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良心的痛楚令我沮丧”

夏榆2020-08-29 19:31

夏榆/文  

切斯瓦夫·米沃什在日志体回忆录《猎人的一年》(李以亮译)里写到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最精彩的部分就是,特蕾莎赤裸身体站在镜子前试图发现她的灵魂存在于什么地方。”这个说法仿佛是米沃什创作生涯的自喻。对人之灵魂的觉知,对心智和头脑的观照,对精神状况的勘察,是米沃什思考和写作的核心。“良心的痛楚令我沮丧”,如此表达总能激荡我们的心绪。他追忆1944年的人生境况:炎热的华沙,长达5年被纳粹占领,城市公寓的墙壁麻麻点点,人质在街角被处决;犹太人聚居区成了被德国人摧毁的废墟。1951年,担任文化专员的米沃什与政府决裂,从波兰驻纽约的外交官任上出走,在法国寻求政治庇护。后来他生活在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山上,从居所可以俯瞰旧金山湾。然而故乡维尔诺和祖国波兰先后被纳粹占领被苏联军队控制的恶魇总是萦绕他的心魂:“我强迫自己以高尚的情绪自娱,我斩断了往日束缚我的钳制,于是我内心的自由涌现了。”

我曾经前往布拉格旅行,寻访过这座城市由禁锢到自由的变革遗迹;在我的身体里也能找到对华沙的体温,双脚踏过华沙的街道,身体穿过华沙的楼群,水泥地面随处可见铜制的铭牌,那是对战争遗迹的铭记。我有机会前往纳粹在克拉科夫郊区建立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全名为奥斯维辛-比克瑙·纳粹德国集中营和灭绝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波兰被纳粹德国占领期间,有超过100万名犹太人以及大量的波兰人和罗马人在这里遭到系统性谋杀。游走在美丽幽静的克拉科夫老城时,我会想到晚年安居于此的米沃什。在格但斯克的团结工会广场矗立的纪念碑,我看到雕刻有米沃什的诗句。

生于1911年的米沃什,晚年的形象合乎人们对一个智者的祈愿。睿智而仁慈,饱满的额头,浓密而长的白眉之下眼睛温和,纹路纵横的面容神情沉毅。当然这样的形象只是附在书籍的照片显示。我记忆深刻的是另外一幅照片:米沃什像摇滚歌手般手握长杆麦克风朗诵诗歌,照片上是横栏标题“你这个诗人,坐在圣约翰教堂做什么?”是的,这是2004年米沃什辞世时我做的纪念报道配图。报道呈现了诗人的肖像和生平,也再现了诗人辞世在波兰以及国际文学界引起的争议和震动。克拉科夫老城是米沃什晚年返回波兰之后的居住地,也是他灵柩的安放地。2006年我在克拉科夫游走,也去教堂拜谒安放着米沃什的石棺。有机会向一位世人尊敬的杰出者致敬,这是我以为的幸运。

1980年米沃什由于在自己的全部创作中,以不妥协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满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表现了人道主义的态度和艺术特定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院士拉尔斯·吉伦斯坦在致辞中说:“由于坚持要求艺术的诚实和人的自由,1951年,他离开波兰,定居巴黎,做一名自由作家。在外在和内在的意义上,他都是一个被流放的作家。”

“我的生活可以照此理解:绿色,小地方,可怜巴巴的教育,虽然不配,却获得了进入炼金术士工作间的权利,而后有许多男,我坐在角落里,驮着背,观察并思考。当我离开那里来到广阔的天地之间,才发现所学不菲。”这是米沃什的个人自况。ALCHEMY(炼金术),是《米沃什词典:一部20世纪的回忆录》(西川译)中的一个词语,米沃什写道:“研究者发现了炼金这一行为的精神维度,发现了它与隐修传统的关联。”

ALCHEMY(炼金术),词语令我敏感。它使我想起2015年深秋的布拉格之行。在一个天空湛蓝白云如羽艳阳高照的下午,步行前往布拉格的老城堡,在那条著名的黄金巷我是去寻找卡夫卡踪迹的,据说黄金巷是卡夫卡租住的地方,他在这里写出《乡村医生》和《中国长城建造时》。到黄金巷看到卡夫卡租住过的房间是意料的收获,然而在黄金巷看到炼金师隐修的工作场令我有意外之喜。进入一幢碉堡般的建筑,沿着陡峭逼仄留有足迹的楼梯下到地底,进入炼金师的隐修工场。墙壁贴有白色牛角骨,地上铺着黑熊毛皮,旧木桌摆放着曲颈瓶、各种试管。土制的炉灶使人遥想熊熊燃烧的烈焰,令人遐思炼金师隐秘的作业。

