路向南追随南逃的宋高宗。他曾画过一幅《观潮图》,图中烟雨迷蒙,江山无人,以此隐喻南宋朝无人,何以恢复中原。但他却以民间话语的方式,赞画“宋江等三十六人像”,想要呼唤江湖英雄豪杰恢复中原。

历史转眼到了元朝初年,南宋遗民龚开,曾与陆秀夫为友,并同朝共事,陆秀夫殉国,龚开亲为老友作传,同时还写了《文丞相传》,可见其内心尚有仿效文天祥于民间起义兵驱逐鞑虏之志,正是他将李嵩画“宋江三十六人像”传下来并为之作赞序。

大约同时,出现了一个讲史话本,叫《大宋宣和遗事》。全书分为元亨利贞四集,宋江等人的故事出现在元亨两集,这是一本以民间话语形式出现的反金话本,却在元初流行起来,其以反金为名,实为反元朝。

到了元末,施、罗二人,一面参与民间起兵,一边写《水浒传》。他们将时代精神同个人体验结合起来写,读者和批评者也从这两个方面来读和评。

李贽的评价,用了史家法眼,把眼光放在时代精神上,特别强调了以忠义为标杆的救国救民的普世情怀;而金圣叹则倾向于施、罗二人的个人体验,从他们的内心独白倾听忠义情怀的弦外之音,从书中替天行道的江湖情节和绿林行径中寻找民间的力量。

可金圣叹为什么又要说“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呢?他难道不知《水浒传》的来历,不知道宋元之间的那些事?以金圣叹之博学显然不至于,可他为什么偏要说出那样无知的话来?其实,他那样说施耐庵,实是说他自己。

他在明清之际,处于文字狱的险境,能说《水浒传》是一部反元的书?能说《水浒传》的作者参与了元末民间起义?当然不能。清朝之于文人,与元朝不同。元人以为文弱,便放任汉人为文,蒙人为武。满清则不然,他们有了前车之鉴,汲取蒙元教训,对文人盯得很紧,所以大兴文字狱。

在文字狱的刀下,还敢批注《水浒传》,当然是别有怀抱。据说,他本姓张,名喟,明亡时他曾喟叹:金人在上,圣人焉能不叹!从此,他便自称“金圣叹”。“金人”,就是清人,清前称“后金”。他对“金人”那一叹,真是意味深长,那些代圣人立言的人、还有曾与他同道的人,都被朝廷招安了,就留下他来替圣人一声叹息了。

他在“六才子书”里,就藏了这么一部让圣人为之一叹的书,所以得包装一下,勿使其露出宋元话本的本来面目,他自己也要包装一下,包装成一个文艺闲人,并将闲人的面目,投影到施耐庵身上,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他说施耐庵那几句变形走样又走俏的话。

他本人已脱离体制,绝意仕途,所以对接受体制招安极其反感,经他批注的《水浒传》,就被他砍掉了受招安的下半身,一百二十回的原作变成了七十回的本子,结果适得其反。原作全本是个受招安的悲剧,经他腰斩,没了招安,悲剧性也随之消失。可现实的悲剧怎么办?王朝的现实,是不可能给啸聚山林的英雄留有出路的。

七十回的本子,见好就收,是一曲英雄的欢乐颂,豪杰的大团圆。从文学的趣味看,七十回刚好,可史家是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史家对于历史的价值偏好,有演义和资治两方面:演义,大都为失败者写史。而资治,则是为胜利者写史,是结合制度安排,为一代王朝的治国理政来写史。演义并非从《三国演义》才开始,《史记》就以演义与资治两条腿走路,演义那条腿,属于失败者,必然要走向悲剧,而资治那条腿,属于胜利者,终归于治国平天下。

在《史记》里,可以看到《水浒传》演义的一个源头,那就是《刺客列传》。刺客演义,或演一个义字,或演一个忠字,或者将它们联起来,演出忠义二字。《水浒传》是江湖列传,是为108个江湖人物立传,分了天罡地煞两类,人物大小不一,叙述详略不等。演义前后有别,是对司马迁《刺客列传》的一次文艺复兴,且更加成熟。本书原名《江湖豪客传》,施耐庵听了弟子罗贯中的建议,才改名为《水浒传》,这一改,就把江湖人物,纳入儒家圣人革命逻辑中,把替天行道的侠义行为,转变为忠君爱国的忠义情怀,用儒家的道统将江湖之远与庙堂之高连接起来。

