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政治会踏入同一条河流吗

刘波2020-07-20 15:06

刘波/文

如果说在政治思想史上,有哪个概念最能代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的全球情绪,那无疑是日裔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提出的“历史终结论”。该概念最初见于一篇文章,后来福山又将其扩展为一本书,题为《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在福山看来,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的对抗结束了,西方自由民主的扩张标志着人类社会文化与政治进化的终点,这也标志着传统强权政治的衰落,同时世界将变得更加和平。

对“历史终结论”的一些解读溢出了学术层面,促使不同的政治经济势力为之背书。它也激起了多种多样的情绪,有欢庆也有反感。但无论如何,它的整体基调是乐观的,让我们相信人类是在走向更加进步的道路之上。从一开始起,对这种乐观主义的怀疑与批评就不绝于耳,而近年来随着世界形势的变化,怀疑乃至指责福山荒谬的声浪也在高涨。加拿大学者珍妮弗·韦尔什的《历史的回归:21世纪的冲突、迁徙和地缘政治》并不构成对“历史终结论”的彻底驳斥,但它的确对该理论提出了严肃和重大的质疑。

本书基于一个我们都在目睹的事实:这个世界,即冷战之后的世界,并没有一帆风顺地走向自由与和平,所有国家出现同一种类型即自由民主主义的政府,相反,很多我们曾以为已彻底告别的东西又阴森森地重现了。

我们可以列出一个很长的单子:在许多国家的内战中,为国际法所不容许的战争罪行和随意杀人,又堂而皇之地出现了,而且不受追究;一些国家试图消灭或改造少数民族及宗教少数派,追求所谓的族群“纯洁”,这和历史上的法西斯主义很相似;有的人群被整体围困,陷于饥饿状态,如生活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有的国家入侵别国并占据领土,如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而根据全球化时代的主流思潮,通过拓土开疆来提高国家实力代表着落后的思维;庞大的人群流离失所四处逃亡,如中东难民危机;国际对抗也加剧了,如俄罗斯和西方的对峙;经济不平等日益激化,这刺激了民粹主义的兴起。

中东也许是最能给“历史终结论”泼冷水的案例,本书也为此投入了很多笔墨。事实证明“阿拉伯之春”不是另一场苏东剧变,各国并没有建立稳定的民主制,埃及等国又回归军人政府,利比亚依然战火不绝。伊拉克虽然建立了民主选举制,但极不稳定,派系林立,随时可能回到教派冲突的泥潭。在叙利亚,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内战的结果不会是某种自由民主制的政府。“伊斯兰国”(ISIS)唾弃一战后形成的中东各国边界,梦想回归帝国。与福山的思想让人产生的愿景相比,中东的现实距之越来越远。

固然可以说,中东因其历史传统的负累本来就转型艰难,但放眼全球,情况也甚为悲观。民主向专制的倒退在许多国家出现,包括一些曾经的民主转型“模范生”,如泰国和土耳其,集权与威权主义的程度都在上升。而欧洲与北美奉行自由主义的国家,经济增长放缓,失业率高涨,财富两极分化的趋势日益明显,各种势力对移民和难民越来越不宽容。民粹主义政党无论在影响力还是选举投票上,都在占据史无前例的优势,它们从国家政治的边缘迈向了舞台的中央,犹如达摩克里斯剑一般悬在民主国家的头顶。

国际关系层面,一方面,特朗普在大肆破坏几十年来形成的礼貌有序的各国相处之道,另一方面,各国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不受规则与法治约束。2014年的克里米亚事件之后,德国总理默克尔对美国总统奥巴马说,感觉普京和他们不是活在一个世界里的人。换言之,普京的头脑依然是由争夺领土和势力范围的传统思维主导的,他不仅不认可和平主义和国际法治,而且对其怀着深深的蔑视,形成一种奇怪的对于西方自由主义的优越感。俄罗斯等国家并不和西方共享同样的愿景,不仅不活在“历史终结”的玫瑰色时代里边,甚至在内心里不一定与西方共处在现代性的时空之内。冷战刚结束时俄罗斯社会对西方曾怀有的尊崇之情,逐渐被敌意和鄙夷取代。