对20世纪的回忆和剖析,是米沃什著作的核心主题。他的视野恢宏,目光悠远,穿透世纪云烟,看向生活在期间的人与事。他选取的景别是具体真切的。以珍珠般的词语连缀一个世纪的历史当然不算米沃什首创,然而在他这里当属贴切。他的睿智之心自由穿梭时间河流,如同在海洋之底寻觅奇珍异物。他选择的每个词语都是一束光,照亮词语所及之物。

以22个英文序号为结构,切分为22部分,每个部分的词语分布不同,然而可以一目了然。在这些词语之下,有个人经历的追忆,有对故人的印象式评述,有纯粹的意识、观念和思想的沉思,这些充满变化的描述使这部眺望世纪之作呈现出如星空的璀璨。

坚定的信念是一件稀有的礼物。米沃什在HATRED(仇恨)的词语下为自己作结:“我一生的故事是我所知道的最为惊人的故事之一。”米沃什将自己与好友约瑟夫·布罗茨基作比较时写道:“他在阿尔汉格尔斯克附近的国营农场里挥叉扬肥,可没过几年,他荣名尽收,包括诺贝尔奖。”他戏言自己“与文学圈里的同行异道而行,并逃往已处于衰落之中的西方(西方人都认定这种衰落),这需要拿出巨大的愚蠢”。他戏谑那些环绕着他的仇恨,“我一生中曾受到鄙视,曾取得胜利。我的敌人曾编造一些关于我的可憎之事,他们其实是愚弄了自己,我相信时光将显明这一点。”米沃什是超验的,他的沉思经常从人的存在跃向神性的启示。比如:ADAMANDEVE(亚当与夏娃),经由对《圣经》人类初祖双亲故事的评述,表达了米沃什对存在的观念和意识。他写道:“在我们深信的最深处,在我们存在的最深处,我们配得上永生。我们将我们的转瞬即逝和终有一死视作降临到头顶的暴力来体验。唯有乐园靠得住,世界是靠不住的,它只是昙花一现。”

在精神疆域,米沃什有着更高的维度。这使他观察和审视人与事的时候显示出超越感,也因此透视力更强。比如在TERROR(恐惧)的词语下,米沃什写道:“在20世纪的欧洲,恐惧是一种主要的心理状态,但它还没有被广泛分析过,这一点值得我们反思。也许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去回味那种羞辱的感觉,恐惧使人感到的就是耻辱。当然恐惧有多种,我们应该逐个分析。”米沃什将恐惧这种情境细致切分,然后像解剖师一样将每一份标本拿到显微镜下观察。战时的恐惧在死亡和血腥遍布的战乱之年时是普遍的恐惧。然而和平年代日常生活情态下的恐惧同样令万千民众饱受磨难。

为谁写作,这是诗人和作家都绕不开的自我诘问。米沃什也不例外。他借谈论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谈到写作的初衷。希特勒在德国上台后,辛格在1934年离开波兰,到了美国,许多年后他遭遇了无法写作的痛苦,终其一生,辛格始终围绕着一个问题:上帝如何允许如此多的邪恶?犹太人的悲剧、代表了成千上万受害者的约伯的呼告,这些都或隐或显地出现在他的作品里,而他对罪恶的人类的厌恶,对希特勒的罪行的厌恶,在他的写作里爆发出来。“最重要的是,他重新发现了自童年时起就占据他的那些伟大的形而上学问题。我亦如此,在遭受移民危机的时期,我开始寻找永远失去的属于童年的那个国度,”米沃什评述辛格道,“对上帝的控诉、对魔鬼存在的清醒意识、对天道的信念——就像在我的写作里一样。”

流亡,或者旅居异国,且在流亡或旅居的时刻处于边缘化状态,这样的身心所有的境况使米沃什成为沉思者。沉思有助于写作。沉思的维度也决定作家的思想倾向和精神立场。沉思使梭罗写出退隐倾向的《瓦尔登湖》,使海德格尔写出《林中路》,使尼采写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使克尔凯郭尔写出《恐惧与颤栗》,米沃什写出什么呢?《被禁锢的头脑》《站在人这边》《米沃什词典》。他注视着人的根本性处境,解析人的存在。他所在的维度是一个理想的国度。不仅是一种广阔的视野,不仅需要深邃的剖析与透视能力,更需要一个大灵魂。它使书写者观照个人经验,也勘察极权国家的制度运行,解析人类在极权制度之下所经受的痛楚和磨难。正如约瑟夫·布罗茨基称赞米沃什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或许是最伟大的。”