英雄们在梁山泊演义,经由了从侠义到忠义两个阶段,期间,发生了从晁盖到宋江,从聚义厅到忠义堂,从江湖义士到朝廷忠臣的转变,终于受了招安。

然而,施、罗二人,都反对受招安。元末,张士诚民间起兵,割据苏州,二人皆在其麾下共举义事,后来,张士诚受元朝招安,施、罗劝之不听,便弃他而去。

于是,就有了三段式《水浒传》:侠义开山,忠义立堂,招安而亡。侠义初期,聚义者如墨侠集团,为个“义”字,不惜赴汤蹈火,死不踵旋,替天行道,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到了忠义阶段,宋江替天行道,忠君爱国,在江湖义士与朝廷忠臣之间,建立统一战线,聚义厅向忠义堂衍变,为被逼上梁山的朝廷命官提供了儒教据点。

有了忠义堂这个据点,加以不断表达忠君爱国的心愿,受朝廷招安的目标就一定能实现。可一旦受了招安,那些刀头舔血的绿林英雄江湖豪客如何能体制化生存?替天行道的“道”太大,朝廷放不下,将他们搁哪?侠义精神惯于自由,又怎能被体制化?

出路只有一条,给他们一个理由,一个忠义的理由,让他们去死吧!让英雄杀英雄,豪杰打豪杰,知道富甲天下的宋何以会被金、元灭亡吧?亡就亡在,它有一个专门消灭英雄豪杰的制度安排,而宋江就领着他的108位弟兄进入了这样的制度安排。

对此,李贽却不察,他极力赞美说: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也。今观一百单八人者,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与宋公明同……然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贤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等等,以此类推。李贽这位倡导人性解放的思想者竟然是个糊涂虫,竟将“忠义”二字由江湖转移到朝廷。金圣叹又最讨厌这样的说法,索性将那些乌烟瘴气的忠义都砍了。

李贽和金圣叹,皆因异端思想成为王权主义的悲剧中人,却处于“忠义”的两个极端,一个热烈拥趸,一个索性砍了,但都不如原作者施、罗深谙中国悲剧的底蕴。

从《项羽本纪》到《三国演义》

除了《水浒传》,施、罗二人还有《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原自陈寿的《三国志》,但其中悲剧性的演义原型,则出自《史记﹒项羽本纪》。

苏轼在《志林》中,不经意地告诉了我们一件事,那就是宋人已经用三国故事来教育他们的孩子了,教孩子讲义气,做君子,要以此安身立世,向民间普及英雄主义的政治伦理。

胡适认为,《三国志演义》不是一个人做的,是五百年演义家的共同作品。他列举了十九部讲三国故事的元杂剧,与《三国演义》已很相近,其中就有关汉卿的《单刀会》。《三国演义》与《荷马史诗》相似,是承载一个民族精神的文学共同体,从说唱艺术到戏剧艺术,从戏剧艺术到文学艺术,可谓“史诗三步”。

施、罗二人,尤其罗贯中,集五百年之大成,完成“史诗”最后一步。但胡适还是对这部“史诗”的文学性提出了批评,认为《三国演义》“只可算是一部很有势力的通俗历史讲义,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他指出两点原因:第一,《三国演义》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想像力太少,创造力太薄弱。第二,《三国演义》的作者,修改者以及最后写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既不是天才的文学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

关于第一点,恐怕是胡适对《三国演义》的看法,还在传统俗见里。他把《三国演义》当作《三国志》的“通俗演义”,以为是对《三国志》的文学性解读。其实不然,《三国演义》是独立的,“演义”,并非《三国志》的通俗化和文学化,而是一种新的历史观和一种新的悲剧叙述方式,其源头在于《史记》。

《三国志》是史官文化的产品,而《三国演义》是民间话语的产物,最先以民间话语入史的是《史记》,而以“演义”的方式复兴民间话语的是施、罗师徒。

《项羽本纪》里,有“鸿门宴”,开了历史演义的头,还有垓下英雄与美人的悲歌,开了历史悲剧的头,项羽和刘邦分别成为了中国历史上英雄和小人的代表。

从破釜沉舟到乌江自刎,从吴门一吼到垓下悲歌,太史公以英雄项羽,确立了历史演义的叙述方式和悲剧精神的演绎结构,而小人刘邦,却总有一副“政治正确”的行头。从历史中,我们固然能听到英雄的心跳,但胜利的果子总落在小人之手。

《三国演义》从“桃园三结义”到“三国归晋”的布置,是一个英雄时代、一部英雄传奇,从“结义”开始,以“不义”结局。

关于第二点,胡适对施、罗二人的看法,也有问题。胡适说他们“既不是天才的文学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把他们说成“平凡的陋儒”,这是因为,胡适是个政治理性化的君子,是体制内的改良者,没有落草为寇的经验,没有民间起兵的经历,也没有文学创作的体验,所以,他不能真正懂得施、罗二人的价值,也就难以进入《水浒》和《三国》的悲剧底蕴。