而且,很多我们认为是“野蛮”和“中世纪”的情况,其实掺杂了许多现代的元素。在媒体通常的描述里,“伊斯兰国”是复古,是一个中世纪的怪物,然而“伊斯兰国”有鲜明的现代组织架构,并运用现代科技招兵买马,发动袭击,社交媒体等现代技术不仅未能遏制它的实力,它甚至反过来取而用之。根据冷战刚结束时的思维,西方的高科技实力会感召后发国家仿效,进而改变他们的社会机构与政治制度,然而令人悲哀的现实是,现代科技在客观上帮助了这些倒退势力的崛起。西方没有渗透和改变他们,他们反过来在侵入西方。

曾经的梦想远去,曾经的期待落空甚至剧情反转,本书描述的各种场景令人哀伤。不过,韦尔什没有断定说,历史已经掉头了,她只是提醒,可能发生了某种“历史的回归”,几千年人类史上曾经有过的许多可怕元素又出现了,但这只是走向“历史终点”的进程发生了偏移,我们仍有时间和机会拯救这个进程。

另一方面,笔者认为,只是简单地把当前出现的各种倒退与冷战刚结束时弥漫全球的乐观情绪进行比较,是不太对的,并不是在合理的时间框架内理解问题。因为当时从冷战那样的危险状态里走出来,人们如释重负,对未来有乐观的向往很正常,这种乐观可以拥有一定的过头的权利。把时间距离拉长来看,现代自由民主制从诞生到普遍化,经历了几百年的时间,这个历程充满了各种挫折与危机,回头来看,很多倒退只是无足轻重的小插曲。面对当前的重重危险和挑战,人们不应悲观绝望。

而且要提醒的是,福山说的“历史的终结”,并不是说不会再有新的历史事件,而是指人类对理想政体的探索历程结束了,在自由民主政体下,所有人争取承认的愿望都得到了认可,关于政体的理念历史也完结了。福山并没有说各国的自由民主都不会倒退成专制,一定会战胜专制。此外,抛开政治家对福山观点的利用不论,在原书里,作为黑格尔哲学的继承者,福山并不是带着趾高气扬的胜利者语调去描述“历史终结”的,相反,对于“历史终结”后出现的“最后的人”,即在富足的现代生活里丧失了激情和奋斗目标的人,福山是怀着一种尼采式的惋惜和忧虑的。福山的观点有丰富的内涵,我们不能将其简化为天真的乐观主义。长期以来,基于对福山观点简化甚至是歪曲的解读,一些人对福山备加讥讽,这种讥讽是不公允的。福山的核心观点——自由民主制因解决了承认问题而成为人们渴望的目标,其合理性并没有发生大幅度的动摇。

但话说回来,韦尔什的这本书提出了振聋发聩的预警:世界各地包括西方在内,支持威权与激进民族主义的人越来越多,自由主义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历史性危机。要让自由民主主义重新产生吸引力和焕发光彩,倡导自由民主主义的人就必须不断更新自己的叙事,提高其亲和力并增强其宽容性,有的自由主义者要改变自鸣得意和居高临下的腔调,要能够与平民大众形成共情,用历史上的事例来证明民主制度的优越性及其持久的生命力,在步步逼近的危险面前重新唤起人们维护自由民主制的豪情。

福山的“历史终结论”本身并不是线性叙事,它只是经常被人们线性化地描述。历史并不是一条单调的直线,也永远无法准确预测,对于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我们应当立体地看到方方面面的全景,既包括那些可怕元素的回归,也包括各种新希望,既不盲目乐观,也不盲目悲观。如果把福山说的“历史终结”当作一种必然的结果,形成一种必胜的信仰,就可能出现自满和麻痹大意,所以我们不如将视其为启发思考的工具和新力量的源泉。归根到底客观地说,在可预见的将来,我们无法将战乱、压迫、种族主义、贫富阶层争斗等现象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除,与其抱怨“历史回归”,不如修正那种简单化的“历史终结论”所带来的过于傲慢的心态。只有怀着“历史还未到达终点”的认识思考和行动,我们才能逐渐让历史更接近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