在漫长流亡的岁月里,米沃什遭遇不同营垒的敌手攻击诋毁,然而也获得同道者的支持。他以阿尔贝·加缪为盟友,他们以相互给予精神援助为友谊。米沃什评价加缪“他像一个自由人那样写作”。加缪给米沃什的礼物是他的友谊,其时加缪为伽利玛出版社工作,他向伽利玛推荐了米沃什的文稿。然而米沃什与伽利玛出版社的关系并不融洽,在他获得欧洲文学奖之后,伽利玛出版了他的《权力的攫取》,随后又出版《被禁锢的头脑》,但后一本书从没有上过书店的书架。

加缪也受到敌意的攻击。米沃什对萨特和波伏娃怀有怨愤。他在西蒙娜·德·波伏娃的词语下写道:“我不能原谅她与萨特联手攻击加缪时表现出的下作。这是道德故事中的一幕:一对所谓的知识分子以政治正确的名义朝一位可敬的、高尚的、讲真话的人,朝一位伟大的作家吐唾沫。是什么样的教条导致的盲目,使她居然要写出一部名为《名士风流》的长篇小说,来诋毁加缪,将他的观点与人们对他私生活的流言蜚语搅在一起。”

1948年,米沃什来到旧金山。此后伯克利群山以及旧金山海湾就是他面对的奇美风景。2017年10月7日傍晚,朋友自驾车载我从洛杉矶沿着美国西海岸到旧金山,夕阳沉落时看到薄暮笼罩的金门大桥,被太平洋环抱的旧金山海湾。次日早晨到金门大桥漫步,眺望旧金山海湾就是令我欢欣之事。巍峨钢架与呈现优美弧线的吊缆使漆成红色的金门大桥在蓝天下尽显英姿。意识到在我远眺的旧金山湾,安居过杰出诗人米沃什,如此神交使我心旌摇曳。

《被禁锢的头脑》是米沃什完成于1951年的著作。其时他离开华沙,住在波兰侨民在法国巴黎郊区的小镇开办的文化之家。米沃什解释“禁锢”一词有“使信服”“使信任”“被奴役”的语义。30多年来,米沃什看着《被禁锢的头脑》逐渐获得经典的地位。他形容《被禁锢的头脑》是痛苦的,源于内心的冲动。这部书是在祈祷中完成构思。“如果不是由于我的虔诚,从小就在天主教环境里成长,以及长大后祈祷的能力,我可能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我可能毁灭了几十次。”1951年,米沃什写作《被禁锢的头脑》那年,被他称为是最糟糕的年头。当时,对斯大林的崇拜,在完全难以置信且被广泛宣传的莫斯科审判之后不久,在法国达到了鼎盛期。同时,让-保罗·萨特正准备在《现代报》向阿尔贝·加缪泼污水,因为加缪出版《反抗者》,萨特的文章不过是恐吓和咒骂,叫嚷着要让加缪受到惩罚。

“对于存在的奇异性的形而上之感。”这是米沃什对自己的精神维度的描述。然而绝望感是他对存在的更为具体的体验,甚于他的沮丧。可以说是内心深处的绝望感催生了米沃什的《被禁锢的头脑》的书写,也是绝望感催生了他更多的优秀之作。对于绝望感,米沃什还有一个说法是“拥有很少的一点希望”。《被禁锢的头脑》是一份精神分析报告。应该感谢杰出的作家,他们以自己的良知和道德勇气,以自己的精湛的职业技艺为世界留下足以醒世的文本。它们是艺术的记录,同时也以精神果实存在于文明殿堂,证明人类即使在荒诞之年也有怀抱理想生活的权利。

“世界在变成一个集中营。”特蕾莎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表达她对生活的看法,“集中营,就是日日夜夜,人们永远挤着压着在一起生活的一个世界。残酷和暴力只不过是其次要特征(而且绝非必然)。集中营,是对私生活的彻底剥夺。”

“这本书向现代人提出的一个问题是,现代人因为精神空虚,陷入一种思想,其后果就是遭到不受法制制约的毁灭和恐惧,因而自己被利用,被当成精神奴役的工具。”德国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形容《被禁锢的头脑》是一个文件,也是一部重要的阐释性著作,他在1953年为《被禁锢的头脑》所作的德文序言写道:“极权国家对精神的奴役,在国家社会主义(纳粹)统治时期,我们德国人是经历过的。从外在方面说,是在当时日常生活的用语、姿态、行动之中;从内在方面说,则是在个人感受到的理念之中。无论内外,皆是如此……”

书写是一种寻常的行为。然而怎样书写,以及写什么却是鉴别书写者良莠的尺度。

里尔克在写雕塑家罗丹时有句箴言:“你将得到伟大事物的恩惠。”

那么当我们展卷阅读之时,也该为承蒙人类杰出心灵的映照而慰藉。