胡适以历史考据兼作文学评论,当然考证不出文学的天才和思想的高超。而有关的论述,要看真正的文学评论家怎么说,要把他们放在世界文学史的背景里来看,你才会发现他们应有的位置,这方面的代表作,有《周泽雄新批三国演义》一书。

周泽雄在《为什么评点<三国演义>》中,以贯通中西的口吻说道:

站在罗贯中的时空点,我们不难发现,他是在一个前无古人的艺术空间从事文学开拓。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时,欧洲还在黑暗的中世纪,“日心说”尚未发现,美洲大陆无人知晓,意大利语还不是一种文学语言,法国人不知道法国文学的存在,至于德国文豪歌德的祖先,别说文学,他们的贵族都没学会用杯盘吃饭。单就长篇小说而论,罗贯中既是中国文学,也是世界文学的始祖,在世界范围内,只有日本人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比《三国演义》出现更早。文学不同于科学,最早的往往是最好的,或至少是不可超越的。荷马史诗及古希腊悲剧、中国的《诗经》和《楚辞》、但丁的《神曲》等等,都是经典范例,《三国演义》亦然。原因在于,文学世界的拓荒者不像继承者那样有经验可借鉴、教训可吸取,但他同样没有后继者的种种顾虑,他独自迈向一个洪荒世界,举目皆是新鲜,抬腿即是开拓,创造与惊奇时时与他相随。他们是最早给人类带来文学光亮、给生命赋予意义的人,是盗取文学天火的人,他们的成功令人惊奇,他们的失误——如果有的话——有时也价值连城。

要这样说,才把施、罗的文学价值说清楚了,至于他们的思想价值,其实胡适已经发现,只是受到文学差评的牵连,不愿承认而已。他说:话虽如此,然而《三国演义》究竟是一部绝好的通俗历史。在几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没有一部书比得上他的魔力。五百年来,无数的失学国民从这部书里得着了无数的常识与智慧,从这部书里学会了看书写信作文的技能,从这部书里学得了做人与应世的本领。他们不求高超的见解,也不求文学的技能;他们只求一部趣味浓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的教科书。《四书五经》不能满足这个要求,《廿四史》与《通鉴》、《纲鉴》也不能满足这个要求,《古文观止》与《古文辞类纂》也不能满足这个要求。但是《三国演义》恰能供给这个要求。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要求,我们都曾尝过他的魔力,我们都曾受过他的恩惠。我们都应该对他表示相当的敬意与感谢!

那样的“魔力”,不是思想是什么?具有“魔力”的思想者,难道还不是“高超的思想家”么?仕途有《四书五经》,民间有《三国》和《水浒》,这样的比重,难道还不够思想家的份量?孔子曰仁,孟子曰义,施、罗曰义气,各有其一方思想的领地。

施、罗二人,把自我置于历史的演义里,用演义的语式说三国,说水浒,据乱世,走江湖,为乱世演义,为江湖立传,确立民间社会的核心价值——“义气”。

《三国演义》“演”什么?“演”的是“义气”二字;“梁山聚义”“聚”什么?“聚”的也是“义气”二字;孙猴子西天取经,头上的紧箍究竟是什么?说到底,还是“义气”二字。王朝以“春秋大义”圣化孔子,立为“万世师表”,民间以“义气”神化关羽,使之成了财神,若以王权主义论关羽,成王败寇,作为失败者,他本不足取。然而,他虽武不及吕布,智不如孔明,势逊于曹操,且为“走麦城”的败将,却能成神,何也?以“义气”二字。观其放下曹操,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去追随刘备,尤于华容道上,放下刘备,义释曹操,宁以一死,以成全“义气”二字可知。

一部《三国演义》,价值理性在于“义气”,工具理性在于“用计”。

讲“义气”,以关羽为代表,论“用计”,以诸葛亮为代表。关羽也会“用计”,观其“水淹七军”可知,但不及孔明远矣。孔明亦讲“义气”,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知,但他讲“义气”,以“忠”为前体,还是服从于王权的“忠义”。

比较《三国志》和《三国演义》,若以王朝为据,《三国志》便是正史,《三国演义》连野史都不够,属于小说一流;若以文化中国托底,则演义的价值取向,就拔了民族精神的头筹。演义优于资治,民间话本《三国演义》超越史官文化的《三国志》。若问为谁写史?是用史官文化为帝王写史,把历史写成帝王家谱,还是以民间话语为人民写史,写出一个民族的心灵需求,表现一种民族精神的文明样式?这是个根本问题。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第一辑四卷,中信出版社)

 

自由思想者,独立学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